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大雨滂沱。整片大地皆是混沌,她被踐踏、蹂躪。這裡上演着一場古老的暴行。

夜空失去了它那一點帶着微光的晴澈,墮入了充滿詛咒的深淵。黑暗無邊無際。只有在那剎那狂怒的電光中,才能勉強辨析成年松柏被風暴來來回回侵犯的輪廓——它們自由生長的意志在強者面前彎彎地變形,然後從樹榦上崩潰地折下。

那些從天而降的水珠,它們是無數冰冷的靈魂的結晶——這些靈魂都是在通往天國的階梯上失足的信徒。在他們墜落時,他們所信仰的主人並沒有注意到他們的祈禱。

柯本仰頭面對天空,接受無情的洗禮。他感覺自己就像是虛無中的行者。

小樹苗披掛着雨衣,低下頭在暴風雨中艱難前行。她撞在了停頓的柯本的身上。不過她並沒有繞開他,而是就那麼倚在了仰天深思的柯本的身上。

走在最前面的秦朝回過頭,也停了下來。她看着風雨中的兩人,從背包中掏出了提燈,輕輕一點,提燈發出了淡藍色的光。

秦朝引領着身後的兩人順着山腳行走,終於尋覓到了一處在雨中發抖的小山洞——它發出模仿着雨點的滴答,發出孤零零的回聲。

秦朝將手中的提燈放到了較高的岩壁上,然後坐到了睡袋上,抱着腿,加入到了另外兩人的無言之中。

彷彿一場殺戮,暴風雨咆哮着,發瘋地擊打土層和土層之上的萬物。在敞開耳廓默默聆聽的山洞裡,這場殘虐的每一個細節都被記錄得清清楚楚。

他們聽見森林狼的哭嚎。但只有小樹苗明白,一匹母狼失去了她新生的孩子。

不過,這裡也有大家——每一位在暴風雨之下匿藏的生靈——都明白的事情。

「當暴風雨過去,新的生命誕生,他們將這些痛苦遺忘。」

秦朝說道。

1

「冷不丁說什麼呢?你要寫詩嗎?文學少女。」

柯本對着秦朝多愁善感的樣子發出嘲諷。這使得秦朝臉色泛紅。

「我覺得很好啊。」

小樹苗有些不解地看向柯本。

「你還是不懂吶。」

柯本教育小樹苗道。

「這種時候,要是不說點什麼的話,那接下來真的就沒話說了。」

他自信地說。

「怎麼會沒話說呢。」

秦朝抱着腿,將頭靠在了膝蓋上。

「你說點別的不就行了嗎?」

她側臉朝向洞口,看着外面的傾盆大雨說道。

「那行吧。」

柯本點了點頭。

「其實——」

「我是個處男。」

他說道。

「這也太唐突了吧。」

秦朝冷冷地說道。她幾乎毫無反應。

不過,這倒是勾起了小樹苗的好奇心。她問:

「什麼是處男?」

「就是沒碰過女人的男人。」

秦朝答道。她的反應依然平淡。

小樹苗臉上露出了悲傷的表情。她看着地面若有所思。

片刻后,她張開雙臂,雙膝跪地蹭到了柯本面前。但柯本只是一把將她推開。

「這可不是身體接觸這麼簡單就能解決的。」

柯本嫌棄地說道。

「那要這麼辦?」

小樹苗迫切地想要答案。

柯本別過臉去。

「等你長大點再說吧。」

他說道。

「欸?為什麼?」

小樹苗扒到了柯本的手臂上。她搖晃着柯本的手臂問道:

「那處女又算什麼?」

「照這麼說來,我好像不是處女呢。」

她天真地說道。

柯本甩開了她搭在自己右臂上的雙手,將她用右手摟到身邊,悄悄說道:

