西维尔日出已久,清晨的微风卷起茅草的清香,偷偷从掩起的窗缝中溜进少女的闺房。这轻盈的精灵在整体呈粉白涂色的房屋中转了一圈,绕着中间那张被纱帐掩盖的大床来回踱步,最后才轻轻推开轻纱,抚到少女熟睡的脸上。

少女醒来了,不过并非因为这阵微风,而是被扰人的闹钟铃声吵醒。

闹钟在床对面的梳妆台上,因此要关掉它非得从床上起来不可。

(可不能吵到老爷子呢。)

少女这样想着,强迫着自己睁开惺忪的睡眼,由于没有睡觉关窗的习惯,故而刺眼的阳光直接从东面的玻璃窗中透过来,即便隔着一层轻纱,也足以让刚睡醒的人眼睛生疼。

蓬松的淡紫色睡衣服从柔软的被子里缓缓脱离,散乱的,带着自然卷的金发就这么随意地搭在身上,随着动作而规律地晃动着。

这曼妙的身影走下床,穿上绸质的室内拖鞋,匀步走到实木的梳妆台前。啪的一声,闹钟那扰人的声音停止了,看着镜子里这张刚睡醒的,如含苞待放地紫罗兰一样的俏脸。少女挤出一个笑容,然后取出木梳、睫毛刷等用具细心打扮起来。

这是一个很花时间的过程,而且对于伊洛丝来说也相当枯燥,不过为了给心爱的他献上最美的笑颜,这些都是值得的。

门外响起女仆们有规律而响亮的脚步声,然后便是一阵急促但不失优雅的敲门声。

“伊洛丝小姐,清洁工作。”

“嗯,请进。”

轻声同意后,四名挺直前胸的女仆便走进门来,两人负责把睡过的床上用品拿走,另两人就把带来的替换品细心铺好,然后将纱帐用细绳束起。

多次确认没有任何不妥后,这两名女仆便向少女深深鞠一躬,然后退出房间。

整个过程,伊洛丝一言不发,依旧是仔细地整理自己的仪容。一开始她也曾幻想过跟她们打成一片,不过不可能吧……从她们的眼中,伊洛丝看不到对一个近乎同龄的女性的接纳,取而代之的是敬畏和害怕。

这种态度大多是受到【苍鹤庄园】的主人,一个叫鹤的老人影响。至于究竟为何,看过就知道了。

(糟糕,头发梳乱了。)

因为想心事而没注意打扮的伊洛丝露出沮丧的表情,看着镜子里那因梳错方向而扭曲的头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这时,表情和打扮都与之前同僚截然不同的女仆不经请示便走进门来。

她有一头浅金色的秀发,为了方便行动而整齐地盘在后脑;碧蓝的瞳孔中,偶有银光倾泻而出。由于身带四分之一的斯拉夫人血统,她的眼窝略陷,鼻梁略耸,具有相当程度的异域风味。

“哎呀呀,一大早就皱着苦瓜脸,这可算不得漂亮哦。早安,伊洛丝。”

“早安,艾丽莎。”

和手下的其他女仆不同,苍鹤庄园的女仆长——艾丽莎·格拉尼向来是直接以名字称呼伊洛丝,这和她把后者当做自己的妹妹看待有不可分的关系。

艾丽莎一如既往的笑着,嘴角微微上扬,温和而谨慎。她从伊洛丝手里拿过梳子,细心严格地为对方梳理起头发来。有她的帮助,伊洛丝也可以把心思完全放在脸部的化妆上。

“怎么样?还满意吗?”

用双手摆正了伊洛丝的脑袋,艾丽莎将身体尽量贴近梳妆台,她有些近视,却又不爱戴眼镜,因此只有这么做才能确认自己的服侍是否合格。

“嗯,不愧是艾丽莎,感觉整个人都增色不少。”

面对着这名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女仆长,伊洛丝似乎很容易放松下来,她的脸上已经丝毫看不到之前的焦虑和恼怒,倒是让欢喜和安心取而代之。

“哪有,你这张脸啊,无论梳成什么样都很漂亮呢。”

说着,艾丽莎就捏了捏伊洛丝的脸,没有用力,只是轻轻的逗弄,亲昵的动作使得两人默契地同时露出善意的笑容。

“没有事我就先下去了,还请加快动作,【金桂庄园】的代理人似乎马上会过来拜访,若是怠慢的话,老爷子也会生气的。”

“金桂庄园?”

