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越想越清晰。

当她发现——在八岁以前的记忆之中,竟从未有过与父母一同玩耍或是在某件事情受到帮助而感动到的亲子回忆,长期的疏离感更是没有培养出一般子女对父母产生依赖的习惯……也就是说即使艾米莉与自己的父母待在一起也不会感到心情愉快或有安全感,当然以后的人生也大抵如此,因此对父母两人并未有过所谓的亲情概念。

如果成年以后进入社会之中工作或许会因为体会到生活的艰辛,而有了恻隐之心,开始理解父母,也会重新定义心中的亲情吧。只是在那之前,要艾米莉去爱她的父母是比较困难的事情。

那次冲击性的意外,更是像拿着高压水枪般冲淡了心中的温情,强烈且快速,艾米莉变得郁郁寡欢,种子萌芽般一夜间好像看透了很多事情,那正是她人生道路上的重要转折点。

姐姐因为高压学习而离家出走,父母因为教育方针而争吵,对自己感情方面不做关心,母亲因飞来横祸而意外身亡以及父亲在葬礼之后的魔怔,种种事情如同船锚沉入海底,彻底地改变艾米莉今后的思维定式。

***

酒吧里昏黄的灯光笼罩在坐着五人的这一桌,桌面装饰是设计感十足的点滴散落的五彩斑斓的各色颜料,现场音乐十分动听,店里十分热闹,旁边的客人觥筹交错,为美好的生活干杯。

艾斯特捏捏自己的耳垂,眼角低垂,他此时穿着军绿色迷彩花纹的T恤衫,似乎若有所思。

他的同伴吃着巴伐利亚椒盐脆饼,喝的是鸡尾酒,谈论最近发生的一些琐事。

“如果那混蛋再来惹我,我就一拳打进他屁股里去……”正说着那人就比划着拳头,察觉到身旁的人一脸闷闷不乐,“怎么了,埃丝特……”

“是艾斯特。”另一位好友纠正他,虽然这发音只是存在细微的差异。

其余人哄笑起来,因为他的名字实在太像女人的名字,已经不止一次被拿来说笑。

“你们觉得卢卡斯这人怎样?”

“卢卡斯?”

“卢卡斯是谁?”

“噢,是那个镇长儿子。”

“现在他已经是新任镇长了,这算是子承父业?”

“有钱人就是好啊!”

“酸死我了。”一人做出被勒住脖子、舌头外伸的滑稽表情,引得别人又一阵笑。

“那个卢卡斯做了什么好事?”

“他……抢走了我的最爱……”艾斯特紧紧捂着脸,欲哭无泪。

“……”

“别难过,我们可以……下次他去你那里洗衣服,我们就一起把他那些名牌西装给剪烂!”

艾斯特今年23岁,长了一张娃娃脸,是镇上车站前洗衣店的老板。

艾斯特抬起头来望着他,上下一阵打量,把嘴抿成一条直线,点了点头。

“你对我还真好。”

“当然,朋友嘛!”

艾斯特赌气般一口饮尽杯中绿色的液体。

大家一起安慰艾斯特,之后又纷纷搜肠刮肚地找出坏事来奚落那个叫卢卡斯的。

***

父亲忘记了今天艾米莉的八岁生日,本来她是不在意的,可总觉得郁闷不已,赌气坐在门口摸着最近养的大麦町犬的脑袋。

布鲁诺发出呜呜地声音,不知是什么意思,是为小主人担心还是因为被摸头而觉得舒服呢?

今天,她就在院子里玩耍。

过去,艾米莉是被母亲勒令禁止出门的,“艾米!艾米!不要……不要……”——像这样有些神经质。他们日常总会简称她为艾米,好像多发出一个音有多累似的。

被禁止的原因是因为她平常在外面就总爱穿着已过世的祖母缝给她的麻布长袍,是由一个装土豆的麻袋改装的,风格简朴大方,她独爱这种通风透气、轻松洒脱的感觉。在家时,更多时候她甚至衣服都懒得穿,她的理由是衣服有种拘束感、很不自由,何况夏天已经到了。

而她天生异香,这种独特的体香能把免疫能力弱的人给迷倒,这是真的,有几次不注意的外出,已经把好十几个男人送进了医院,不过一天后已经康复出院,他们就像是做了一个好梦——大睡了一觉。从此,艾米莉出门不仅要捂实,还得戴上面纱。

家长说的话,她没一句听的,永远一副自由散漫的样子,超然世外。

她走到玻璃窗旁,哈了一口气,在上面用指尖画了一个卡通猪头,然后用手快速擦掉。她才不要让自己的画给父亲看见,不管他会是怎样的意见——表扬或批判,用蜡笔画在纸上的涂鸦也会被她一画完就撕,之后扔掉。

玻璃倒映出她的模样——黑色短发、棕色眼眸、高鼻梁、右眼正下角的两个指甲距离有颗痣、脸型较为立体,很是迷人。

可艾米莉正对着玻璃里的自己张大口:啊——地像是要把镜像吞下去般想要把她吓走。一计不成,又开始对着自己做鬼脸:吐舌头,拱鼻子,扯脸皮。

最后她想到一个好主意,小跑到自己房间拿出蜡笔给玻璃窗上的自己“化妆”。发现擦不掉后,倒吸一口凉气,才发觉自己搞砸了。

艾米莉不喜欢每次出门穿鞋都得重新系紧鞋带,那还不如光脚走,而她觉得赤脚走在实木地板和硬卡纸上很享受,用小脚来回摩擦。

艾米莉不喜欢在草丛玩耍时,翻出的叶片后有小虫的话会吓她一跳。但是如果七星瓢虫飞到她手上时,她会调皮地用左手和右手来回交替,让七星瓢虫不断地“往上”爬,直到她厌倦,才放它自由。

