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嘀嘀——

鬧鈴的聲音像是不死的虛幻之物,把鄉的意識困在沉眠和清醒的夾縫裡,一方面他的身體告訴他需要再睡一會兒,另一方面他的理智又告訴他不能再睡下去。

理智?在理智構成的記憶里,沒有任何關於昨晚“入睡”的部分。想到這裡鄉恍然坐起,鬧鈴聲頓時真實了。

“早上好,你昨天又沒有好好睡覺吧——我說輪換休息之前。”

很難得的,居然能看到轍穿圍腰的樣子,要知道平時廚房都是鄉的領地。轍正抬着燉好的粥,面前是剛支起來的可收縮式木桌——因為轍對狹小的生存空間有獨特的安心感,所以他們不得不充分利用七十平米里的每一寸地方,餐廳和客廳一直被頻繁地切換使用。儘管幾乎沒有什麼客人,但鄉卻執意要把餐桌和茶几區分開來對待。為此轍還鬧了很長時間的彆扭,不過鄉總覺得轍是在享受鬧彆扭的狀態,畢竟兩人從小一起長大,他受不了茶几像餐桌一樣油膩膩的,她不可能沒感觸。

叮咚——

不過久違的,今天有人來訪——這一點鄉是在門鈴響起以前就意識到了的,因為餐桌上擺着三副碗筷。

“是誰?你怎麼也不提前告訴我。”

鄉看着走過去開門的轍,總覺得她的微笑里有某種不詳的味道。幾乎通宵帶來的疲憊感讓鄉思考遲緩,以至於他沒能理解她說的“提前告訴你,怕你溜掉”。鄉的記憶還停留在昨晚歸園離開后的那幾分鐘,他盯着電腦熒幕一直看,都沒發現周圍的夜色漸漸吞噬了自己的意識。

“轍早上好,好久不見,還有鄉也是。”

從門邊上探出來的臉,並沒有多麼漂亮,但卻有着乾淨利落的笑。不知道為什麼,總以清秀精緻俘獲別人目光的慕容夜月,笑得讓鄉感覺後背發涼。

鄉一再告訴自己,那是錯覺,慕容夜月不可能知道圈內的事情,慕容春江的消失也一定以圈外人能夠理解的說法做出解釋了。但這並不能讓他免受愧疚感的折磨,懷着別樣的動機接受少女的靠近,本身就是無法開脫的罪行。

“其實,其實我有辦法改動志願哦。”

鄉回過神來的時候,夜月已經就坐,自己也開始動筷了。鄉驚覺自己動作的機械性,卻沒法讓自己的舉止自然起來。

“開玩笑的吧。”

張口說話鄉才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有多僵硬,簡直就像異類硬要模仿人類說話發出的聲音。然而連這樣的異常,都算不上什麼值得注意的事情,因為夜月想哭又忍着不哭的委屈,已經打濕了用餐的氣氛。轍不知道什麼時候也放下了碗筷,凝重地看着夜月。

鄉當然知道她突然掩藏不住委屈的理由——如果是以前的夜月公主的話,說出“我有辦法改動志願”這種小事,沒有一個人會懷疑吧。然而鄉的愧疚卻並非是感傷人事無常,作為這份人事的始作俑者,就算說夜月的一切都是他奪走的,也毫不誇張。而且介於被害者都還看不清他這個加害者的卑鄙,這份罪行應該被描述為詐騙,才準確吧。

“提前告訴你,怕你溜掉。”

轍之前惡作劇般的聲音在耳邊迴響,鄉卻感覺不到被戲弄了的氣憤,反而為現在認真面對夜月的轍感到欣慰——如果說鄉是加害者的話,轍也是同罪,何況她還是慕容家一系列事件的最初引發者。而現在的轍,卻能這麼勇敢地正視着自己的這份罪業,甚至到了讓鄉感到慚愧的地步。

本來鄉從轍身上抽離出植類的權能,就是想替她多承擔一些,但現在看來,她反而因為失去了“束縛”而變得更加勇敢了。

鄉苦笑着搖搖頭,換上一副冷酷的臉譜,看向夜月梨花帶雨的素顏。那樣質樸純真、不習慣於掩飾和偽裝的表情,真的光是看着都讓人覺得,她身邊的一切都應該是為呵護她而存在的。然而這個世界並非到處都是芳草、晨露、初雪一樣美好的事物,何況沒有任何事物能夠完全離開爛泥和污水裡垢物的滋養。

“是時候看清現實了吧——慕容家的大小姐,你已經不是從前的你了。失去了家庭支撐的你,連那個自己實力所證的名額,都不要了的話,你還剩下什麼呢?”鄉的話就是冰冷的污水,驀地澆在她頭上,打濕了她冬日下厚實的外套,“所以請不要開這樣的玩笑了。”

夜月整個人都像凍住了一樣,僵硬了好長一段時間,才開始機械地配合氣氛吃起飯來,而且幾乎是一粒一粒地吃。

這樣冷硬的氣氛一直維持到了用餐結束,然後夜月幾不可聞地說了聲“多謝招待”,就打算折身離開。只是到了門口,她又停下來了,用側眼的餘光看着正在收拾碗筷的鄉和轍,說能告訴我你們為什麼突然改志願嗎?

