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对Clytie心生芥蒂,但是我并没有表现出来,在我的心里还是更愿意相信Clytie是有难言之隐的,毕竟突然去怀疑一个和自己二十几年来亲如姐妹的人,是一件很沉重的事情。但是很多事情一旦开始在意起来,就会发现一些平时不会注意到的细枝末节,比如之前我一直以为提到医院的事情Clytie所表现出来的不自然是因为不想跟我过多探讨她那位神秘男友的关系,但是经历了昨天的事情后,我发现似乎不是这样。

如果我是在闲聊的状态下提起那位神秘男友,Clytie其实还是愿意和我探讨一些关于这个男人的话题,比如他不爱吃甜食,不喜欢说话,没什么耐心……聊到最后我们甚至总结出了一个结论,这个男人简直是和周棋洛完全对立的存在,我突然有点坏心思,如果这个男人不是什么危险人物,真想让周棋洛见见他。

同时我也发现了,如果我将话题扯到市中心医院的上面,比如问及他们最初遇见时的一些细节,Clytie就会顾左右而言他,扯开话题,并且很怕目光和我接触。这种闪躲的行为,一般会出现在心虚的时候,尤其是面对当事人的心虚态度上。

我联想到昨天保安和小护士对我的态度,突然有了试探她的心态,在Clytie以为转移掉了话题而放松的那个瞬间,我开口问了她,“每次提到你和你家那位的初相遇,你就一副不想让我知道的样子,该不会是背着我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吧?”

Clytie手里的水杯随着话音落在了地上,速溶咖啡迅速在地毯上扩散开来,尴尬的形状像极了我们现在的状况,我慢慢蹲下身子捡起咖啡杯,我喜欢喝茶,Clytie却喜欢喝咖啡,所以这是我办公室唯一一个咖啡杯,为了她而准备的。

“还好杯子没有摔破,不然你下次来只能用一次性纸杯了,不过反正都是速溶咖啡,也不需要那么讲究杯子……”

“对不起。”

干净利落的三个字打断了我的话,其实我自己也很清楚,会絮絮叨叨说这么多废话,只是想掩盖什么,我捅破了我和Clytie之间最后的那层纸,而我们的友谊不凑巧,就附着在这层纸上。

抬起头看着她,Clytie狠狠地咬了几下唇,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你记不记得大学的时候和你住在一个寝室的那个姓宋的女生?”

我安静地看着Clytie,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她就是我在市中心医院的线人,但是她一直把我当成你,如果被她知道我是个记者,随时会曝光这些信息,她肯定不会再做我的线人了,所以、所以我……”

“所以你将错就错,一直以我的身份和她联系?”

Clytie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低垂着头,我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从小到大,我们连躲进对方的被窝冒充彼此骗父母的事情都干过,这点事情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反正我跟她不熟,你冒充我就冒充我了呗,至于瞒着我吗?”

站起身坐回沙发上,Clytie接下来的话,让我手里刚捡起来的咖啡杯又掉了下去,这次不凑巧,磕在了茶几的边缘处,一声清脆的响声过后,我看到咖啡杯裂开了一条缝,这下,真的没有杯子可以喝咖啡了……

Clytie说的那句话是:宋医生失踪了。

也许是我的眼神太过于凌厉,Clytie瑟缩了一下,“原本我只是怀疑市中心医院在做不正当的人体实验,所以想让宋医生帮我收集一些证据,可是就在她告诉我有重大发现之后,突然失去了联系,我去问过医院的时候,他们都神色闪躲,非说医院没有这个人,但是我前段时间还挂过她的号呢,我本来……本来是想查出点头绪再告诉你的……”

“那你……查出什么了吗?”

“暂时没有,但是Helios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Clytie惊惶地捂住了嘴。

我抓住了关键词,“Helios?”

她扭捏地揪着衣角,很快又意识到了现在不是扭捏的时候,我还在等她的回复,索性往沙发上一躺,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每当她做出这个动作,我就知道Clytie放弃抵抗了。

“Helios又是谁?”

“就是你口中我那个神秘男友。”

“宋医生失踪的案子现在他在追查?”

“也不算,他本来就是在查和这个有关的事情,所以才会遇到我。”

“他在查什么?”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他似乎知道很多事情,但是却不愿意透露给我,说我知道的越少越好。”

“比如哪一类的事情?”

说道这个话题的时候,Clytie突然坐了起来,神秘兮兮地凑了过来,“你说使用科学技术让人类拥有超能力,可能吗?”

“影视作品里是可能的。”

“我说的是现实!听说市中心医院进行的非法人体实验,就是在实验如何通过科学技术让人类拥有超能力,你听说过Evol吗?”