艾米莉不喜欢下雨天,淅淅沥沥的小雨,乌泱泱的天空,让她觉得郁闷。但是如果是下大雨的话,她倒是很愿意在这样的大雨中奔跑,并歌唱雨中曲。

艾米莉喜欢用手掌抚摸溪流的水面,想象它变成一只木筏水波漂流,最后停靠在无人岛的沙滩上。作为替代,她每次会放一片枯叶,目送它远去。

艾米莉喜欢在蚊子叮咬的红包上用指甲压出十字或米字。

艾米莉喜欢用玻璃杯喝过牛奶后,在嘴唇上残留的一抹白色,最后用舌头舔掉收尾。吃东西也喜欢直接上手,被母亲说她像个小野人。

艾米莉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地面砖上像个吉普赛女郎般跳起舞来,扭动手脚和腰部。

***

从远处一栋色彩艳丽的房子的转角处走来三个男人,他们的讨论得有点激烈。

从他们身旁被涂成糖果绿的墙壁不断地向远处延伸,可以看到——这里建筑的外观都被粉刷成明亮的色彩,多彩的墙体上布满了三维的立体图案,如同托儿所的小孩子在纸上用彩笔胡乱地作画,高饱和度的色彩充满了欢快和活力。

因为这里是赤道·南美国家——哥伦比亚,就连植物的颜色都是最鲜艳的,空气里仿佛洋溢着可见的快乐氛围,走在这样温暖的街道上很难将自己不开心这种话说出口。

黑发背头的是辛德勒,身上白色旧T恤搭配淡紫无袖马甲。他原本是某电影制片厂的音乐总监,丢掉工作后经卢卡斯的介绍来为政府工作,他是卢卡斯的助理。

“你这样太招摇了。”

走在三人中间的那个金色短发、有着无暇美颜的就是卢卡斯了,披着一件宝蓝色外套。他是镇长家的好儿子,为了熟悉工作打算走访基层。

“不,不,不,你是知道我的,作为一名完美主义者……对,我有这个自知之明……我力求每一件事都做到最好——所有科目必须是A,穿着必须得体大方,交到最漂亮的女朋友……唯有No.1才能入我法眼,天之骄子……说的就是我。”卢卡斯竖起一根食指,咧开嘴自信地笑,露出了一排皓齿。

额前右侧垂下一缕有些卷翘的黑发的是约书亚,他穿着青色的长袖衬衫。他是比较沉默寡言的一个人,一直在听着两人争辩。他已经工作了两年,是一个月前认识二人的。卢卡斯说这话时,他一直在认真听着。

约书亚是能理解的,虽然与卢卡斯认识尚浅,但他说这话的意思其实是在表明自己永不言败,眼中只有第一,想得到的必须收入囊中,发自内心的渴望,欲求即是正义!这是王道的强欲,能改变世界大多都是这样的人。约书亚露出微笑,内心在骚动。

辛德勒只好叹气,这个世上有很多不公正的事情,要想改变这个世界,只有变得更强大,他不止一次看见那个卢卡斯对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捶胸顿足的模样,他急于改变,不仅对他人严格,对自己则更是严厉。他能有这样的成就,也是源于他对正义之道近乎病态、疯狂地追逐,“如果做不到‘这件事’,那我就去死!”……卢卡斯每次用着可怕的表情说出这句话后,每一件事无一例外地都会做到,他是说真的!想到这里,辛德勒不禁流下冷汗。

卢卡斯就像拼命三郎一样,确实实现了许多因各种原因被搁置的计划,很多惠民工程都如火如荼地实施中,但因为他那看见红布的公牛般的直冲冲的做法也确实得罪了不少人,每次都是辛德勒在一旁周旋,才能有惊无险地度过难关。

说话间,卢卡斯他们已经走到泰利斯家门前,却惊奇地发现了爬上围墙的艾米莉

“嘿!小姑娘,危险啊!快下来!”

“她就是……”

“泰利斯家的二女,艾米莉,不过镇上的人都会直接唤作艾米。”约书亚在一旁为卢卡斯解释。

艾米莉一脸冷漠地俯视众人。

“顽皮的小家伙……跳下来吧,让我接住你。”卢卡斯摊开手臂。

辛德勒本想抱住艾米莉,让她慢慢下来的,但是又怕艾米莉会突然跳下来,只好也在卢卡斯旁边也摊开自己的手臂。这个高度跳下来,两个大人肯定能接得住,他们可是夺冠校队的主力,自然也是十分默契。

凭卢卡斯的魅力,他很自信通过这个信任游戏,能很快地和这家人搞好关系。

可是艾米莉就开始不按套路出牌了,她朝他们吐舌头,扮鬼脸。

“呸,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假装会接住我,可等我跳下来后,肯定就会立刻松手,害我摔一跤,我才不上当呢,哼!”

之后,艾米莉熟练地从围墙的另一侧翻下来,平安无事地走进自家家中,把门外的三人落下不管。

辛德勒无奈地耸耸肩。

“我发誓我一定会……”

辛德勒赶紧上去捂住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