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分钟后。

安格与宁子徒步走在回家的路上。此刻已是傍晚,倾斜的夕阳把最后的余辉撒到平整的路面上,显得平和而宁静。

街灯未亮,纤长的灯柱在地上延伸出层层交叠的影子,合着那齐整住宅与参差树叶投下的斑驳之影,构成一幅独特的水墨画卷。

只可惜,安格并没有心思去欣赏这美景,就连他脚下铺满鹅卵石的人行小道,此刻也像是布满针刺般,扎得脚底生疼。

人说,心沉则身沉。现在看来,倒也是这么个道理。

一想到接下来的两天没法吃午饭,心情就没法好起来。

不过看到拿着蛋糕盒的宁子脸上的细微笑意,安格却又觉得,这一切似乎又是值得的。

(反正也改不了了,干脆今晚就吃烤牛肉吧。)

安格一边走着,脑子里却已满是晚饭的各种解决方案。

现在正是人们下班回家的时间,不少私家轿车穿梭在道路上,人行道上则是急冲冲赶着回家吃饭的疲惫上班族们。

街道两边,整齐林立的独栋住宅里传出滚热食用油与蔬菜肉食接触时的特有滋滋声,各类香味弥漫在整个居民区里,不断挑逗着行人肚子里的馋虫。

不时响起的蝉鸣更像是催促人们归家的铃声,清脆而悠远。

(好想马上就吃晚饭啊,肉,牛肉......穿过前面的十字路口右转就到家了。)

顺应着自己内心深处的欲望,安格在不经意间加快了脚步。他的家在横穿居民区的小河边上,离这里大概只有两分钟路程。

可就当安格打算趁着红绿灯还没变化赶紧通过时,宁子却狠狠地拉住了他的衣角。

“安格,危险。”

宁子精致的小脸上眉头紧皱,哪怕体内的绝大多数能量流体被封印,她依然保有比常人强出数倍的感知能力。虽然没有直接发现什么,但直觉在告诉她,某个恶魔般的生物就在附近。

两个月来形成的默契让安格很快便理解了宁子的意思,假装一切正常的同时,双眼却不断扫视在这个十字路口周围来往的行人。

在哪?

往来不息的车辆,络绎不绝的行人,简洁的西欧风独栋双层住宅,修剪仔细的观赏用灌木和草坪,还有耳边不时传来的两声蝉鸣,一切都似乎无比正常。

可是,为什么。像是刚结束了每天早上的晨跑般,心脏不正常地快速搏动,脑海里一片鼓噪。有什么不对劲,可惜的是直到现在自己才有所发觉。

等等,入秋之后,还会有蝉鸣吗?

察觉到这件事的瞬间,空间开始崩坏。

是太阳完全落山了吗?为何视野突然变暗了?可是......街灯呢?

抬头望向远处应该挂着血色融金的天空,但不知何时,整片天空都陷入了一片模糊的灰暗中,什么也看不清。

汽车行驶的摩擦声、行人交流的低语声,还有飒飒的风吹落叶声都渐渐从身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串极富规律的响亮掌声。

响亮到就如同直接在脑海中奏鸣一般。

“还以为你们会更晚些再察觉,看来是我低估了你们在两个月间的成长了。”

话音掷来的同时,这片空间中的所有行人和车辆都消失不见,两道扭曲的人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十字路口的中心。

说话的人一副小丑装扮,可极不相符的,他的身上却散发出只有富有教养的高贵绅士才能具有的优雅气息。

不知为何,那股气息让安格感到熟悉;可就好似问起你在今天晨跑时遇到的第一个陌生人长什么样一般,虽然熟悉,却难以忆起。

而站在那小丑身边的另一“人”,实话说,还能不能称作人需要存疑——他的脸上除了嘴巴就只剩下眼睛,或者说,数不清的眼睛。

毫无规则和美感的裂纹布满他露在红色主教服外的肌肤上,每当张开时,便会露出藏在那些裂纹里的扭曲之眼——【失心者】,至少目前只能如此解释。

这只怪物散发出极度危险的气场,让感应到威胁的安格二人后退数步。

一个失心者为什么会出现人口稠密的市区,又为什么能在猎物面前压制住强烈的嗜杀欲。

这样的问题出现在安格心中,可比这些问题更占用他思考空间的,则是该如何去回应那名小丑的话。

“你到底是谁?”

“哎呀呀,真是让人伤心,两个月前的那次会面对你就那么无足轻重么?我的语调,我的动作,难道你就忘了吗?”

小丑尖锐的音色依旧在以与他毫不相符的优雅语调抱怨,那剧烈的违和感甚至让安格不禁打了个冷颤。

但同时,他也将思绪转回了两个月前。

那场灾难,那场屠杀,那场......救赎。

在那毁灭了整整两个街区的恐怖地狱中,只有一个男人若无其事风度翩翩。尽管只见过一面,不过这名带着咧嘴面具的男人还是给他留下了深刻。

“【绅·士】!”

