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恩公国,位于圣罗兰、西西什、卡腓亚三国的交界地带——古加洛德平原,作为古加洛德地区的三个公国之一,杜恩公国长期以来受到西西什王国的保护。

●圣罗兰历423年(3年前)

●杜恩公国首都——摩奇亚

繁华老街的西南角,在有着高低不一屋顶的都铎式连排建筑之中,一座独栋的二层小楼显得鹤立鸡群,这正是当地赫赫有名的娼馆兼奴隶黑市“极乐亭”。据说此地原本是花街柳巷,房屋风格也和现如今大相径庭,后来大兴土木,多数低矮平房改头换面,拔地而起,唯有极乐亭保持着原来的风貌,留存至今,且依旧门庭若市。

天空渐渐染上了黛色,旧街华灯初上,对于某些场所来说,忙碌的一天才刚刚开始。极乐亭半掩的门扉里透出了暧昧的玫粉色灯光,撩人的脂粉香味随着微凉的晚风逸散到街头巷尾,这座仿佛遗世独立的小楼正以一种心照不宣的方式彰显着她的存在——今晚会有多少驿动的灵魂流连于此呢?

此刻,一位俊美的银发青年身披阑珊暮色,推门而入,扑面而来的浓重香气让他眉头微皱,脚步犹豫仿若误入此地的过客。青年相貌出众,清晰流畅的面部线条将他那无可挑剔的五官勾勒分明,眉宇间英气十足,代表幻灵种的奇特犄角深藏发间。看到有如此气度不凡的客人光临,那群熟谙拉客之道的风尘女子像是见到了稀世宝物一样纷纷围了上来,热情洋溢地推销着自己。她们平素遇到的客人尽是些凶神恶煞的武者,邋遢无礼的酒鬼,抑或是脑满肠肥的商贾,所以任谁都愿意与眼前这位看似优雅的异人帅哥共度良宵。

青年眉头的皱纹似乎更深一些,眼前这群女子,无一例外地浓妆艳抹,衣着暴露,极尽谄媚之能事,被这么一群庸脂俗粉簇拥的感觉可不好受。说到底,还是他的眼界太高了,他本以为这个摩奇亚最有名的娼馆会有符合他审美的货色,结果令他失望。要不找个相对顺眼的将就一下?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今天本来兴致就不高,还是不要勉强了罢。

青年尴尬地笑了笑,正准备拂袖离去,眼角余光无意间瞥到了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在一张略显老旧的长椅上坐着一名女子,她的身体半倚着涡卷形的扶手,一只手撑着脸颊,另一只手轻拍大腿,纤细的脚踝交叠着斜向一侧,脚掌随着手的节奏微微晃动,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青年心头一凛,放缓脚步,细细端详起她的样貌来。她留着一头亚麻色的长发,柔顺的发丝顺着肩头自然垂落,从头顶那一对高耸无卷曲的兽耳来看,应是狼人无疑。她面容清丽冷艳,脸上只是略施薄粉,尽管穿着和其他人同一款式的吊带连身短裙,但她的肩头多了一条素色披肩,把那一看就很丰满的前胸挡在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裙摆似乎也比其他人要长一些,秾纤合度的大腿矜持地并拢在一起。这种既不过分暴露,也没有丝毫不自然的着装,让人完全无法将她和娼妓联想到一起。

也许是察觉到了青年的视线,女子抬眼和他目光交汇,黛紫色的眼眸犹如寒潭底的紫玛瑙,蕴藏着透骨的寒意。只是一眼,便将她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展露无遗,活脱脱的一个冰山美人。

但正是这一眼,将青年心底的某个火种完全点燃,他内心高奏起了凯歌,将身后那些尽力挽留的撒娇声和失落的长吁短叹声化作了杂音,激荡起的高扬感让他完全无法移开目光,带着热切的视线,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向那名女子。

女子就这样看着青年一步步朝她走来,眼神中没有流露出丝毫喜悦之色,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位客人,而是给她端茶递水的侍者。

青年来到女子面前,微微欠身,好似舞会上邀请舞伴一样优雅地伸出右手,柔声问道:“这位小姐,可以请您与我共度良宵吗?”