Evol?我的记忆力确实有这个词,而且是从周棋洛嘴里听到的,那个时候他也像Clytie这样神神秘秘地凑过来,问我,“你听说过Evol吗?”我回答没有之后,再追问,他只告诉我,是他新接的剧本里的设定。犹豫了一下,我开口问Clytie,“你该不会是看了周棋洛新接的剧本吧……”

“周棋洛也知道Evol?”

“他说是他新接的剧本设定。”

“你肯定被周棋洛骗了!Evol是那群人对超能力的统称!”Clytie情绪莫名有些激动。

“周棋洛不会骗我的。”

Clytie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突然冷笑了一声,“你就这么信任他?既然这样,有本事现在给他打个电话,看看他会不会接你的电话。”

Clytie莫名笃定周棋洛不会接我电话的语气让我没来由的心虚,事实上我确实很久没有跟周棋洛通过话了,我们一直都在用短信联系,但是唯独这件事我不想让Clytie知道,就如同Clytie不想让我知道Helios的事情一样。

“这个时间点他应该在拍戏,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打电话给他添麻烦。”我垂下头掩饰住自己的慌乱。

但是Clytie并不打算放过我,她凉凉地开口了,“是谁说的你对于他而言永远不是麻烦?”

今天的Clytie像是与我杠上了,不停地在质疑我和周棋洛的感情,这样的她让我觉得十分烦躁,不耐烦地后退一步,“Clytie,你发什么疯?”

“我疯?我俩到底是谁疯了!”

深呼吸了一口气,我三步并做两步走到门口拉开门,“我觉得今天我们都不够理智,你先回去吧,等我们都冷静下来,再找彼此谈话。”

Clytie拎起放在沙发上的包,狠狠地甩在肩上,撞到了那个被我捡回来放在桌子上的咖啡杯,杯子被撞飞落在地上一路滚到我脚边,终于裂成了两半,我们都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Clytie慢慢地走了出来,路过我身边的时候,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离开了。

我看着Clytie离开的背影,突然想起她曾经问过我PTSD相关的事情,回头看了一眼书桌上的资料,本来是今天打算给她的,可惜……

但是因为这次争吵,我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如果Clytie问这个问题是察觉到自己有问题呢,毕竟刚才虽然她编造的故事很完美,很容易让人相信,可是作为当事人的我却很清楚,她在撒谎。那个姓宋的女医生当初是住在我的隔壁,她的寝室里,当时我们还吐槽过,为什么一个医学院的人会和新闻学院的人混住一个寝室,虽然不排除毕业太久对无关紧要的人物出现的记忆偏差,但是作为一个接触了很久的线人,又是自己大学四年同寝室的室友,这样的错误只有两种可能,她真的不记得了或者她在骗我。骗我的这个可能性已经被我排除了,在这种存在于双方记忆里的客观事实上编造谎言没有任何意义,只会加剧自己的紧张程度。

还有就是Helios这个人是否真的存在?我会怀疑这件事最大的原因不是因为Clytie一直拒绝让我们见面,而是那天在火锅店门口她一脸娇羞地通电话的时候,我发现她的手机是黑屏的,到最后她假装挂掉电话,屏幕都没有亮起来过,也就是说,当时她根本没有接通任何电话。翻出手机里当时无意中拍下来的那张Clytie通话中的照片,脸上的娇羞和甜蜜不是演出来的,我感觉自己拿着手机的那只手都在控制不住的颤抖。

如果我的一切怀疑都是正确的,那么Clytie极有可能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遭遇了某些事,导致了妄想症,Helios极有可能是她妄想出来的人物。这个关键还是在市中心医院那里,想了想,我掏出手机打了宋医生的电话,和昨天一样,电话一直无人接听。

就在我收拾东西想要出门的时候,门口传来一个疑惑的声音,“医生,你要出门吗?”

我抬头看到是轻小说作家,看了眼书桌上的预约表,“我记得今天没有你的预约,是有什么事情吗?”放下手里的包,我收敛了一下情绪问她。

“就是突然有些想法,想来和你聊聊。”她难得主动来找我,让我有些意外,将她迎了进来,倒了一杯水给她。

作家接过水杯抿了一口看向我,突然问了一个问题,“医生,你真的觉得我有病吗?”

这个问题我并不意外,每个来这里的人都会问,病的轻的因为惶恐而问,病的重的因为不自知而问,不过没等我回答,她笑了一下,继续问了我另一个问题,“你认识Rosenhan吗?”