「這話你出去可不能給別人亂講。」

「為什麼?」

她不解地問。

柯本和藹地笑了一下。

「就當是咋倆的秘密。我是處男,你不是處女。只有咋倆能知道這件事。」

他說。

「為什麼?」

小樹苗仍不放棄,想要刨根問底。

柯本一巴掌扇在她的後腦勺上。

「這就是為什麼。」

他說。

小樹苗捂着後腦勺,依然想不明白。

「為什麼?」

她問道。

柯本對着她的後腦勺又是一巴掌。

「明明是個仙人,對人類那麼了解做甚?」

他捏住小樹苗的後頸將她晃來晃去。

「為——」

小樹苗剛吐出半個字,柯本就已經高高舉起了手。她把那個字又咽回去了。

「其實人家是人的說······秦朝說我是被仙人撿走的孩子。」

她委屈地嘟起嘴。

柯本看向秦朝。她躺在睡袋裡,背對着他們,面向牆壁。柯本一眼就看出來她沒睡着。

他又將視線挪回小樹苗身上。他抓起她的手,拍在自己臉上。

「仙人掌——」

說著,他倒了下去。

「啊,我死了。」

他躺在那裡不再動彈。

小樹苗總是蒙在鼓裡。她歪了歪頭,依舊想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注意到小樹苗獃獃地站在跟前,柯本再次轉過頭看着他。

「睡覺!」

他小聲提醒道。

2

「我們踏着正步進入阿斯特拉罕。街道上的那些居民——那些被征服者——他們投來躲閃的憂慮的目光。」

「只有一條街上,只有那麼幾個人,搖着紅黑的小國旗夾道歡迎。其他人只是默默地低頭走他們自己的路。」

「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比別人站在一個更高的位置上,我是更加優越的那一位。他們不敢正視我,更不敢再蔑視我,看扁我。」

「駐紮后的兩天,我被分配到了波西米亞人的聚居區。我有着每天都可端着槍在大街上暢遊的自由。沒人會無視我,根據規定,這些人不能就那麼隨隨便便地經過我的身邊,把我當作一個無關緊要的人——他們必須要向我行禮,摘下他們高傲的帽子,向我行禮。」

「我就像監工,而他們就像螞蟻。為了食物,為了工作——為了生存,他們爬,爬呀爬。每天看到他們的機械又麻木的行走和臉上紙面具一般廉價的笑容,我不覺地有種碾碎他們的衝動。他們沒有靈魂,喪失了自我,就像妓女一樣將自己出賣。為了生存而生存,為了掙扎而掙扎,他們就是一群螞蟻。」

「而我,挺起身子,站在他們之上,心中滿是一種說不清的自豪感。」

「我感到驕傲······」

清晨,柯本被一陣陣古怪的人聲吵醒。“有人趴在後背上”——他從睡袋上爬起來,突然發覺後背多了一份恐怖的沉重感。

「······我拿起了他的麵包,我問他······」

一對腐爛的前臂扒在他的胸前。從後背傳來模糊無法辨認的類人聲。

他甩了甩後背,並用手拉拽身後拖着的有點黏糊糊的肉體。

讓他奇怪的是,不論他如何用力,都甩不開身後的莫名其妙的物塊。而且,他聞到一股難以忍受的類似臭雞蛋與排泄物的混合物的味道。

“毒氣!?”柯本立馬警覺起來,捂住口鼻。

他環顧四下,秦朝和小樹苗都已經不在了。洞口招進來清新的曙光。他聽見烏鴉在洞口聒噪。

柯本無奈地背着身後的物體走出小山洞。

——在進入陽光后,身後那沒完沒了的聲音停止了。

附近的樹枝上都停滿了烏鴉。兩條睡袋被撂在洞口前的濕潤的草地上。秦朝的背包靠在粗大的樹榦旁。鮮嫩的空氣將臭味中和了幾分。

「啊,在那裡。」

柯本看到小樹苗仍在睡袋裡做夢。

他用腳輕輕踢了踢她。小樹苗迷迷糊糊地轉過身來,捂住了鼻子。

「好臭。」

她半睜着一隻眼說道。

「喂,我身後是不是扒着一具屍體?」

柯本又輕踢了她一腳問道。

小樹苗再次閉上眼睛。

「對啊。」

「臭死了,離我遠點。」

她轉過身去,嫌棄地說道。

柯本把腳踩在了她身上。問道:

「秦朝在哪裡?」

小樹苗感到身子不舒服,在睡袋裡扭來扭去。

——「拿開啦!」

忽然,她睜開眼,雙手扒在睡袋口上,抬頭對着柯本喊道。

柯本移開腳讓小樹苗起身。

小樹苗站起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隨後,她從睡袋裡掏出一盒膏藥,抹一點在指尖上,然後點在人中附近。