“……”

女子并没有回握伸过来的手,她兀自起身,不紧不慢地整理好裙摆,双手将垂落在胸前的发丝撩拨到白皙的脖颈后面,然后扭头看了青年一眼。

“来吧。”说着便朝通往二楼的楼梯走去。

她的态度不卑不亢,冷淡而优雅,如同为新来的信徒引路的神官。

女子施施然走在前面,青年紧随其后,一路上沐浴着复杂的目光,有惊讶,有嫉妒,也有不屑。走上铺着暗红绒毯的楼梯,一侧墙壁上每隔几个台阶就有一幅露骨的挂画,上面的裸女不是搔首弄姿,就是欲拒还迎,而青年的注意力丝毫没在那些增添情趣的装饰物上面,而是被眼前女子的背影所吸引,完美的双S曲线左右呼应,梳理得平整光亮的尾巴随着腰肢的扭动小幅度摇摆,纤腰袅娜却没有弱柳扶风的感觉,毕竟大多数兽人和柔弱这两个字沾不上边。毫无疑问,她拥有令人叹为观止的性感身段,但本该有的野性气息在那高冷的气场之下被尽数收敛,转化为一种独有的气质。

正如青年预想的那样,偌大的二楼被隔成了十几个小隔间,每个隔间都相当于一个私密的包房。从包房门上挂的牌子来看,有半数正在使用中,但几乎听不到什么奇怪的响声,看来娼馆的主人在隔音方面下过功夫。

女子将青年带到一间空着的包房门口,并随手将门上的牌子翻转过来。

“……”

看到青年还在愣神,女子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啊,不好意思。”青年一脸窘迫地走进房间,女子紧随其后,并熟练地将门锁上。

这个暖色调的房间里陈设非常简单,除了一张大床和茶几之外就没有其他家具了,墙上绘有醒目妖娆的情色壁画,一盏魔石灯散发出暧昧的橘红色光芒。让青年有些惊讶的是,茶几上还真就摆着一套茶具,银质的茶壶,热水壶,茶碗,茶碟一应俱全。在他的印象中,到这种地方来的人大多是直奔主题,真的会有闲情逸致去品茶吗?或许正是靠着这些可有可无的装饰品来提升档次,极乐亭才配得上杜恩第一娼馆的名号吧。

背后传来了衣物厮磨肌肤的悉索声,青年回头一看,女子已经取下了披肩,展露出超低胸线之上的两团雪白丰腴,饱满而极具视觉冲击力,按照正常发展,接下来的剧情必然是少儿不宜。

“且慢,”青年冷静地出声阻止。

“?”女子按着滑落到手臂上的吊带,一脸迷茫。

“那个,可以先聊聊吗?”

“聊什么?”女子歪过头,投来不解的眼神。

“可否问一下你的芳名?”

“梅丽莎。”

“好的,梅丽莎小姐。我叫伊戈尔。”

“嗯。”这位叫梅丽莎的女子点了点头,态度依旧冷淡。

“其实我从你的眼神中读出了一些东西,对此我很感兴趣,想更深入地了解你。”

“咱的话……没什么好了解的。”

梅丽莎移开目光,淡淡地回绝道。她的口音带有明显的杜恩地方特色,听上去别有一番风味。

“好吧,看来要向一个陌生人敞开心扉对你来说还是太勉强了。不过没关系,我从来不会强迫女性。嗯……或许我们应该做些热身运动来增进感情。”

伊戈尔耸了耸肩,一脸爽朗地说着让人不禁想入非非的话语。

“热身运动?”梅丽莎将双臂挽在胸前,脸上露出“果然还是这样啊”的表情。

“没错,可以增进友谊的热身运动。”

伊戈尔粲然一笑,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这是一条皮鞭。

“哈?”梅丽莎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一瞬间惊讶与疑惑溢于言表,眼前的事物似乎超出了她的认知。

“能否请你用这个来鞭笞我呢~?”

“……”梅丽莎抱胸往后连退几步,像是正在和一条毒蛇对峙。

“诶?难道你之前没遇到过类似的客人吗?”

伊戈尔心中暗暗叫苦,看她那反应,搞不好会夺门而逃也说不定。

“咱、咱没见过这种的。”梅丽莎头摇得像拨浪鼓。

“好吧,看来你资历尚浅……咳咳,众所周知,性癖也是有多种多样的嘛,像我这种受虐体质,其实是最人畜无害的。”

伊戈尔不知为何还一脸骄傲。

“意思是抽打你就会兴奋?”

“对对。”

“……变态。”

“谢谢!辱骂也可以!”

“有病啊你。”梅丽莎翻了一个白眼。

“对啊!我就是有病啊!快骂死我这条蛆虫吧!”

