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那些快乐的记忆,总是藏在我寻找不到的木匣里。

从前我以为,这是仅仅属于我一人的不幸运。后来我发现,为这种不幸而苦恼的人,并非只有我自己。

几周以前,那座建成几百年的塔突然起了火灾。那塔曾经是镇子的象征,爬上塔顶,向下眺望,镇中美景,尽收眼底。不过现在,不论是谁,都再没机会去往塔顶。那一场火,把塔烧了个干干净净,在那片白色地基上,只剩下几片被熏黑的木头墙壁。

这种事情总没办法避免。在广阔世界中,一切形体终将凋零。美丽之物,转瞬之间,化作灰土,消失不见。那些不快乐、不如意,却总会遗留庞大的骨架,如同无法安息的灵魂,固执地,在模糊不堪的记忆中耸立。于是,当我回望过去,最先见到的,不会是过往的荣誉勋章,而总是不快的尸骨之林。

于是,快乐的记忆就如同宝石,深藏于无限的泥土之中。找到宝石固然让我很开心,挖掘泥土却会耗光我最后的一点力气。我总有一种自卑,因为我并非天生乐观。我常常会想,倘若我对痛苦的感知更加迟钝,那么千斤的不快之泥土,对我而言也不过会是羽毛般的轻盈。

我听人说,在遥远的国度,生活着一位失去了痛觉的神奇之人。一切痛苦对他而言,不过如同轻风擦过身体,或是雨滴湿润外衣。我猜,这个人一定活得很快乐。假如一个人对痛苦麻木,那么什么样的困难也没法叫他灰心。

我这样想着,继续生活了一段时间。有一天,突然有人告诉我一个消息:

“那个没有痛觉的人死了。”

我大吃一惊,听他解释事情的原委。

“都是他没有痛觉害的。”

他说。

“因为没有痛觉,身体被刀划伤,也不知道要处理,在暖炉旁打盹,皮肤被烧伤也不会惊醒……他听说山上有一种花很漂亮,就爬到山上去摘。这一路上,不知道他受了多少伤,可他自己却浑然不觉。你说怎么样?还没有看到那种花,他就死了。他身上的伤痕太多,连致命伤都确认不来。”

他这么讲着,又突然想起嘱咐我来。

“人能做什么,做得到什么,归根结底是有个极限的。跨过这个极限,人就会立刻死掉。明知道做不到的事情,就应该当场放弃。你该明白吧?没有什么东西是值得拿命去搏的。假如你觉得值得,你就是被鬼迷了窍了!”

他说,我点头以示赞同。我听了他的话,只觉得经年累月纠缠于我的疑惑,突然迎刃而解。

美丽的东西,像是生长在悬崖上的鲜花一样的东西,像是蕴含着剧毒却带着七彩的色泽的东西,那些让人产生激情去追求的东西,根本就是毒药,是陷阱。痛苦正好是相反的东西,是好像桥梁两侧的护栏一样的东西,是如同坑道入口的封锁线一样的东西。痛苦是毁灭的幻影,却叫人避开毁灭。我终于意识到:人如果离开这样的东西,一定是活不下去的。

这个道理,我早就应该明白。

在我小的时候,有一次,母亲出门办事,留我一人在家里。没有玩具的日子相当无聊,我只好在房子里散步解闷。我走到客厅,想找些打发时间的东西。正好,白色的阳台被浅色阴影覆盖,像是一潭浅水。我看见阳台上面,正放着祭祀用的铜香炉与熏香。铜香炉挺着肚子站立,身上的花纹反射着阳光,如同游动的鱼的鳞片。它那副骄傲的模样像是故意而为,非要诱惑我同它们玩耍一样。