艾丽莎的后半句话让伊洛丝皱起了眉头,说到金桂庄园的代理人,那是一名有“铁男爵”外号的年轻男性,而且与老爷子私交甚好。这次一大早前来,或许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商讨吧。

“我明白了,你先下去吧。”

用言语送别了自家的女仆长,伊洛丝加快了在脸上涂抹的动作。只是稍有些没注意到,右手在拿眉笔时不小心碰落了一个朴素的木盒,由于没有加锁,盒子被冲击撞开,内容物也就落到了桌面上。

那是一块由普通蓝色水晶加工而成的发夹,虽然材料只能算一般,但无论是雕花还是黏合的手艺都非常优秀,很明显是手工而非流水线制品。

但是,那近乎完美的水晶表面上有一道肉眼可见的狰狞裂痕,整个水晶几乎被其深深地切成两半。

在看到这颗水晶的瞬间,伊洛丝突然停下了动作。

眼前浮现出少年的脸,遍体鳞伤,鲜血从发际中流下,将努力挤出的微笑分割切断。在一片昏黑的落日之雨中,少年被雨水浸润的眼神是如此的决绝,如此的坚韧。

这片段的幻象只闪过一瞬,但随着伊洛丝逐渐把右手伸向水晶,更多的回忆作为幻觉开始出现。

严厉的训斥、冰冷的枪械、绝望的哭喊、暗红的血污,名为“过去”的噩梦自右手缠绕而上,无法挣脱,无法逃避。

万物冻结的雪地中,带着金丝眼镜的男人站在门外,高大而阴森。

“伊洛丝·格林伍德,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父亲。”

(不,不对,你不是!)

昏暗的仓库中,粘稠的空气充斥着铁锈味,颤抖的双手握住老式手枪,指向眼前一对无辜的母女。

“伊洛丝·格林伍德,扣下扳机,这是命令!”

(不,不要!)

红色的应急灯亮着,闪烁着为狭窄的紧急通道带来间断的照明,但即便是它们的红,也无法盖过墙壁和地面上醒目狰狞的血色。穿着制服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落在通道里,死前最后的表情凝固在脸上——那是无尽的惊恐与绝望。

“干得漂亮,伊洛丝,不愧是我的女儿。”

(不对……,不对,明明作出了这种行径,为什么当时的我,脸上却笑着呢?!)

理智不断地与幻象展开交锋,一次比一次猛烈,一次比一次疯狂。从大脑深处传来的剧痛让双手不自禁地捂住两边的太阳穴,却也无济于事。

然后,在痛楚达到顶点的瞬间,眼前浮现的,又变回了最初的那张笑脸。

“抱歉呐伊洛丝,未来的旅途,我没法陪你一起走了呢。不过,既然是你的话,肯定没问题吧?”

没有声音,只是单纯的,在脑海中浮现出了这句话。那是因为,这句话是少年在被数颗钉弹终结生命前,转过头来挤出的唇语。

仿佛具有魔力一般,在想起这句话后,关于过去的噩梦便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伊洛丝额间渗出的几滴冷汗还能证明它们的存在。

“伊洛丝小姐,还请尽快下楼用餐。”

“啊……明,明白了。”