伊戈尔两眼放光,越说越兴奋。

“怎么会有你这种人啊,真受不了。”

“啊啊,继续继续,有内味儿了。”

“继续什么啊,不如直接抽你得了。”

“感激不尽!”伊戈尔单膝跪地,将皮鞭双手奉上。

“你——”

梅丽莎一把夺过鞭子,心底闪过一丝古怪的念头,她突然想听听皮鞭抽打在眼前这犯贱的男人身上发出的声音,那一定有着美妙的回响。

于是手臂不受控制地扬起,然后甩下。

“啪!”“嗷——~!”

(咦,怎么就被他牵着鼻子走了呢?)

她都搞不懂自己了。

◇◇◇◇◇◇

“哈啊~,哈啊~!”

伊戈尔像团破布似的趴在床上,喘着粗气。原本亮晶晶的翅膀像是被拍烂的苍蝇一样黏在背上。

梅丽莎手里拿着鞭子,脸颊微微泛红,淋漓的香汗顺着白皙的脖颈滑落。陷入迷茫的她,正在思考刚才那种行为的意义所在。

“你为什么这么熟练啊。”

伊戈尔一边回味着余韵,一边向梅丽莎投去赞赏的目光。

“咱、咱也不知道!”梅丽莎忿忿地把鞭子扔在一边,放弃了思考。

“可以,说明你具有这方面的潜质。不过这么快就‘觉醒’,还真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搞不懂你在说什么!”

梅丽莎一屁股坐在床上,翘起了二郎腿。长长的尾巴扫过床面,在粉色的棉质床单上留下一道褶痕。

“嘿嘿,怎样,热身运动效果不错吧?一回生,二回熟嘛,可以继续聊下去了吗?”

“你想了解什么?”梅丽莎叹了口气,双手梳理着有些凌乱的头发。

“比方说,你的过往?”

“呼——行吧……不如咱们边喝茶边聊。”

她将披肩重新围上肩头。

“不错的提议,我还以为那套茶具是摆设呢。”

“大多数时候就是摆设没错。”梅丽莎起身走向茶几,拨动纤纤玉指,从罐子里捻了些茶叶放进茶壶里,又往盛满水的水壶里投进一小块热石,片刻间便传来滋滋的响声。纯度越高的热石加热效率越高,价格也相对昂贵,别看这么小小的一块,烧开一壶水还是绰绰有余的。

伊戈尔整理好衣衫,在梅丽莎对面坐下,气定神闲。如果忽略掉刚才那场重口味的闹剧,这怎么看都像是衣冠楚楚的绅士与温文尔雅的淑女相约下午茶的场景。

“话说你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是用了香水吗?唔——好像还有其他的味道。”

“嗯,兽人的体味普遍比较重,所以需要香水来掩盖,不过在出汗之后往往会掩盖不了就是了。怎么,很难闻么?”

“不,恰恰相反,我觉得很好闻,像是某种香料的味道。怎么说呢,比起那些刺鼻的香水味,你身上的味道更加贴近自然,丝毫不造作?”

“呵,你果然是个异类。的确,体味也是因人而异的,咱的味道还比较容易接受。”梅丽莎在不经意间嘴角微扬,露出恬淡的笑意。

“什么嘛,你笑起来还是挺好看的啊,和你略带野性的气味一样让人着迷。”

“……夸咱是没意义的。”梅丽莎移开视线,恢复了冷漠的表情。

“好吧,那我们进入正题。”这次是伊戈尔做了个请的手势。

“咱的话——是被迫来这种地方工作的。”

“想来也是。”伊戈尔早已有所预料。

“咱原本家境殷实,衣食无忧,后来家道中落,才沦落到此地……”

“恐怕没这么简单吧。我听说这个国家最近爆发了一场骚乱,对兽人的排斥达到了空前的高度,你会不会也是受到了这场骚乱的波及呢?”

