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馬車終於停了下來。

由於夜路會有黃腹巨蟒和其他魔物的出現,長長的車隊不得已停了下來,在兩邊都是樹林的空地搭起來帳篷,生起火。

韓夜走出車,看着前面和後面陸陸續續的十幾輛車。這些當然不是夏爾雇的,他們也是逃難的人,大多都是可以花錢雇傭馬車的奴隸主,也有小部分推着車的平民百姓。

這些車隊把世界點綴得像是世界末日般,可所有人都有說有笑,看上去並沒有什麼恐懼的感覺。韓夜也不理解,也許是這些人習慣了。

她看見尼婭蹲下來逗着灌木叢邊的一群燈籠兔,撫摸着它們尾巴上明亮的發光體,和那些兔子你追我趕。

韓夜放下書,動了動酸痛的脖子,她還得學習,方才那些人說的話她依舊沒怎麼聽明白,想到這裡,她痛苦地嘆着氣。

“尼婭,不要跑太遠哦。”她覺得自己和尼婭比起來,也就年齡是個優勢了,論能力和對這個世界的熟悉度她比不上尼婭,甚至夏爾對尼婭的好感說不定也比自己高。

不過她也沒必要在意夏爾的好感,喜歡誰是他的事,與自己無關,嗯……

突然來到這裡,當不成英雄無所謂,但起碼讓她接觸一下魔法啊,她到現在也就從這邊的英雄史詩里見過所謂的魔法,夏爾沒用過、尼婭沒用過,她總覺得這個異世界過於平淡如水了——當然,戰爭不算。

媽媽還好嗎?她不由得想到了自己從來沒見過的母親,同時也很抱歉,若不是自己坐下來思考一下,她估計是想不到那個女人的。

(母親…到底是一直什麼樣的存在呢?)

她坐在帳篷里思考着,手撫摸着放在地上的書。

“韓夜姐姐!”尼婭不知道什麼時候把頭伸進了帳篷。

韓夜看見她頭髮亂糟糟的,夏爾給她的衣服也沾滿了泥土,就連兩對兔耳朵上也滿是雜草,一張可愛的小臉蛋沒有一處是乾淨的。

“呀,尼婭你怎麼了?”

“和兔子們玩啊…”她被韓夜的舉動嚇了一跳,聲音小了一些。身後是和她耳朵一樣的黑色兔子,在草叢裡撲騰撲騰跳。

“等一下哦,我給你拿毛巾。”

韓夜毛手毛腳地拿出毛巾,沾了水給她擦拭了身體,又給尼婭換了衣服,帶着她吃了點東西,用一床被子把她捂起來,免得她感冒。

現在尼婭只有腦袋還在外面,對韓夜的舉動,她只能眨着眼睛,也不知道說什麼。

“尼婭,玩的時候要注意不要弄髒衣服哦,你看夏爾給你的衣服都髒了。”韓夜笑着,把那堆臟衣服扔進木桶里,打算一會兒拿去河邊洗。

“韓夜姐姐和媽媽一樣呢。”

“額…這樣就算媽媽了嗎?”

她疲憊地收拾着臟衣服,因為明天就要走,也沒法洗了,只好先放起來。

“我也不知道,但是的確挺像媽媽的。”尼婭小聲說,看着韓夜,大眼睛轉了轉。

“媽媽…啊…”韓夜苦笑。

——

——

“媽媽啊。”

晚風吹拂,吹皺荷塘一池碧水,波光粼粼。月牙形的池塘旁邊,兩個男人坐在一根朽木上,就着淡淡的月光,把酒言歡。

“韓夜的母親…”

夏爾欲言又止,看着自己淡黃色的酒袋,只有池塘邊紫色的青蛙踩踏荷葉的聲音。

“你還打算帶她女兒去見她嗎?”

木蓮心不在焉地朝池塘里扔小石頭。

“嗯,她現在怎麼樣?”

“還是和以前一樣。”

沉默。

半晌,夏爾對着池塘嘆了口氣。木蓮轉過身子看着他

“你也該告訴她了吧,韓夜的母親已經是個瘋子了,整天抱着一個娃娃,就算是見了面她也認不出韓夜了,對她來說那個娃娃才是她的女兒。”

木蓮好像已經微醉了,他解開襯衫的扣子,想起了什麼不好的事情,皺着眉頭搖了搖頭。

那個叫薇薇雅.紐拉迪卡的女人,的確已經瘋了,木蓮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通過【門】的時候受到了什麼影響,據說走的時候那個女人還好端端的,也沒有反抗,但雙腳一落地就變成了廢人。

木蓮小時候見過韓夜的母親,那個女人現在是紐拉迪卡家族的女主人,他不知道她多大了,但那的確是一個宛如少女一般美麗的美婦人。

但那也只是十多年前,現在她究竟還在不在原來的地方,長什麼樣子,他一概不知。

他拿起一片細長的綠葉,把前端翻了180度,然後和後端用手捏在了一起。

“你看。”

“什麼?”