“因為有些事情改變了吧——你也知道很多事,像我們這樣的傢伙無能為力。”

鄉沉默了良久才憋出這句話來,而出乎意料的,夜月的表情竟然緩和了。仔細想來也是,她來的目的本來就是因為不相信他們離開的理由如留言那般可鄙,而現在他說他有不得已而為之的理由。對於夜月來說,就足夠了。

果然夜月是個不喜歡追問的人,就像那個不負責任的父親只是感情真摯地說謊她也願意相信一樣,只要古曉鄉臉上的悲愴不是虛假的,那麼他離開的理由是什麼,也已經不重要了。

夜月願意相信古曉鄉是她的同類,他因為失去了什麼至重之物而不得不選擇遙遠的異鄉——所以這就足夠了。

然而正當夜月心滿意足地準備跨出七十平米的空間的時候,古曉鄉出乎預料地叫住了她,說今晚的散夥飯我會去的。

嘩嘩嘩——

洗碗的水聲單調地推動着寂靜的空氣,鄉和轍並排在洗碗池邊,安靜地清理着堆了一個星期之久的碗筷——造成這樣的局面倒不是鄉打整不周,而是轍提出的奇怪要求。某天她突然說想試試兩個人一起大掃除的感覺,於是禁止鄉打掃衛生。但是鄉轉念一想,就對那份景象搖頭,再三爭執之下兩人終於達成了共識——把洗碗池作為實驗地帶。

類似於房間的大小、茶几和餐桌的統一對待,以及這次提出的兩人一起大掃除,轍總會有些這種發神經的要求——然而鄉卻不討厭,甚至像接受轍精心準備的禮物一樣享受這些要求。

雖說如此,但實行起來又會有各種各樣的困難,比如剛才慕容夜月的拜訪,轍就感覺到了那堆垢物暴露在“別人”眼裡的難堪。

“給別人看自己毫無收撿的生活,感覺怎麼樣?”

鄉惡作劇般地低俯到轍耳邊,然後欣賞她嚇了一跳、把洗碗水弄灑了的樣子。轍看懂了鄉的表情,順勢就把灑出來的洗碗水潑到他臉上,以作回擊。這個時候植類化不同的差距就顯現出來了,鄉甚至能夠看到每一粒水珠潑灑出來的軌跡和方向,並且本能地就產生了迴避的條件反射。但是,鄉主觀地剋制住了身體的條件反射,任由洗碗水潑了自己一臉。

都不用手去擦臉上帶着油漬的水,鄉就能“看到”轍報復成功的得意笑容——這個世界的物象甚至都已經不局限於五感,就能呈現在鄉的知覺里了——歸園說的變化越來越明顯,大概是自己的身體,已經逐漸把納入體內的“轍”完全消化掉了吧。

“你才是,為什麼說今晚的散夥飯你會去?出發前要準備的事情還有一大堆。”

鄉接過轍遞過來的毛巾,還故意做出抓了好幾次沒抓到的樣子。他一邊擦着臉上的髒水,一邊說要給高中生活劃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鬼才信啊——反正你肯定又是想去做些什麼誇張的事情吧!對夜月來說,今晚必定不是什麼好受的時間,你是想去幫她出頭嗎?”

“嗯也許吧。必須得去教教圈外的傀儡們做傀儡的本分……”

轍瞪大了眼睛看鄉,臉上的表情彷彿是在說“你夠了”。而正當轍要開口諷刺的時候,鄉玩笑般地冷笑了一聲,話鋒突轉。

“怎麼可能——作為出於惡意接近她的贖罪,上演一出和灰姑娘共舞的劇目,讓那些王公貴族全都傻眼——這種自我滿足的事情我是不會做的,我只是想去示範一遍給那孩子看,怎麼做一個厚顏無恥的小市民,僅此而已。”

說著,鄉在轍的額頭上響響地彈了一下,然後清掉最後一個碗、解開圍腰。

“所以說,你就別來了,好好做出發前的準備吧。當然,主要還是,不想讓你看我厚顏無恥的樣子。”

“哦?你越這麼說,我反倒越在意啊。”

“不,如果你真的為我們的同班同學的生命考慮的話,還是別跟來了。”

鄉這句話的言下之意就是,“如果那幫蠢貨對你出言不遜的話,我就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演好一個小市民了”。於是轍只有放棄跟去的想法——嘛他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也只有安安分分地看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