面对伊戈尔耐心的询问,梅丽莎低垂双眸,眼神变得幽怨起来,

“是的,咱家原本是低等贵族,在公国的第二大城市——科齐拥有自己的领地,但随着这个国家的日益腐朽,贵族们拉帮结派,相互倾轧,势单力薄的咱家被渐渐逼上了绝路,而那场动乱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咱家世世代代都是兽人,祖上也是依靠着当年优渥的种族平等政策发迹,现如今一切都变了,兽人的地位一落千丈,这个国家又回到的原先充满歧视的境况。作为相对少数的兽人贵族,咱家首当其冲成了那些拉帮结派的家族势力的铲除对象,趁着这次动乱之际,他们处心积虑,勾结宗教裁判所,捏造罪名,让咱的父母蒙冤入狱,同时庄园被侵占,领地被瓜分,侍从被遣散,咱也被卖到了这个地方,做着不为人齿的事情。”

梅丽莎露出苦笑,

“所以,咱彻头彻尾成了没落贵族家的女孩,通过出卖肉体维持生计。有时候咱好羡慕像你这样的异人,不管走到哪都不用遭受白眼。”

“这个国家真是烂透了……但你也不用妄自菲薄,种族从来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有的只是人心险恶罢了。”

“是啊,咱看透了,对未来也没了指望,就这么得过且过吧。”

梅丽莎将煮沸的热水倒进茶壶里,出神地望着那袅袅而上的雾气。

“你就没想过要逃离这里吗?”

伊戈尔将脸凑近,表情严肃。

“逃?你以为这个地方是想走就走的吗?”

“哦?”伊戈尔将脸凑近,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你进来的时候应该看到了吧,门口有几个保镖模样的人,就是专门看管咱们这些娼妓的。”

“嗯,确实有几个面相不善的人守着。”

“咱跟你说哦,这个极乐亭背后的势力可不简单呢。它的老板是克劳德家族的少爷,而克劳德家族是杜恩最有势力的家族之一,不光与大公的关系密切,在摩奇亚也是呼风唤雨的存在。他名下的产业数不胜数,有酒庄、金矿、魔法工房……扯远了,其实这个极乐亭表面上是娼馆,地下还有一个奴隶黑市呢,当地人都知道的。”

“是嘛,果然有黑色产业啊。”

“贩卖奴隶,偷猎异兽的现象在这个国家比比皆是,已经见怪不怪了。这个极乐亭外表光鲜,其实不管地上地下,都是牢笼。”

梅丽莎起身为伊戈尔斟茶,琥珀色的液体流入茶碗中,瞬间香气四溢。

“啊,谢谢。”伊戈尔用食指勾着手把端起茶碗,一边轻轻地吹气一边问道:

“那之前有人逃出去过吗?”

“那自然是有的,只不过——”

梅丽莎顿了一顿,眉头微皱,像是在回忆不堪回首的往事。

“曾经有个赤狐族女孩,是和咱同一批进来的,她性格还算活泼,是少数几个和咱聊得来的人。如你所知,在这个地方每天要面对形形色色的客人,遇到恶劣的客人也只能忍气吞声,对女孩子来说毫无尊严可言。

所以她最先萌生了逃走的想法,并和咱约定要逃一起逃。她说她认识当地的一个商会会长,到时候可以投奔他,并保证一定会得到庇护。咱信以为真,以为能够重获自由了,便满怀期待等候时机。

然后,在某天夜里,她独自一人逃走了。

是的,她没有遵守约定,撇下了咱。”

“所以你一直记恨她,并且不再相信任何人?”

“不,咱反而要感谢她呢。”

梅丽莎摇了摇头,将自己的茶碗斟满。

“在那之后没过几天,她的尸体就出现在了城里的一条臭水沟中,据说死前还遭受过惨无人道的折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咱暗自庆幸,要不是她背信弃义,咱恐怕就和她一个下场了。”

“……这多半是极乐亭背后的势力干的吧,然后故意散播消息,以达到杀鸡儆猴的目的。这么一想还真是可怕。”

“也许吧。”梅丽莎耸了耸肩,“就算能逃出这道门,要想逃到城外也几乎不可能,恐怕连守城门的卫兵当中也有他们的眼线。”

“可他们该如何辨别对方是极乐亭里出来的人呢,换身衣服不就能蒙混过关了么?”

“咱曾经也是这么天真地认为的。——来,先给你看看这个。”

梅丽莎站起身,掀开上衣,露出光洁的小腹,上面有一道左右对称、说不上来是什么图案的暗紫色纹身,还散发着微弱的金属光泽。

“每个女孩进来之后都要被纹上这样的纹身,按照老鸨的说辞是能够提升‘那方面’的能力,但这只是一方面,实际上他们还在这个纹身上施加了复杂的追踪魔法,估计只有施术者才能解除。”

“这还真是阴毒的手法,故意隐瞒管控手段以免造成恐慌,一旦出现打破规矩的人立刻探知她的行踪并将其抹杀。比起简单粗暴地给你们戴上项圈,这么做更倾向于培养奴性,既不会引起外人的反感,又能让你们全身心地为他们卖命。”

伊戈尔一脸鄙夷,

“嗯,你说得头头是道,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可身体还是很诚实地踏进了这道门呢~”梅丽莎用手指抵着下巴,歪头打趣道。

“哈哈,我可不是什么圣人,也需要排遣寂寞的嘛。话说回来,你是怎么发现这个秘密的呢?”

