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女指

鹽水淹沒了整個交界都市。

在天與海的交界處,指揮使端坐在教會後花園的茶桌前,她猶豫着摘下了頭頂的迷迭香花環,將它丟入海中,然後緊盯着它隨波逐流。

“你看,就連我們的茶桌都被淹沒了。” 她沒有回頭,只是盯着漸漸上漲的海面看,“找到這裡花了我一些時間,可沒想到連這裡都會被波及到。”

她突然想到了她的故鄉,那個沉睡在亘古星光之中的城市。想起了朝聖牧羊人的舊居,也想起了伴她長大棕色小矮馬。

她只好下定決定。也許她別無選擇。

“感謝神使您能平安抵達,我親愛的隊長。這作為我遲到的歉禮。”眾人簇擁愛戴的神官不知何時悄無聲息的踏到了她身後,然後遞給她了一束艾菊。

無視了少女的話,伊斯卡里奧跟隨指揮使的視線眯起金色雙眸仔細觀察,那是藍紫色的花環,正無助的漂泊在海面,

“真是巧合呢,伊斯卡里奧神官。其實我也帶了一樣的東西,並且剛剛把它送回了它的歸屬——也會是這座城市和你我的歸屬。”

“我想您丟棄的是迷迭香,您知道的,被稱為rosemary。”他企圖阻止少女正要將他帶來的花束丟進海中的動作,荊棘在海洋中無法生長,所以他的阻止只是徒勞。

短暫的沉默后,指揮使才再次開口:

“可它們在遠東的語言里都被稱為艾菊,只要現在它們都還能被這水淹沒,就是一樣的東西。”

那束甘菊在觸碰到水面的那一刻就沉下了,她無奈的笑了笑,彷彿失去了一樣早就得知無法挽回的易碎工藝品。

那花環還沒有完全沉沒,指揮使轉過頭緊盯着來者,從他帶着淡淡的藍風鈴香氣路過自己的身邊到他完美的落座,指揮使不放過他舉手投足的一絲一毫。

“我永遠不會記混它們,你送給我的這束是Alecost——你是將它作為Bibleleaf送給我的,對吧。這可遠比不上我的艾菊,哦、你懂的,Rosemary,我親愛的樞機卿先生。”

“呵呵,您很了解我。至於您對迷迭香的執着、這讓我想到了一位聖人。”

“怎麼可能,恰好有一棵迷迭香樹生長在我的故鄉罷了。”

伊斯卡里奧沒有說話,他感覺到了什麼,但這也許是錯覺。他捧起裝有熱牛奶的杯子,然後又放下——指揮使熾熱的視線令他有些不適。

為了緩解尷尬的氣氛,他為指揮使倒了一杯咖啡表示友好,但這稚氣未脫的少女竟然用警惕的看着他,他只好無奈的自己喝下了這杯咖啡。

裝咖啡的馬克杯是和他在中央城區辦公時買下的,伊斯卡里奧還記得某次巡查、指揮使剛看到這個印這藍色六芒星的杯子時那副興奮的模樣,他以為自己用這雙幾乎找不到光的眼睛直視了太陽,所以他買下了這樣一個在他眼裡毫無美感的容器。

他以教會的名義將杯子送給了指揮使,長久的對峙不利於任何一方,那位神之頭腦似乎對教會方贈送的禮物沒有什麼意見。真正的原有隻存在於當事人的心裡,指揮使如同得到了一份許可證、頻繁的造訪教會——不如說是伊斯卡里奧的住所。這杯子也從被指揮使帶來教會找他喝咖啡,變成了安放在伊斯卡里奧的書架上。

所以他沒有想到她會拒絕。伊斯卡里奧猶豫了一下,又續了半杯咖啡,放到指揮使面前。

在長達0.13秒的對視后,指揮使首先選擇了放棄。

“我很在意你的神器,尤其是在得知你是神的狂信徒后。”

伊斯卡里奧夾起一塊方糖,丟到了指揮使面前的杯子里。

“我也很在意你的名字,伊斯卡里奧,這真是個美妙的名字。”

伊斯卡里奧又夾起一塊方糖,放到自己面前的碟子里,他拿起自己專屬的餐刀,想要將立方體等分成兩份。

“但這些都不重要,伊斯卡里奧卿。”

伊斯卡里奧發現自己並不抗拒這個稱呼,他又向馬克杯中投入半塊分好的方糖。然後將餘下的二分之一方糖含住嘴中,連同他的躁動一起咬碎咽下。

“不,你不應該知道,忘了吧,伊斯卡里奧神官。我們來吃點東西吧。”

指揮使端起馬克杯,她看了看半融化的方糖,又看了看伊斯卡里奧。

你是故意的嗎。

她沒有說出來這句話。

也許他根本沒意識到。她想。

水淹沒了半個餐桌。心照不宣的人們相顧無言,末日的茶會在沉默中進行。

“伊斯卡里奧卿,你知道蝴蝶效應嗎?”