我一下子有了兴趣,随手拿起一根火柴,学着母亲的样子,挥手,划燃。这下可好。一团漂亮的火苗挂在了火柴上面。它不安稳地颤动,好像滴进水中,不断扩散消失的一滴红色墨水。我连忙用熏香抵住火柴头,想叫那团漂亮的火苗贴附在熏香上。结果,像是突然泄了气,漂亮的火焰外衣瞬间消失,只萎缩成一个发光的红核。缓缓升起的烟抽离了火苗的最后一点生气,红色的核渐渐暗淡,变成灰烬。我觉得失望极了,伸出手去,想把那衰弱得不像样的火星抓灭。我用手抓住了熏香的尖,却没想到,看起来萎靡不振的红核,摸起来居然滚烫。我连忙把手缩回,结果掌心已被烫出了小水泡。大肚子的铜炉依旧站立在阳台的阴影上,不平的花纹反射着阳光,像是将军的甲胄。它那副骄傲的样子,就好像在嘲笑我一样。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得在心里记下火的厉害。我想着,从未见识过火焰厉害的人决不会害怕火焰。即便一道凶猛的火墙在眼前展开,他们也势必会视若无物,大踏步地前进。可是,被火灼伤的人做不到这事。他们没了胆子,只要见到火苗,看到被烧得通红的东西,他们就会想起灼热,想起身体的疼痛。对他们而言,痛苦的记忆已经转化成了一种认识,这种认识总要先于行动,出现在人们面前。它就像是高墙,在高墙的背面,藏着世间中的无数痛苦。它非得叫那些为热情控制的人在它面前停下,为此,它非得幻化成恐怖的幻影,不留情面地把人吓退。

说到底,恐惧的本能赋予了人们回避危险的能力。不会觉得胆怯的人,就如同没有痛觉的人一样,一定会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正是因为恐惧存在,人们才能无所畏惧地生活与安全世界。正是因为疼痛的存在,人们才可以自由自在地出没在柔软的世间。活着的人必须要受到一千种束缚。没有了其中的哪个,人也不会变得更幸福。正好相反,人甚至会因此坠入无间地狱,受无止境苦难的折磨。

我,已经完全明白了。

比起无间地狱,果然,还是承受千般束缚更好一点。一旦意识到这样的事情,一种感激之情便会在我心中出现。痛觉和恐惧,我一个不少,我天生缺乏那种向死亡突进的特质。说到底,我是一个普通的人,恰好是世界上最多的,最适合活着的东西。所以,平庸者的命运,也是我不得不接受的东西。

自我成年以后,母亲的一日三餐就由我负责。我做菜的手艺相当普通,也没有判断味道的好舌头。对我而言,所谓烹饪,就是机械地按照食谱行动。像那些有名的厨师一样,随心所欲地处理食材、使用什么样的“掂勺”的技巧……这样的事情,就是让我长出四只胳膊,我也做不出来。幸好,如果将美感、技巧、原理全部舍弃,事情就总会变得很简单。我凭着不灵活的双手,总可以做出味道还算过得去的饭菜。

只不过,简单总会与呆板无聊联系在一起。无聊,就会懈怠。懈怠,就会犯错。调汤的时候,我端着盛着酱油的小碗,准备给汤做最后的调味。这件事,我做过太多次了。我看着酱油滴入汤中,只觉得一种烦躁充斥内心。

突然,我看到在放着刀具的匣子上面,有一只赤红色的茧。

“啊!”

那赤红的茧叫我吃了一惊。我下意识地松开了手。盛酱油的小瓷碗坠落到地上,响了一下,随即变成碎片。

瓷碗碎裂的声音惊到了母亲。她从房间走出来,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不必说话,看到地上狼狈的碎片与酱油,母亲就明白状况了。

“没有伤到手吧?”

她问我,一边拿了扫帚和簸箕清扫起碎片来。

“一不小心,没有拿住。”

我为自己寻找着借口。懈怠所带来的错误,就好像是犯罪一样,这让我无地自容。我扭过头寻找罪魁祸首,再度望向刀匣,那里却不见了红茧。

哪里有什么红色的茧呢?不过是一块红色的污渍罢了。我自责于自己的一惊一乍,低下头去,等待着母亲的责备。

“那么,下次小心一点吧。”

母亲只是这样说着。她拿来抹布,蹲在地上,用力地擦拭洒在地板上的酱油。我不敢帮忙,只好做一个没什么用处的旁观者。

仔细回想起来,母亲从来都没有打过我,连大声的斥责都未曾有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我心里总有一种对母亲的恐惧。这恐惧并不是很强烈,平日里也不会露头。只不过每次在母亲面前犯错,这感觉都会突然发作,像是背负很重的担子一样,一下子让我紧张起来。

我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像是母亲的仆从,我耻于在母亲面前犯错。或者说,倘若我犯了错,总会有极其恐怖的结局等着我。是山崩地裂,是焚烧地狱,又或者是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世界……我总会想起这件事:一个胖胖的女人一手拿着竹板,另一手抓着小男孩的手掌。竹板打在掌心,“啪啪”地响。任凭男孩怎么哭喊,怎么挣扎,都没有用。竹板还是一下一下的打在掌心,“啪”,“啪”得响个不停。

那一次,母亲刚赏完花回家,我看她心情很好,就小心地询问起了竹板的事情。

“那是邻居家孩子的事情吧?”