“嗯哼,其实那起事件过后,稍微聪明点的人都能猜到这个伎俩了,大家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哎呀,这下可真是插翅难飞了。那既然这条道行不通的话,不妨换个思路。你说地下有个奴隶黑市,那奴隶就是用来交易的商品对吧,同样的道理,如果娼妓也能用来交易的话——”

“什么意思?”梅丽莎一脸警觉。

“抱歉,我刚才的说法可能有些失礼了,请不要紧张。我的意思是,之前有把人从娼馆赎出去的先例吗?”

“咱不知道,你问这个干什——”

还没等她说完,伊戈尔便腾地站起来,将身体凑近,

“那我就直说了,我想给·你·赎·身。”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从表情来看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味。

咣当一声,梅丽莎手里的茶碗掉到了茶几上,热水顺着桌面流向她坐的位置。

“小心!”伊戈尔反应也很快,他迅速俯下身,用左手将梅丽莎的大腿挡开,好像早已料到她会有这种反应似的。

“哇,好烫好烫。”他甩了甩被热水溅到的左手,然后才意识到两人的距离似乎有些太近了。

伊戈尔维持着弯腰俯身的动作,与梅丽莎面对面,两人的鼻尖几乎要顶在了一起,对方略显急促的呼吸带出微热的气流扑在脸上,恰似春风拂面,黛紫色的瞳孔中流转着惊讶与不解之色,瞳孔的更深处仿佛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正在萌芽。

两人就这样“深情”对视了几秒钟之后,才慌慌张张地把脸别开。

“你、你这样太突然了,咱、咱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你的动机——不对,你为什么会突然有这种想法?”梅丽莎语无伦次地问道,双手在两腿间不停地搓动。

“我没有突发奇想。”伊戈尔深深地呼出口气,尽力让自己显得镇定,“我起初来这里的目的和其他人一样,只不过是找乐子而已。但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就有个念头一直在我头脑中徘徊——我要把你救出去,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

“所以说为什么——”

“还不明白吗?命运使我们相遇,而你就是我命中注定的人。”伊戈尔心里很清楚现在说这话有点为时过早,但他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的态度传达给对方。

“命中注定什么的……太扯了!你不嫌弃咱的身份吗?不嫌弃咱肮脏的身体吗?”梅丽莎始终不敢相信,眼前这么一位玉树临风的异人男子会看上如此低贱的自己。从拥有一切到失去一切,巨大的落差让她真切地感受到了世间的残酷,而在真实世界的夹缝中苟延残喘的她也是越活越卑微。

“你都不嫌弃我这种奇怪的癖好,我又怎么会嫌弃你呢?换了其他女孩子恐怕早就跑没影了,你反而乐在其中。”

“才没有乐在其中!”梅丽莎用力跺了跺脚,声音中有了一丝娇嗔。

“话是这么说,但身体还是很诚实地接过了鞭子呢~”伊戈尔套用梅丽莎的话进行了还击。

“那还不是因为你那样子太欠抽了!”梅丽莎气鼓鼓地抱起了胳膊。

“欠抽就对了,咱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完美。”伊戈尔则是嬉皮笑脸地油嘴滑舌起来。

“哼,和你争论简直是白费口舌。”梅丽莎叹了口气,闭着一只眼睛作傲娇状。“话说回来,极乐亭可是杜恩首屈一指的娼馆,估计需要很多钱才能赎人呐。”

“这个我也料想到了,你放心,我会去跟老鸨商量,看看能否通融一下。”伊戈尔迅速敛起轻浮的笑容,切换成了认真的神情。

“不过即便如此,我身上这点钱也肯定不够,请给我一些时间去凑钱,我一定会带你出去的。”他的手搭在梅丽莎肩膀上,眼神真挚而坚定,灼热的视线将她那厚如坚冰的面具渐渐融化。

梅丽莎脱力地垂下肩膀,目光涣散地喃喃自语道:“自从咱来到这个地方,就没有人对咱这么好过。那群客人都好粗暴,咱冷淡的态度更是激起了他们的征服欲望。更有甚者还喜欢一把扯住咱的头发,然后用力揪着咱的尾巴,从背后——”

“别说了,乖。”伊戈尔伸出双指抵住梅丽莎的嘴唇,温柔地打断了她的话语。

“只能委屈你再忍耐一段时间了,一定要等我回来!”