“知道,美国著名的心理学家。”点了点头,随意回答了一句,因为我知道作家其实并不在乎我是否认识这位心理学家,她只是想借由这个问题打开接下来的话题而已。

“1973年,美国斯坦福大学的心理学家Rosenhan做了一个著名的实验。他招募了8个人来冒充精神病患者进入了一家医院,尽管所有人表现的都十分正常,还是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反而是在医院里的真病人,开始怀疑他们不是真的有病。”

“后来,这位心理学家又应邀参加了另一家精神病院的挑战,他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招募了一批人进入这家机构,而这三个月,这家机构也没有闲着,从新收的193个病人中,查出了41个假病人。”说到这里,她冲我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医生,你觉得后来应该发生什么呢?”

这是心理学界非常有名的一场实验,我当然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但是我还是顺着她的意思问了她一句,“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后来Rosenhan却说,这三个月他其实根本没有派过任何假病人进入这家精神病院。”

她将手里的水杯放下,双眼直视着我,“所以医生,你真的认为你在判断我有病这件事情上,公正和理智吗?或者,你认为,人真的有能力去评判另一个人的思想是否正常吗?”

我摩挲着刚才趁她说话的空档拿出来的病历本,病历的第一页黑色宋体打印着一行粗体字:继发性妄想。这份病历是她来到我这里的第一天,我从医院的电子档案里打印下来的,继发性妄想是指在已有的心理障碍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妄想,是以错觉、幻觉,或者是情感因素,或者是某种愿望为基础而产生的。当作为基础的心理因素消失时,这种妄想观念也随之消失。这也是这段时间我一直试图走进她的内心的原因,我想知道导致她产生这种妄想症的主要病因是什么。

看着我良久没有回话,作家靠回沙发上,语调有些散漫,“我就知道跟你们这些人说什么都没用,人只要一旦被贴上了有色标签,那么不管他做什么,大家都会优先从标签的角度考虑这件事,就好比,你们都说我有妄想症,那么不管我跟你们说什么事实,你们都会认为这是我凭空想象出来的。”

“比如你上次跟我说的箱庭故事吗?”我尽量语气平和不刺激到她,“其实你要知道,这种超出人类认知的事情,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那么大家不相信你,可能并不是因为觉得你有妄想症。”

“证据其实一直都在你身边,只是你并不愿意正视它。”

“比如?”

“比如……”她突然瞪大了眼睛凑近我,“医生,你有多久没和你男朋友见面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确实成功地让我有了慌乱,今天已经是第二个人这般刻意地在我面前提起周棋洛很久不在我身边这件事了,我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如果不是还有最后一丝理智扣住我,我可能已经在给周棋洛打电话了,舔了舔唇,我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这个问题似乎和我们在讨论的话题无关?”

“噗嗤——”作家突然笑了出来,“你看,这不就是在逃避吗?”

“我只是觉得,我的私生活并不在我们可以讨论的范围内。”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隐隐有些怒气了,周棋洛之于我,是不可触碰的逆鳞,谁都不可以拿他调侃,开玩笑也不可以。

也许是感受到了我话语里的怒气,作家耸了耸肩,“既然这个不可以讨论,那我们就换一个好了。”

听到她不再执着于周棋洛的事情,我松了一口气,“可以。”

她盯着我的眼神充满了不怀好意,让我的神经又紧绷了起来,“那不如,医生,我们来讨论下你的那位闺蜜吧。”

Clytie?我眯了眯眼,但是作家像是毫无察觉,拖着腮天真地看着我,“医生,你真的了解你的那位闺蜜吗?”

她的表现,让我开始怀疑刚才和Clytie的争执是不是被她听到了,“你刚才看到了什么还是听到了什么?”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极其有耐心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背包,站起身慢慢地走向门口,我终于失去了耐心,冲过去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作家转过头,诡异地看了我一眼,“那我现在回答你,我刚才其实什么都没看到,也……没听到。”

她最后看我的眼神太过于诡异,以至于我都来不及细分她话里的真假就松了手,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处。

手机发出低电量的提示音,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我打开通讯簿,指尖在洛洛两个字的上空悬了很久,终于狠了狠心按了下去,可是对面只有漫长的“嘟——”的提示音和冰冷的机械女声一遍又一遍告诉我,“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我一遍又一遍漫无目的地拨打着他的电话,直到手机因为电量告急而自动关机。我看着暗下去的屏幕,突然不想给手机充电,拎起包直接回家了。自从周棋洛去了法国之后,我感觉自己越来越不像自己,变得脆弱,喜欢逃避。

周棋洛,你再不回来,我的世界就要阴天了……

坐在出租车的后排,看着路过的霓虹灯,我迷迷糊糊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