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安格的声音中极其少见的蕴含着怒意,仿佛在转瞬间被点燃的草原烈火,熊熊燎燃。

与那爆发的静怒相对,妆容诡异的小丑却是发出尖锐刺耳,和林中夜枭一辙的狂性笑声。这一次,倒是和他小丑的模样十分相符。

伴随那尖锐的笑声,小丑的身体也做出各种扭曲的姿势。只是这种状态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在一阵短暂的咳嗽后,优雅的气息重新回到他身上。

“抱歉,我的同事他……偶尔会抢回这具身体的控制权。当然,你能记得我确是令人欣喜。”

“你这次又想干什么?!夺走了两千四百零六人的性命,夺走了宁子仅剩的情感,你还不满足吗?!”

“满足?生命的逝去岂是可喜之事,何言满足?”眼前的小丑否定式地晃动着食指,“那是必要之牺牲,只不过死去的正好是他们罢了。”

“胡言!”这次说话的不是安格,反倒是一直沉默的宁子。

话音落地之时,宁子已经借助旁边一户住宅的外墙跳至半空,朝小丑发动了突袭,不过由于没有吃解除封印回路的药,导致她无法使用双刀,只能用改装了金属加固板的短靴进行攻击。

不过,在她的腿命中目标之前,穿着鲜红主教服的怪物却早已挡在小丑之前。微微举起的右臂甚至没有刻意用力的迹象,便直接接住了宁子带着自身重力的落地一击。

“诶嘿嘿嘿,居然想踢德门特呢,这个小姑娘居然想踢德门特呢!愚蠢,愚蠢!”

“【小丑】哟,你要再试着抢回控制权,就准备去当【武士】的沙包吧。”

“噫噫噫!!!不要,德门特不要!”

占据小丑身体控制权的绅士完全无视宁子皱起眉心投射出的敌意视线,就连挡住宁子攻击那只失心者,也只是放下手默默走回小丑身后,丝毫没有追击的打算。

(不妙啊,以那个失心者的强度,哪怕是吃了药丸的宁子也很难对付啊。)

了解到自身窘境的安格终于冷静下来,在安抚好有些躁动的宁子后,他尝试着向小丑提问道:“所以你们今天是来干嘛?杀掉我们吗?”

“杀死你们?不,完全没那个打算。而且就算我有那个打算,现在也做不到。”

“做不到?”

听到安格疑惑的声音,小丑的眉毛微微扬起,显示出他身体里另一个意识的惊讶,不过很快他就大小起来。尖锐,却优雅。

“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个怪物还没告诉你们真相啊。即便是怪物中的怪物,也会有所顾忌吗......”

“你究竟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天我来只是来通知你的而已——上好的戏剧已经开幕,每一个角色都当各尽其职,而你的戏份,在两个月前就已经确定了。”

绅士所控制的小丑的身体像是中世纪的那些戏剧演员一样,在发表完一串不明所以的宣言后深深鞠了一躬。尽管,这件事放在一个小丑装扮的人身上实在有些滑稽。

话音落地之后,就像有人从他们上空拿走了倒扣的大碗,安格周围的世界开始回归正常。

来来往往的行人重新出现在两人身边,也出现在那小丑和红衣怪物身边。可不知为何,没有一个人对他们的突然出现感到奇怪,所有人如同被看不见的帷幕遮住了双眼,对出现在他们身边的怪异熟视无睹。

“再见啦,小家伙,又或说......维稳世界的楔子。”

在来往的人流完全遮住对面的两人前,安格似乎听见那尖锐的声音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此时,他还完全没能理解绅士口中所谓的戏剧是什么意思,不过有一件事可以确定——他的故事,确实在此刻开始了。

......

当天晚上,深夜。

维娅在长长的木制走廊上踱着方正有力的步子,即便是像【金桂庄园】这样的华丽府邸,在这个时间点上也已经熄灯。

而为何在这样的时间,她还要行走在尽头是庄园主人卧室的二楼走廊上呢?答案只有一个——

咚咚咚......

是维娅在小心地敲击走廊尽头一侧的卧室房门,等候一阵,听到门内传出一道小声的“请进”后,她才小心地推门进去。

进屋能看到的,是在床头微弱灯光照射下的,这间庄园的男主人和大小姐。

“小声点,玲刚刚才睡着。她折腾了一天,想必累坏了。”

夜鹰轻轻抚摸着玲那反射出金色微光的长发,轻声说话的样子像是害怕吵醒女儿的慈祥老父亲。

见状,维娅干脆俯身在夜鹰身边,细声耳语出自己想说的话。

“今天在小宁子他们住的居民区发现了异常能量波动,应该是两个月前的那批人。”

“嗯,我在下午也感受到了。”

“要先下手为强吗?”

“不,我手中还没有掌握到他们的明确情报,贸然行动只会加强对方的警惕。”

夜鹰闭上双眼后又缓缓拉开,深邃的眼中,透露出猎隼般的冷厉锋芒。

“让这场戏剧开演吧,就像70年前我们做的那样......没错,就像在那场战争中我们做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