“嗯,咱等你,可不许骗咱哦!”梅丽莎仰头,抬起充满希冀的双眸。

“我伊戈尔说话算话,从不说谎!”伊戈尔拍着胸脯保证。“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另外少喝热水。”

“啊?”梅丽莎傻了,正常来说应该是多喝热水才对吧,她那钢铁直男的父亲以前经常这么对她说。

“因为热石里含有硫磺,主要是用来加热洗澡水的,用它烧开的水喝了对身体没好处。不如直接用火。”伊戈尔耐心地补充道。

“喔……”梅丽莎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那你,不多留一会吗?还能做点其他的事哦?”

“不了,我还得去找老鸨谈呢。”面对赤裸裸的暗示,伊戈尔选择了回避。

◇◇◇◇◇◇◇◇◇

在那之后,梅丽莎就开始了度日如年般的等待。三天、五天、一周、两周……她每天坐在那张熟悉的长椅上,痴痴地望着门口络绎不绝的客人,期待那张干净而帅气的侧脸会在不经意间出现。因为一段让她敞开心扉的对话,因为一个让她魂牵梦萦的约定,这个男人的形象便在她脑海中扎了根,再也挥之不去。与其说是产生了好感,不如说她在这个男人身上看到了重获自由的希望。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耐心的消磨,她的内心又逐渐灰暗起来。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了,伊戈尔依旧没有出现。

(果然他只是随便说说的吧?那认真的表情只是他的演技吧?还是说他已经遇到更好的女人了?想想也对,像他这么帅的人身边肯定不缺女人吧?而且任谁都会选择良家妇女而非娼妓的吧?说到底,他只是说要把咱赎出去,而不是说要跟咱在一起吧?还是不要自作多情了……可万一呢?万一他的想法是真的,只是有事耽搁了,或者钱还没凑齐,或者……遇到麻烦了?)

梅丽莎整天胡思乱想,情绪起伏不定,发展到茶饭不思的地步。有几个选中她的客人看到她那失魂落魄的模样以为是被逼疯了,一下子兴致全无,为此她也没少挨老鸨的叱责。

一个半月后的一天傍晚,梅丽莎依旧是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心不在焉地摆弄着自己的尾巴。此时的她已经比原来消瘦了不少,眼神黯淡无光,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打开,一道蹒跚的身影自暮色中显现,将众人的目光聚焦于一点。反常的是,并没有人热情地迎上去,这人的出现让原本嘈杂的大堂里声音变得稀稀落落。

“?”梅丽莎循声望去,只见此人拄着根拐杖,手臂打着绷带,半张脸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怎么看都像是耐不住寂寞从医院里溜出来的病号。

“伊戈尔!?”当认清来者的真正面目时,梅丽莎不禁惊叫出声。

“抱歉,我来晚了。”伊戈尔露出爽朗的笑容,一瘸一拐地走向呆若木鸡的梅丽莎。

“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哦,你说这个啊。前段时间在狩猎大型魔兽的时候我不小心从山崖上摔了下去,伤得有点重,不过好在捡了条命回来。别担心,已经快养好了。”伊戈尔抬了抬手,轻描淡写地说道。

“你吓死咱了!”梅丽莎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已经翻江倒海,各种情绪一齐涌上心头,到达了临界点。

“唔……姑且是把钱凑齐了,你马上就能恢复自由身啦。怎么样,我还是说话算话的吧?”伊戈尔把没绑绷带的右手搭在梅丽莎肩头,如释重负地笑道。

“……”在那一瞬间,梅丽莎捂着脸,泪水如决堤般涌出。

“这段时间一定很煎熬吧,委屈你了。”伊戈尔将手伸向梅丽莎的脑袋,来回抚摸着她毛茸茸的耳朵。

“咱以为等不到你了……”梅丽莎泪眼汪汪地望着伊戈尔,用拳头轻轻地捶打着他的胸膛,像是和丈夫久别重逢的小媳妇。

“喂喂,高冷的形象完全崩塌了啊。一屋子的人都看着呢。”

“咱不管,反正咱就要离开这里了。”

“好吧,那你快去收拾收拾,我去把该办的事情办一下。对了,还有那该死的追踪魔法,我已经联系到了施术者,他会帮你解除掉。”