“這樣的話,小蟲可以爬遍整個曲面而不必跨過它的邊緣。我根據我的名字命名的,我叫它【莫比烏斯環】。永生與永恆的莫比烏斯環,這就是你。你沒發現你自始至終都在重複一樣的事情嗎?有些東西,你沒必要全部守護,我覺得你也知道,其實最後守護得了的,只有區區幾個人。就算再過二十年,韓夜有了孩子,你還會守護他,那你只是一把傘,經不起暴風雨的。”

循環往複,不止不休。像生與死,愛與恨;像白天與黑夜,和平與戰爭。

“我只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

“那是多少年前了,你自己也知道紐拉迪卡家族出的事,夏爾叔叔,就算是薇薇雅,那個女人已經瘋了,你這是贖罪嗎?”

“她瘋了,可是她還沒有死。”

夏爾冷冽的目光讓木蓮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他抖了抖肩膀,沒再說什麼。

夏爾看着遠處銀色的水面:“他們畢竟救過我,其實我對我自己的命沒看得很重要,我曾經失去了一個家,紐拉迪卡家族對我來說就是新的家。”

“我想,如果你是帝國的繼承人,我是不是該叫你一聲殿下了。”

“也許吧,但帝國不會容忍一個怪物當皇帝。”夏爾隨意地說。

什麼是怪物,怪物就是那些被狩獵的魔物,是人民見到就會拔刀相向的存在。換句話說,不被其他種族承認的,就是怪物。

如果你不喜歡你早上吃的包子,你可以發起全種族歧視它,然後它就變成怪物了。

“那麼你就永遠是一個沒有領地的長生公爵了,話說他們連個親王的頭銜都沒給你,這不是明擺着把你逐出家譜了嗎?”

“你說是就是吧,那也是他們的選擇。比起爭奪皇位,我更喜歡那些冒險者和地下城。”

“不愧是真正的貴族。”木蓮鼻子里一哼。

“怎麼?”

“只有吃過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看過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住過世界上最奢華的房子的人,才能像你這個德行,看什麼都處變不驚。雖然你一直笑,可讓你開開心心地大笑一次比登天還難!”木蓮一臉看不懂的神秘表情。

夏爾笑:“那把世界上最好的東西都享受完了,又該怎麼辦?”

“找個世界上最危險的地方,把命送了。”

夏爾和木蓮對視了一眼,夏爾覺得木蓮說的話有深意,他低下了頭,嘴角微微上揚。

“你想讓韓夜成為冒險者嗎?”

“想要和麻煩的事情遠離,你就要成為冒險者。”

木蓮楞了一下,撓了撓頭。

“我還以為你打算一輩子護着她呢,結果是放養啊。”

“畢竟就像你剛剛說的,有些時候我就該放手。”

夏爾坐着,喝乾了酒袋裡的烈酒。周圍只有池塘角邊遊盪的小動物沙沙作響。連月亮也不動了,閃着冷光,把池塘照成了銀鏡。

“你怎麼和韓夜說的?”

“我說,血月一次只能有一個人離開,上次是她母親,這次該我了。”夏爾想了想,笑了,那是他一天里第一次發自真心的笑,“她也信了,畢竟她什麼都不懂,和她母親一樣。”

“可是血月一次可以通過的人數是無限的,你就這麼等了她二十年。”

木蓮苦笑着,有些時候他看不透夏爾。

他可能會因為一點小事對一個人說教半天,但會默默無聞地做出很多事來,到頭來誰也不知道。就像你看不透一匹狼,可你卻知道他對一個人是否忠誠。

“那時候我想,韓夜有薇薇雅的血,如果放任她不管,她只能活到二十歲。”

“那你為什麼到現在才帶她走?”

“我覺得看一個小女孩長大,有點意思。”夏爾禮貌地一笑,那是他獨特的微笑,既不失風度又有一種恰到好處的距離感。

“你還真是惡趣味啊。”

“但無論如何,韓夜過來了,”夏爾從那根木頭上站了起來,拍了拍腿,“我的二十年沒那麼珍貴,你也不用為我惋惜,我只不過看了一場二十年的話劇,最後收場了。”

木蓮沒有說話,他知道夏爾喝醉了,於是一個人抬起頭來,看着星星。

“今天星星連成了一片,就像是河水一樣,要我幫你看看星象嗎?”

夏爾站着,也抬起了頭,月光照在他的披散的銀髮上,像是頭頂天空中的銀河,而他的眼睛裡也閃着某種東西。

“不用了,我從來不相信那種東西,如果每個人的未來都可以被看到,人生也變成安排好的話劇了。”

“哦呀,那就算了,反正我覺得你這傢伙的未來就是各種意外。”

“意外?”

“是啊,夏爾叔叔,”木蓮對着星空,伸出一隻手,“星光,成海,最美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