「吶,給你。」

她將膏藥遞給柯本。柯本心領神會地接過膏藥,照着她的動作重複了一遍。一陣槐花的清香沁入鼻息,屍臭味兒消失了。

「秦小姐的話,在小河邊洗澡。大概。」

「她好像被你身後那玩意兒整得很煩的樣子。」

小樹苗說道。

柯本嘆了口氣。

「等一會兒吧。」

他盤腿坐了下來。

「咦?你不去洗嗎?後面那個東西髒兮兮的······」

小樹苗問道。

「男人和女人不能一起洗澡。」

柯本教育她道。

「還有這種事嗎?」

小樹苗感到驚奇。

「人類還真是麻煩吶······」

她憐憫地搖了搖頭。

「嗯······不過也有例外——如果女人同意的話就可以。」

「為什麼要女人同意?」

「因為沒有男人會拒絕和女人洗澡。」

「那一會我們倆去洗吧?」

「但是,我拒絕。」

「為什麼?你身上香香的,很不錯的說。」

看着小樹苗單純的模樣,柯本久違地感到害臊了。

「總之你不行,你不一樣。」

他說。

「那秦小姐呢?」

小樹苗問道。

「哼,那你問她嘍。」

柯本不屑地說。

小樹苗轉過身,衝著樹林里大聲喊道:

「秦小姐!——一起洗澡!——可以嗎?——」

「喂!你到底是裝不懂還是真不懂啊。」

柯本狠狠地敲了一下她的腦袋。

「你三歲小孩嗎?」

他說道。

——然而樹林那邊在柯本聽來並沒有傳來什麼回應。但小樹苗卻豎起耳朵,好像聽到什麼了一樣。

她捂着柯本在她腦袋上敲下的地方,微笑着回過頭,說:

「她說,可以上了。」

2

“其實這傢伙身材還蠻不錯的。”當秦朝簪起頭髮,一手拖着外套,穿着灰白的長襯衫回到營地時,柯本有種對她刮目相看的感覺。

柯本清了清嗓子,用大拇指指向後背,問道:

「這是咋回事兒啊?」

「如你所見,這是不死人。」

秦朝不慌不忙地說道。

「然後呢?所以說——咋整?」

柯本瞪大了眼睛問道。

「不用擔心,屍臭的話,我已經做了一定的處理了。」

「我是說我咋整,怎麼把他弄下來。」

「那······我就解釋一下吧。」

秦朝淡淡地說道,好像在嫌麻煩一樣。

「不死人。正如字面意思,無法死去的人。他們通常是那些暴屍荒野的人,因遺體沒有得到體面的安葬而殘留世間的靈魂。他們對生前的事情有着深深的執念,以至於他們會日日夜夜地念叨那些他們無法忘卻的故事。不過在陽光下,他們會停止活動。」

