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做什么?”
我走进城西书店,见过道中蹲着一个人,黄头发、黑皮肤,正将最下层的书抽出来抱在怀里。
虽然我也不觉得会有这么明目张胆的偷书贼,但世事难料,万事小心,才驶得万年船。
“我在整理。”
就凭你?
她两只手腕上还带着闪闪的镯子,好看是好看,就是看起来不太贵重.或许跟人也有关系。人靠衣装,衣装也靠人。
“你是谁?”
也许是察觉到我的不信任,或者轻视,她从紧张变得有点咄咄逼人。
“她是我的好朋友。”
书店的事头婆就像掐准了时候一样,从楼上替我回答。
“这一次够准时呵。哦,对了,龙江书院是不是星期五提早放学?”
我点点头,算是问好,也算是对我有上学的默认。以往不准时还真是对不起啊。可是这么远的脚程,一路巴士,迟到也不出奇吧?
我又想,我们是好朋友吗?如果是我跟她的话,好朋友的说法也许不错,但更贴切的说法应该是事头婆跟她的熟客。
反正我认了是她的好朋友也得不到任何折头。这家书店,逢年过节就连一张书签都不肯送人的。
“那么你又是谁?”我垂下目光,看着蹲着的辣妹手上的书。封面上满眼都是短手缺脚的东洋文。
“我是——”
她开了个头就没了结尾,看着事头婆,感觉就像被对方捡回来的小狗。
事头婆什么时候喜欢宠物了?以往见了猫咪她都要皱眉头的。
“她叫水南风……是我新雇回来的帮工。”
说得好像有“旧雇”似的。
“小菊!呜呜……”
水南风很感动地看着小菊。这是那么让人感动的兼职吗?
“得了。”
事头婆似乎不领情,转而对她的打工妹介绍我。
“你也该记住她,她叫CC,是书店的熟客。”
“哦。”
才不是“哦”吧?这是什么态度?
“最近生意好呵。”我对小菊说。
“马马虎虎。要是你来帮衬我一下就好了。”
“那里那里,今天我是有事专程向你请教的。”
“哦?有连你也解决不了的事吗?”
我不再跟她耍嘴皮子,拉过椅子坐下。
“我想请你看一看这本书。”
我将关老爷给我的《春秋》递给她。
“这算什么?”
要不是关老爷亲手交给我的话,我应该也是这个态度。
按照常例,关老爷读的春秋,应该是竹简之类才对,就算是纸,也不应该是这么光洁的绵纸。再退一步说,就算是纸,装帧也不可能是明清时候的线装吧?那一位可是真正的关老爷,又不是电视剧里面的故意沉着喉咙的中年演员。
这种错误实在经常见到,不用说那些古装电视剧。就是课本也常有,我还记得在很久以前的一本什么《益智历史故事》还是《古代名人小故事》之类的故事书上,张良圯下拾履之后,黄石公就拿线装的《太公兵法》给他。
但这真是关老爷的东西,断无可疑,那该怎么办?
我是将它当古董看的。
既然是古董,那就应该弄清时间,对不?
“嗯……怎么说呢——”
小菊拧着眉头,看看书又看看我,我努力镇定心神,不露出一点紧张,还故意装作很不在意的样子,抬头看着她背后的书架。
要是她以为我是消遣她,那岂止是朋友,就怕老客户都做不成了。
那个水南风也凑过来,装模作样地看了一阵,被小菊挥手赶走。
要是这个人都搞不懂,那我只好请求她给我介绍熟悉的大学教授来帮忙了。当我这样想时,她开口了。
“你对明刻本了解多少?”
“没了解多少。等等,你不会对我用你们那一套吧?”我故意这样说。当然,我知道她不可能用书商欺骗外行那一套。
“你卖吗?”
我摇摇头。
“那我骗你干什么。”
那我说卖你就骗吗?
感觉这样说下去会触及书局街的无边黑暗,还是就此打住好了。不过,我一直都对那些古本珍本书没兴趣。
“所谓刻本嘛,就是人用刀一笔一划在木板上刻出来的。有官刻、有家刻、有坊刻。”
“那是什么?”
“官刻嘛,就是宫里刻的,家刻就是私人刻的,坊刻就是私人刻了拿出来卖的。我这样讲你就明白了吧?”
我点点头。
“当然啦,分类的办法有许多,我只是举个例子,刚才说的什么刻什么刻,跟这本书没有什么关系。”
“那就请你跟我说说有关系的吧。”
“我就直说了吧,这本书有点像晚明至清初五台山刻的《大藏经》,我是说风格很相似。但是啊,我怀疑这是现代造假的本子。”
“你这结论下得无头无尾,该不会是想骗我卖书吧?”
“你看,不是机器,这本书的墨迹怎么会那么均匀?刻本嘛,墨色总会有点不均,但这本书完全没有,人手跟机器的差别,我们这些人一眼便知。你还不如跟我说说你这书是从哪里来的,让我看看你是不是被行家骗了。”
“那你也认识那种行家?”
“不过,这书上的批点倒是有些意思。”
不知道是不是被我无意中抓住了痛脚,小菊没答我的话,从书的形式说到了书的内容。
关老爷的批点,当然有意思啦。
“哦,怎么个有意思法?”
“你看,圈点、评语的手法全是明朝人的习惯,可说话的口气却像极了古人。这拟古的字句得有‘前后七子’的水平了。”
“就是号称文必秦汉,诗必盛唐那帮人?”
这也不出奇。其实,关老爷的文字应该是超过了他们的,因为祂本来就是汉人嘛。但小菊认定了这一本是现代人制造的伪书,将批点也仅仅视为“有点意思”,即现代行家里手模仿了复古的明人对秦汉文章的模仿。
不过,我隐隐约约还是想到了一些事。
汉人拥有一本明朝的线装书,还在上面作批点当然不现实——就像宋朝的《康熙字典》。但关老爷并没有死,不,祂是死了,但祂又成了神,那神的手上有一本在人类严重超越了时空的书也不出奇。至于小菊所谓的机器印刷和人工刷印的差别,则完全可以用神力来解释。说不定关老爷是以道化文,不必经过刻字上墨种种流程呢。试想,关老爷要一本《春秋》,然后他写稿子,周仓、关兴刻板,花关索上墨,关银屏装订,那才奇怪吧?这算什么,蜀中出版集团关家分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