“嗯!”梅丽莎兴奋地点了点头,露出久违的笑容。

◇◇◇◇◇◇◇◇◇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两人走出极乐亭,来到老街上。梅丽莎已经换上了一身平民服饰,苗条的身段加上得体的衣装,显得落落大方。

“嗯,你果然穿什么都好看。”伊戈尔发出由衷的赞叹。

“嗯哼,咱本来就是大小姐,气质还是在的嘛!”梅丽莎背着手走在前面,体态轻盈似穿梭于花丛中的蝴蝶。重获自由的她,自然是心情舒畅。

“所以说我的眼光是不会错的~。”伊戈尔停顿了一下,用探询的口气问道:“那下一步的话,你打算做什么呢?是跟我走呢,还是——”

梅丽莎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背对一片灯红酒绿,将表情藏于阴影之中。半晌,才开口说道:

“咱当然想跟你走,只不过——”

“啊啊,我明白我明白,你是放心不下你的父母吧?我之前也打听过,科齐那边骚乱很严重,大量的兽人难民涌向了卡腓亚王国边境地带,城里也已经戒严了,几乎是只出不进的状态。所以,还是等到风头过去之后再去监狱探望他们吧。”

“嗯,也只能这样了。”梅丽莎叹了口气,从心里赞叹这个男人的洞察力,自己的小心思一下子就被看穿了。“咱父母对兽人很好,作为领主他们可以说是深得民望。咱家原来的领地里收容了大量兽人同胞,他们安居乐业,从不惹是生非,但现在,估计都流离失所了吧。”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以我们的力量,是不可能斗过那群顽固派的。”伊戈尔无奈地耸了耸肩。“不妨先把这些事抛在脑后,随我一起去欣赏一下古加洛德平原的风景如何?毕竟你刚恢复自由身,需要放松一下,而且你以前也没什么机会四处旅行吧?”

“说的也是,反正有你这个经验丰富的冒险者在,咱还是挺放心的。只不过咱没什么野外生存的经验,到时候请多多指教咯。”梅丽莎微微弯腰,投来期待的目光。

“包在我身上,等我伤痊愈了就出城吧,这个地方早晚也要出事,不宜久留。”

“唔……那这两天住哪儿呀?”

“我认识一个旅店的老板,能以很便宜的价格住几天。只不过嘛,都这么便宜了,我也不好意思问他再开一间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你不介意咱就不介意,咱又不是纯真少女了。不,应该说是被拯救的失足妇女才对~”

尽管梅丽莎是以戏谑的口吻说出这些,但伊戈尔还是敏锐地察觉到她话语中隐隐透出的自卑感。

“嗯,那就好。说实话,这段时间都没人抽我,我有点皮痒了。哎呀怎么办啊,伤还没好,真伤脑筋~”他说着便露出了贱贱的笑容。

“哎你这人真是……等你伤好了咱满足你好吧!”梅丽莎双手叉腰,一脸鄙夷,投其所好地摆出女王的架势。

“我很期待!”伊戈尔兴奋地拐杖都要扔掉了。

◇◇◇◇◇◇◇◇◇

在那之后一连几天,两人都是同床共枕,不过伊戈尔很绅士地把大半张床让给了梅丽莎,自己则是缩在角落里。对于这个丝毫没有产生非分之想的男人,梅丽莎反而是感到了一丝寂寞,她甚至怀疑这个男人除了有受虐癖之外就没其他欲望了。

终于,在持续不断施展治疗魔法的过程中,伊戈尔的伤恢复得很快,没过多久便已痊愈。那也意味着两人即将离开摩奇亚,展开一段至少对梅丽莎来说是别开生面的旅程。

“在启程之前,你还有什么要准备的吗?”

“唔——咱想弄把趁手的武器,最好是剑。”

“哦?你还会剑术?”

“嗯,略会一些。作为前贵族之女,而且还是兽人,咱是接受过这方面训练的。”

“那可真是帮大忙了,又多了个战力,狩猎起来就更轻松了。”

“带武器只是以防万一啦!居然要咱冲锋陷阵,一点也不怜香惜玉!”梅丽莎哼地一声把头偏向一边。

“好吧好吧我的小姑奶奶,你看着我打总行了吧。还有其他什么要求吗?”

“嗯哼……”梅丽莎将手抵在下巴上,突然眼睛一亮,“为了庆祝咱重获自由以及你伤势痊愈,咱们去酒馆喝一通如何?不醉不归!”

