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似箭,一发数载,此间已是安元九年的出云城。离那场引得天地骇然的恶斗,早已过去三年。

君王新拱虎龙都,万户千门天上图。

秦月河畔绮窗丝幛,十里珠帘,灯船之盛,甲于天下。将军庙处乃是这出云城内商肆云集之地,画船箫鼓,昼夜不绝。岸上歌馆,水上楼船,无不是莺声燕舞,杯盘清脆。

晌午过后,【醉香楼】中宾客渐稀。这家酒楼既无歌女,也无舞姬,只凭几道独家菜色,便在京城中混响了名气。名声响亮了,自然也就有了常客。

“老茶仙老茶仙,小的问您个事儿。”

酒楼二楼角落似是特意置了一方小桌,桌边坐着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茶小二弯腰提壶,为老者倒上一杯清茶。

“六儿啊。”

老者两指捏住茶碟,把茶往嘴里送了一口。

“说吧,你今天想问什么。”

正如此处的名菜佳肴,这位老茶仙也是【醉香楼】的一大特色。

他虽成日在这酒楼中闻香品茶,但只要江湖上稍有风吹草动,他便似有了千里目追风耳,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是以江湖中的好事者,也常常慕名而来,只为听他说这武林中的是是非非。

“咳嗯!”

茶小二转过身,清了清嗓子,像是有意叫四下的食客们听到似地,高声问道:“请问老茶仙,当今武林,若是要论剑法……”他瞅了两眼窗边的两桌白袍蓝衫的客人,顿了顿声,接着说道,“究竟哪门哪派,能称得上是第一呀?”

他此言一出,周遭的宾客们齐刷刷地将目光移向窗边。

老茶仙须眉微动,心知这小厮今日又故意引自己说腔来抬举客人,不禁摇头莞尔。老茶仙环顾四周,目光在酒楼另一角的一名独自饮酒的黑衣客身上停了半许,便立刻移开。

“这哪儿还用问,论及剑法,当今武林之中,天剑门敢称第一,还有谁敢称第二?”老茶仙一句说完,便捧起茶杯抿了起来。

那两桌白袍蓝衫的客人闻言,个个皆是心中畅快,喜形于色。

“天剑门剑法精妙绝伦,名震天下,江湖间虽早已有了公论,可今日再听茶中仙如此道来,诚如封冠加冕,盖棺定论,不得不叫人心悦诚服啊!在下连健,久仰天剑门大名,在此,敬天剑门的诸位一杯。”

邻座的一位褐衫客人满面春风,欣然站起,对着那两桌客人,举杯相邀。

两桌客人之中,为首的一名年近四旬的汉子亦举杯站起,笑着应道:“连兄过奖了,鲨齿刃连健之名,在江湖中也是如雷贯耳,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在下天剑门薛一山,敬连兄一杯。”

“哦噢,原来是点水剑薛大侠,失敬失敬。薛兄,请!”

说罢,两人对面而立,仰首快饮。

“好!”一时间附和叫好之声四起,其中也藏了几声冷哼和叹息。只有那黑衣客兀自饮着茶水,如若四下无人。

二人正自同饮,又听那苍老声音如此说道:“只不过……”这三个字,声音虽然并不洪亮,但却如有实质,越过周遭嘈杂,传入众人耳中。

薛一山将杯中之酒一饮而下,看着角落品茶的老者,眉头微皱问道,“只不过?”

“只不过剑道归于武道,武学之道,博大精深。若是以为剑道有穷,欲登顶而求其巅,此剑此道,不过只能算是二流。”

老茶仙言毕,微微一笑,自腰间取出一柄竹扇顾自摇了起来。

天剑门数名弟子听他暗辱师门,猛然拍案而起,个个横眉怒目,瞪向老者。各桌宾客见此情形,立刻止了声,不敢多言。原本喧闹的酒楼内登时便被一股煞气冲得鸦雀无声,就连窗外传来的嬉笑嘈闹,似也被生生挤了回去。

“茶仙前辈不过是在酒楼中说几句快口,我天剑门乃名门正派,各位师弟切不可当了真,冲动行事。”

薛一山安抚住同门,转头便抱拳向老茶仙行了个揖礼:“前辈既然说我天剑门欲穷剑理乃是二流,那么敢问,如何才能算得是一流剑道?”

“不懂就问,孺子可教也。”老茶仙笑着摇了几下扇子。

“臭老头子,我们大师兄问你话是给你面子,别在我们天剑门面前装模作样!”