突然在门外响起的女仆的声音让伊洛丝吓了一跳,不过通过深吸几口气平复心情,她很快便恢复到平日里那副冷静而高贵的语气,宛如一朵未开的紫罗兰。

三两下把水晶发夹收回盒中,然后将盒子小心地放进抽屉里,伊洛丝即刻从衣柜里找来静水高校的校服,准备更衣。

15分钟后,一楼餐厅。

身穿冷色制服的仆人们已经把早餐端上了桌,可供十来人用餐的长桌上只摆着三人份的食物。

除开两名在门口待命的女仆外,还有一人坐在长桌主席右侧,是个穿着深棕色大衣的成年男性,约30岁。

只看脸部线条,他应该是亚美混血,面容在精致中透露出男性的沉稳和豪气,但最值得注意的还是藏在刘海下的那双夜空似的眼睛,清澈而深邃。

他对面前的食物似乎没有兴趣,只是品尝着提前备好的红茶,脸上看不到一丁点情感的流露,而后者正是他外号的由来。

“嗯,这不是大名鼎鼎的铁男爵么?有失远迎,万分抱歉。”

伊洛丝是在进入餐厅的瞬间看到夜鹰的,当然,对他和对自己的未婚夫不同,在和这群所谓的贵族交流时,高贵、严肃、冷淡而矜持才是伊洛丝需要的东西。

“言重了。”

夜鹰以简洁利落的言辞做出回应,他貌似并不反感伊洛丝接来下的用餐行为,或者说,即便有所反感他也不会形之于色。

毕竟考虑到接下来伊洛丝还要加紧时间前往学校,这种行为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关于今天来访的理由,伊洛丝其实并不是不想询问一二。但首先在进餐中随意说话并不算得上文雅,其次夜鹰访问的对象是这家庄园的主人而非自己,擅自僭越行事也会引起诸多问题。

不过令伊洛丝没有想到的是,在她正一勺一勺的喝着浓粥时,夜鹰却先展开了话题。

“伊洛丝小姐,你有读到过一句话么?世间最可怕的事,莫过于看见过去的噩梦披着未来的外套又回到你面前。”

他的眼中并没有倒映出少女的身影,在说这句话时,不知是有意或无意地,夜鹰凝视着少女身后的某处虚无,目光空灵。

“不,从未听过。”

伊洛丝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讪讪地说。其实她的大脑几乎瞬间将夜鹰的话和之前看到的幻觉划上了联系,但同时,对这个男人的畏惧又让她没有立刻将心里的揣测全盘托出。

为了不让对方看清自己的脸,伊洛丝只能把头埋低喝汤,顺便掩盖些许的尴尬。

“是吗?那还真是可惜。你知道为什么很多人不愿回忆过去么?因为他们不愿意面对过去的自己。”

仍然凝视着那片无人的虚空,夜鹰的话一如既往的半遮半掩。

“要注意啊,伊洛丝小姐;若想对过往问心无愧,则不能对当下抱有疑虑。”

“什……?”

“早安,鹤老爷!”

(他肯定知道些什么。)这样的预感让伊洛丝想要询问一二,但刚准备将咽喉里的字句倾吐,守在餐厅门口的两位女仆同时道安的声音便直接打断了谈话。

和道安一起传过来的,是轮椅挪动时特有的金属轮轴摩擦声。顺着那道声音,目光将不自觉地锁定在一位面容枯槁的老人身上。

他坐在老式的金属轮椅上,并不像一般老人那样瘫成一团,而是挺直身板,仿佛在于看不见的东西做着抗争。

他的头发是纯粹的银白,从小便是如此,那双躲在银发下的红瞳散发出和老人身份极不相符的灼灼目光,好似能直接刺进人心里。

而穿着上,这位与众不同的老人在破烂的白色研究者大褂里还穿着去掉外套的深色西装三件套,这几乎是上个世纪研究人员的标准配备,而实际上,出于兴趣爱好,这位老人在退休后确实还在进行着一些业余的研究工作。

看到他进来,夜鹰直接起身迎接,尽管以情理来看他才是客人。

“早安,鹤。许久不见,身体可好?”

“早安,夜鹰。身体?只能说勉勉强强叼着口气吧。”

鹤没什么好气的回应道,这并不是说他和夜鹰关系不好,实际上,这对于性情阴郁易怒的他来说已经算是温和。

“一大早就跑过来,是被火烧了屁股吧?”