「為了得到安息,他們會纏在活人的背上,指引他們將自己埋葬。如果沒有找到他們心安的歸宿,他們是不會從人身上下來的。」

柯本無奈地掩住了臉面。

「誰叫你睡覺時不鑽進睡袋裡呢。這怨不得誰。」

秦朝說道。

「吶——」

柯本冷淡地看向秦朝。

「我感覺到有好多蛆鑽進我的後背哇。」

他故意說道。

「那離我遠點就好了。」

秦朝向後退了兩步。

柯本站起身來向她靠近。

「如果你不幫我的話,我只能死在這兒,然後纏在你身上了。」

他哭喪着臉說道。

秦朝又向後退了兩步,終於臉上露出了一點點慌張的跡象。

「你總是這麼愛找麻煩,然後讓別人給你解決嗎?」

她厭惡地說道。

柯本一下子定住了。他的表情沉了下來。

「開個玩笑,別在意。」

輕描淡寫地說著,他轉了回去。

3

出了森林,走在道路上,凡是遇見的路人,都會明顯地避開柯本,然後投來憐憫或驚奇的目光。

在陰影里,柯本曾試着向身後的屍體套話,但屍體蘇醒后,又自說自話地講起了故事。

這下子,柯本連城門或村口都可能進不去了,更別說旅店了。

在太陽底下,他像個背負着苦行的僧人一樣,默默地跟在兩位小姐的身後。

或許是為了消暑,或者緩解壓力,柯本從口袋裡掏出了陶塤來,吹起了一支輕快的曲目。但那實在是和他額頭上的汗珠不相稱,而且演奏時,他左手手指的操作十分地僵直。

地面上的水窪開始蒸發,道路兩旁的麥田看起來就像正在烘烤的麵包一般。塤曲隨着麥田的波浪一起隨風悠揚。白日青天之下,寥寥無幾的行人彷彿都在天國的門外流浪。

秦朝時不時回頭瞥上柯本幾眼,似乎是想說些什麼。但是她很快就又轉過頭去。

小樹苗也嫣然地回首望了柯本一眼,她的目光彷彿是看向某段重現的光景。她慢慢靠近柯本,問道:

「喝水嗎?」

柯本搖了搖頭,繼續吹他的陶塤。

「很好聽哦。」

說罷,小樹苗走回了秦朝的身邊。

近黃昏,他們終於見到了一座小鎮。

事情出乎意料地有些順利,並沒有人把柯本攔下來,人們對他是避之不及。

在旅店老闆這一關,柯本將費用加倍,人家便勉為其難地讓他待在馬廄里。如果不是在上次出發前,他將自己的馬賣掉了,他這次就得露宿街頭了。

在乾草堆里,柯本見證着黑夜的降臨。

他發現,“黑暗”這東西,第一次看起來是這麼地新鮮。

它彷彿輕紗一般,一點點飄落,柔細如空氣,伸出手去輕挽它,就像去牽某位已故的舊友的雙手。他感覺得到它,但就是無法在它身上究詰。他似乎曾經將它遺忘,然後如今又重新發現了它一般,熟悉又陌生。

“‘黑’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東西呵。”他不禁感嘆。

隨着最後的光芒從草棚中消失,死者再次復生。

4

「······他們抵抗,打死了我們的人。於是,上面下來命令,我們每失去一名士兵,就要拿二十條他們的人命來償。」

「他們怕極了。他們怕我們還會將他們趕出他們的房子,拿走他們的財產,然後把他們送進集中營里去。就像我們對加加里人做的事情一樣。」

「他們懼怕着失去。他們的眼神里,滿是弱者的悲哀與無用的警惕。這是懼怕着失去的眼神。他們眼裡的光芒,就像姐姐那時的一樣——」

「伯吉斯帶着他的人來到家裡,他們緊攥住姐姐的胳膊。她無助地看向他們。最後,她無助地看向我······」

「終於,他們懼怕的事情發生了,就像姐姐懼怕的一切也都發生了。我們把他們趕出家門,一家人還在吃着午飯,就被我們闖進門踢了出去。我們把他們送走,就像他們把姐姐送走,關在火車上,將厚重的大門緊閉。」

「回到街道上,這裡空空如也。他們私下流傳着的“希望小報”飄散在街道上。一整個街區,只有我一個人站在廣場的最中央。我的腳下躺滿了被處決的人。」

「在我走下廣場的台階時,我忽然注意到一個身影跑過街道······」

聽着亡者滔滔不絕的言語,柯本快要昏迷過去。深夜裡,他在一種半死不活狀態下掙扎。

月光再次被雲朵遮掩。他聽到了一陣腳步聲,並很快分辨出來者。

他抬起腦袋,看向秦朝。她的身後還跟着樹苗。

「啥事?」

他無精打采地問道。

「給你送點吃的。你要是死這兒了還挺麻煩的。」

秦朝遞過手裡的飯盒。

「是么。」

柯本打開飯盒,拿起了一塊饅頭來啃。

拿起第二塊饅頭時,他將嘴裡的東西咽下,再次抬頭看向仍舊站在面前的兩人。

「還有事嗎?」

他問。

「沒什麼······」

秦朝的雙手抱在胸前,身子倚在草棚的柱子上。

「那站這兒幹嘛,回去吧。」

柯本又啃了一口饅頭。

「噓,小聲點。」

秦朝說道。她靠在柱子上認真聆聽着什麼。

“莫不是······”柯本突然想到。

這時,他看見小樹苗沖自己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