“七师弟莫要如此。”薛一山伸手拦住七师弟,对老者说道,“薛某不才,还请前辈指教。”

老茶仙看了看他,停下手中竹扇,正声道:“剑法如要论一流,那便是已然立于高峰,俯瞰众岳,自知手中之剑无敌于天下,是第一还是第二,已无须再论。寻尽四海,踏遍九州,只求一败。”

“诚如前辈所言,若真有此境界,确实堪称一流。”薛一山叹了叹气,复又问道,“可这世间真有这等人物?”

“【一与剑魔】!”

老茶仙慢慢道出,众人字字听得真切。他这四字一出,满座哗然。

三年之前,【剑魔】横行江湖,苦寻敌手,搅得武林中天翻地覆,海内皆知。天剑门众人此刻无不忆起当年往事。只是一个【剑魔】,却弄得满门上下日夜提防的光景,至今历历在目。

众人晓得这老茶仙说得有理,大都不好再多说什么,但那七师弟却仍是不服:“哼,什么【剑魔】!恐怕也是浪得虚名的货色。”

他冷哼一声,满脸不屑之色:“当年来天剑门寻事的路上,竟和秦月派的黄毛丫头斗得你死我活,两个人至今下落不明。秦月派那群下三滥的货色推了个乳臭未干的丫头来做【剑圣】,本就是武林中的笑柄,【剑魔】若是连她都胜不过,哼哼!那莫说师父,恐怕连天剑门扫地的杂役,也能一扫帚把她给撂咯!”

“哈哈哈哈,有理,有理!这位少侠说得有理。”老茶仙见这青年血气方刚,嘴上逞强,不禁大笑起来,“不过,这一流之上,还有一流。”

青年闻言,一拍桌子,指着老者的鼻子怒骂道:“哈?你这老家伙是老糊涂了吗?一流之上还有一流?感情老东西你是拐了弯,骂我们天剑门是三流门派吗?”

“七师弟!不得无礼!”

薛一山处事谨慎小心,知这老茶仙在此间小有名气,冤家宜解不宜结,若是在此与他结下梁子,天剑门日后往来京师,想必也多少会有些不便。

“师弟无礼,多有得罪,还望前辈海涵。晚辈对这另一流颇有兴趣,还请前辈赐教。”他厉声喝住师弟之后,转而向老茶仙赔礼。七师弟见他如此,只好鼓了一肚子火气回了座。

老茶仙微微颔首,放下手中竹扇,缓缓说道:“武之一道,如若有穷,千百年来,早已叫前人参透,何须今人在此争魁夺首?若以为山岳有峰,剑道亦是如此,那便是未能窥见其中奥妙。剑道本如汪洋星海,无止无界,无边无际,欲究其穷尽,不过是枉费心力而已。”

“那前辈以为,一流之上的剑道,该当如何?”

“江河涛涛,入海则平。剑达极意者,已无须问剑在何处,道在何方。尽弃身外之剑,只留心中一柄,剑意通达万理,畅游大千世界!”

及此一言,老者忽而对着角落的黑衣客以茶代酒,遥相一敬,一饮而下。

黑衣客此时瞥见,亦回敬了一杯。

“呵呵呵,我还以为这老头子有什么高论,没想到说的尽是些废话!哼哼,看来江湖上传闻的茶仙,不过如……哎哟,十师妹,可算找找你啦!”

七师弟阴阳怪气地数落着老茶仙,未及说完,便瞧见了楼下上来的一位青衣姑娘。他慌忙打断自己的话头,把脚一跺,猛地起身相迎。

不光是他,天剑门众弟子看到了这位十师妹,也纷纷从座上跃起,围了过去。

“哎哟,十师妹啊,你可让我们好找啊!师父上个月放话,说是一天找不着你,就一天不许我们师兄弟几个回去。师父是你爹爹,你怎么忍心让他老人家茶不思饭不想,日夜替你担心哪?”

众人将那姑娘团团围住,你一言我一语,劝诫埋怨此起彼伏,将这小小酒楼差点演作了菜场。

“滚开滚开!都给本小姐让开!”

那姑娘被众师兄弟堵住去路,心下生恼,急得边骂边捶,将人墙硬生生捶出了一条通路。

诸人原来笃定她是想来寻同门作伴,随大伙儿一块儿回家。如今见她撇了师兄弟直奔角落而去,心中不禁疑惑起来。

“小玖!你果然在这儿!”

只见她招呼都未打完,便坐到了那位黑衣客对座上。

“哦,是林姑娘啊!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