“诶?这——”伊戈尔面露难色。

“哇你是不是男人啊,都不敢和女人拼酒?”梅丽莎柳眉倒竖。

“喝就喝,走起!”

◇◇◇◇◇◇

“嘭!”

梅丽莎又傻了,这才喝了几杯啊,眼前这个男人就一头栽在吧台上,不省人事了。摇晃了半天也没有要清醒的迹象,不得已之下只能支撑着他往旅店走去。

(原来他这么轻的吗。)

一路上,伊戈尔将身体的重量完全压在了梅丽莎身上,但梅丽莎并没感觉有多重。她一边走一边偷偷地窥视着倚靠在肩头的那张侧脸,尽管已经醉得不成样子,但还是那么耐看。不知不觉,脸上火辣辣的,应该是酒精起作用了吧?梅丽莎如此欺骗自己。

回到旅店,梅丽莎把伊戈尔放平在床上,给他盖上了被子。伊戈尔银色的额发散乱地遮住了小半张脸,俊秀的面庞白里透红,鼻子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原来他并不擅长喝酒啊,但为了让咱高兴,宁愿什么都不说,真是的~)

梅丽莎出神地望着那张睡脸,心里突然一阵悸动。像是受到了某种指引一般,她轻拢起头发,慢慢地将脸凑近,呼吸也越来越急促,饱满的唇瓣离他的脸颊就只差一公分的距离。

“哈呼——”

就在梅丽莎踟蹰不定的当口,伊戈尔毫无征兆地发出梦呓,然后很自然地将脸微微一侧。于是乎,梅丽莎的嘴唇牢牢地印在了他的脸颊上。

“呜哇!?”梅丽莎惊叫一声,浑身过电般向后弹去。半晌之后,她才用食指来回摩挲着嘴唇,脸已经红得不像话。

◇◇◇◇◇◇

“昨天你睡得跟个死猪一样,叫都叫不醒。”梅丽莎撅着嘴,对着伊戈尔一顿数落。

“啊哈哈,没想到我酒量还是那么差。”伊戈尔盘腿坐在床上,窘迫地挠着后脑勺。宿醉带来的不适感让他头重脚轻,左摇右晃,像个不倒翁。

“额——在那之前我没耍酒疯吧?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吧?”

“有啊,你把咱推倒了。”

“啊!?”

“骗你的。再说推倒了又怎样,咱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么?”

梅丽莎其实很怕醉酒的男人,在她印象里,男人喝醉之后往往会变成只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不知不觉间,噩梦般的记忆在她脑海里复苏了——

那是她父母被带走后的第二天,那群小人得志的贵族们堂而皇之地在她家曾经的庄园里举办了派对,酒席一直持续到了深夜,人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彼时的她孤立无援,只能绝望地缩在角落看着眼前沉溺于衣香鬓影和声色犬马中的宾客。有个自称是子爵的人找到了她,告诉她有办法让她的父母轻判,前提是跟自己走。子爵连哄带骗,单纯的她信以为真就同意了,然后她被带进了一个房间——就是在那里,子爵凶相毕露,夺走了她的第一次。她哭喊,她求饶,床单都被抓破,但没有人理会。她当时完全可以将对方击倒后逃走,但如果那么做的话,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于是她忍了下来,迫于淫威,她选择了服从。

然而她的牺牲并没有换来任何好处,经过一番辗转,她被卖到了娼馆。从此以后,原本开朗活泼的她变得少言寡语,直到遇见了伊戈尔。

——梅丽莎原本打算向伊戈尔倾诉这一段悲惨的过往,但一想到他似乎并不爱听这些,便打消了注意。

“不是,我觉得吧,这种事得有一定感情基础才能做,倒不是会不会失去什么的问题。别看我这样,我可不是什么随便的人,那个怪癖也只是针对特定的人群才会发作哦……喂,你没事吧?”

看到梅丽莎像木头人一样愣在那里,伊戈尔停下了碎碎念,关切地询问道。

“啊,没事。”回过神来的梅丽莎挤出一个笑容,“没想到你还挺保守的嘛。”

“我这叫纯情——啊呸,说得我自己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呢,也不用太自卑,对于你的过去我不会太在意,因为我看重的——是我们的未来。总之,先从旅伴做起吧!”

“嗯哼,那就准备出发吧,旅伴先生!”梅丽莎如释重负地伸了个懒腰。感觉眼前这个男人,前所未有的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