指揮使投降般的把裝點着車厘子的巧克力花生醬華夫餅放到盛有藍莓鵝肝醬的盤子里,這是她對茶會上餐點最後的一點希望,可她失敗了。這些高檔的食物是她無法理解的奇妙味道。

“我想您說的是混沌學,我略有耳聞。”

伊斯卡里奧放下餐刀,微笑着凝視着坐在餐桌另一端的少女,一絲不苟的人兒此時眼中罕見的帶着濃重的情和欲。像這樣毫不掩飾的流露出感情是他從未經歷過的,也許是因為面前的人在他眼中僅是在面對一隻未馴服的幼獸。

“那很好,我只是問問。”

她也許察覺到了那些,也許沒有,他也毫不在意這些,他沒有在思考,只是在注視着她的一舉一動。

“我們生活在輪迴之中,只有義人能接近神明,也只有義人能明確得知這輪迴的周期。”

“我很高興這理論能被您認可。”才察覺到嗎?

“……不對,我想說的是,時間旅行者不能帶着自己的記憶進行旅行。”

“你想說的是,神明認可的義人是無法得到每一次輪迴的記憶?”未免有些太自大了。

“也不對,我的意思是……唉,算了。”

他看到她起身半壓在桌子上——食物的醬汁險些粘在了衣服上,她抓起那把剛剛被伊斯卡里奧仔細擦拭過的餐刀,笨拙的為自己那份吐司塗上金黃色的果醬。

“——這吐司看起來真不錯,我可以來一片嗎?”

“請自便。”您已經在塗果醬了。

“Jaune,很適合伊薩克,適合你,也很適合我,更適合與這場茶會。”與剛剛充滿孩子獨有的活力的語調不同,此時她的聲音微弱的像是在自言自語,與二氧化碳一同消散在空氣中,

伊斯卡里奧捕捉到了,空靈的聲音撩撥着他的心神,他將這份躁動理解為對失去計劃的重要因子而導致的憤懣。他禮貌性的向她微笑。

“它會是黃桃果醬嗎?”不熟練的手法自然不能均勻的混合果肉和果醬,餐刀落地時反射出的光劃破空氣中彌散着的煙霧。

她沒有理會掉到地上的餐刀,而是帶着期待對摺吐司、咬下一口最柔軟的柔軟的部分。

“看來那把餐刀並不合適於您呢,我為您選擇的是最適……”

伊斯卡里奧彎腰撿起了那把刀子遞給她,還未完成的動作和講了一半的話,連同他偽裝出的笑容都凝固在了那一刻。

“哦,抱歉,我想是我的脾氣暴躁了。”那把還未被人接過的刀子最終停在了他心臟的前端,失去最柔軟的部分的吐司卻成為了他的護盾。

指揮使收回了餐刀,皺着眉看向失去支點而掉到地上的吐司,她渾身顫抖,話語中充滿失望,“我說過很多次,不要把別人送給我的禮物做成果醬。”

“我本不該讓你想起來,可我受夠了。”

她坐回原位,卻還在玩弄着那把玩沾滿新鮮果醬的餐刀,與剛剛她的表情就像個賭氣的孩子,“伊斯卡里奧卿,我每次都抱有期待,希望你能不要再用我落下的金蘋果做果醬,但每次我都很失望。”

“……我沒想到您如此厭惡蘋果醬呢,上一次我將它放到派上,您還稱讚了它。”

伊斯卡里奧掃掉自己腿上的吐司碎屑。

“現在不一樣了,不要企圖用金蘋果來分辨我的善惡,我只希望你能記得。”

少女站起身,走到伊斯卡里奧的面前。她好像在抑制着什麼,葡萄鼠色雙眸里充滿了動搖。最終,她只是用袖子的一角清理伊斯卡里奧胸襟粘上的果醬。

潔癖的樞機卿自暴自棄似的扯動了嘴角,卻沒有避開,因為他發覺被鹽水凈化的也只有自己,被俗物沾污的卻也只有自己。

“我真的很天真,才會相信這樣美好的時光全都是現實。”

指揮使稍稍用力,抹掉伊斯卡里奧胸口的最後一點果醬。伊斯卡里奧安靜的等待着她接下來的動作,他只是坐着,注視着虛無縹緲的光。

在箱庭破碎前際,神明的狂信者猛然察覺到,自己一路踐踏的不只是救世主,在從未回過頭的旅途中,聖子一直在他身邊。

“這個箱庭就要毀滅了,我想帶着你一起逃走。你值得在末世中回想起一切。”

指揮使終於下定了決心,她擁抱了自己的信徒,她包容了他的無知和無禮。她溫柔的撫摸着面前的人,想要用自身來溫暖他的冰冷和僵硬,他也撥去了偽裝,安靜的接受着從未得到過的愛。

背叛的信徒永遠不會缺席聖餐,貫穿兩人的朗基努斯之槍永遠不會被銹腐蝕,少女頭頂的荊棘之冠也永遠不會枯萎。

方舟承載口銜橄欖枝的白鴿啟程,在天與海的交界處,剛剛蘇醒的古神幼崽得到了一個白色的迷迭香花圈。

然後,鹽水吞噬了整個箱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