“也可以这么说……”夜鹰说着,代替了女仆长艾丽莎的位置,推着鹤的轮椅往外走去,“这里不太方便,我们过去谈。”

对于这名时有前来拜访的代理人,艾丽莎并不反感,因此很爽快的让开道路,转而服侍起伊洛丝来。

推着轮椅的黑色背影渐渐远去,即便是以格雷特流体强化了听觉,伊洛丝也只能间歇性地听到“反能力者组织”、“游行”、“太平洋联合体”、“高校联赛”、“梦忧草祭典”等听上去没有多少相关性的词汇。

(或许,只是我杞人忧天吧。)

尽管被不安的野兽咬住双脚,伊洛丝仍故作镇定地吃完了早餐。

“艾丽莎,车准备好了么?”

“是,早已在门外等候了。”

“嗯,多谢。”

告别处处为自己着想的女仆长兼大姐姐,伊洛丝坐上黑色威尔士轿车,朝今天的训练地驶去。

刚经历了一场灾难的西维尔已然成为国际注意力的焦点。各种肤色、各类语言,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走在西维尔的大街小巷中,众多的外来势力将目光与爪牙都投向这里,希望在国际关系这一平静的水面上激起波涛。

是杞人忧天,就好了呢……

……

时间回退到前一天夜晚,商业区。

在秋日,夜幕总是降临得很快,和满是酒吧等娱乐设施的娱乐区不同,商业区的店铺大多是在晚6点与10点关门。

因此,差一刻钟到达10点的时候,这片白日繁华的区域已经黑了一半。除去放出明黄色光辉的路灯,街边也就只剩下24小时营业的无人店铺还透露出明亮的炽光。

人行道上的行人很少,但终究还是零星地有那么几名,他们大多是加班到现在的劳累上班族,期待在超市关门前买到填饱肚子的夜宵,以慰藉一天的辛劳。

但在这么一片区域中,却也有人不那么合群。

穿着与时代极为不符的华丽黑红长裙,一名成熟女性走在瑟瑟的夜风之中,摇摇晃晃,像是刚从娱乐区醉酒归来的风尘女子。

这名女性嘴角长着一颗不太显眼的美人痣,妖艳的脸上画着浓妆,整个人充斥着化妆品的浓郁香味。

从样貌上看,她应该是南亚马来人和西欧日耳曼人的混血,具有一番与众不同的艳美。

因此,不难理解为什么迎面走来的年轻男性会立即将目光锁定在她身上了。

“喂,没事吧。”

男青年有些不怀好意地笑着,从正面搂住了女人。后者倒没怎么反抗,只是摆摆手,然后有些吃力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

照片上,断壁残垣瓦砾废墟之中,金发带自然卷的少女露出僵硬的笑容,手持染血的枪械呆呆地站在那里。

如果是稍有常识的人,只要看了那照片一眼,都会因恐惧而颤抖吧,毕竟那少女的笑容实在太过诡异,像是手艺不精的人偶师捏出来的失败品。

但是,那男人只瞟了一眼,不,应该从头到尾没没有注意过那张照片吧。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从上往下能够看到的深深的事业线中,片刻都不愿挪开。

“哎呀,真抱歉,没见过呢。”

只是托辞,语气中丝毫没有真诚。

“现在这么晚了,我帮你找个休息的地方吧。”

面对目的性如此明显的话语,醉酒的女人完全没有反驳,仍由男人将自己往灯光无法触及的阴影中带去。

接着,在走近那一片黑暗中后,男人突然把女人推倒在树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应该不用多说吧。

然而,女人却像是迎合他一般,将身体缓缓贴近。抱紧,再抱紧,像是不想让对方逃离般死劲收缩着两条手臂,那是一名醉酒的普通女性不可能具有的力量。

可惜,当男人注意到这点时,已经无法挣脱了。

“真是猴急啊,正好,我也有些饿了呢。”

一切归于沉寂……

(作者的碎碎念:好久不见,自从上次更新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呢,鸽了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那么,新的一卷也请多指教了,多谢赏光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