母亲若无其事地,一边用开水沏茶,一边回复我说。

“那个小孩有一次淘气,抓了一条小蛇来吓唬你。你被吓得哇哇大哭,怎么哄都哄不好。后来他的妈妈知道了这件事,就把你叫了过去,用竹板打他的手给你道歉。”

母亲把刚沏好的茶推给我,转手去倒第二杯。

“是这么一回事吗?”

我半信半疑地喝了一口茶。水很烫,舌头一下子麻了。

“就是这样。”

母亲肯定地说。

不论如何,母亲总是没必要在这种问题上骗我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有关蛇的事情,一点没有在我脑海中留下痕迹,反倒是打手板的胖女人的印象,一天比一天清楚起来。

我总觉得,在那副躯壳之下藏着一种极度恐怖的东西。那是像野兽一样的东西,全然没有理性,也从不会手下留情。一但这种恐怖的东西被释放出来,世间就会遭遇到狂暴的破坏,遭遇到切割撕裂,反复地被击打,被拉扯,一直到任何一点有意义的结构都不剩下,全部的一切都变成无价值的碎屑为止。

有人说眼睛是心之窗口。我顺着那窗口,看到了胖女人心中的野兽。总不会有人会想着招惹熟睡的老虎,我当然也不敢更深的探索。

不,别说什么探索了,我甚至没有直视那眼睛的勇气,光是想到那双眼睛正在注视着我,我就觉得毛骨悚然。

我回想起来了。我曾经见过同样的一双眼睛。可是不管我怎么回想,也记不起来那双眼睛的主人。这事也只好被我丢在一旁,不再理睬。我总不会招惹到这群家伙。我早就接受平凡人类的命运了!

自我成年以后,大伯总是来我家做客。按他的话说,我是个“好苗子”,只要“微微雕琢”,将来“必成大器”。我不知道大伯做着怎样的营生,但我感觉得到,母亲不大喜欢大伯的工作,甚至有一点瞧不起的味道。

大伯这次来的时候,母亲像是炫耀一样,讲起了我小时候的事情。

“海青小时候说过,他要拿回爷爷的白银头盔呢。”

“是吗?那可是个不得了的愿望。”

大伯漠不关心的点了一根烟。他有很重的烟瘾,常常一根接着一根抽。

“话说回来了,大伯这边还在收人。有兴趣的话来试试?”

他这样对我说。客厅里满是讨厌的烟味。

这种提问是不需要回答的,或者说,回答也没用。虽然大人们在谈论有关于我的话题,但我是并没有发言权的。母亲很自然的岔开了话题,开始讲我小时候做过的各种事情。

我对那些事情不太感兴趣,大伯的邀请也离我太远。我之所以参与这种讨论,不过是为了显得礼貌。也就像是来客人之前总要准备些东西招待客人一样。在桌子上的盘子里,放着一小盘软糖,我偷偷地拿了一个,拉开糖纸,把软糖塞进了嘴里,糖纸则被团成一团塞进了袖子里。

在软糖的表面有一层像是小珍珠一样的粉末,吃起来有西瓜的沙的感觉。软糖的主体是一种并没有很强烈甜味的东西,因为弹性的影响,咀嚼软糖也不像咀嚼硬糖那样干脆。我并没有含着吃糖的耐心,所以总是会把软糖嚼成许多碎片,再草率地咽下去。软糖对我而言,不过是一瞬的快乐罢了,但我很喜欢。

童年时代的事情,我大多已经忘记了。一定要去回忆的话,也只有软糖的味道会立刻出现。

母亲知道我喜欢吃糖。她专门为我准备了一个小糖罐,在里面放上了许多糖。糖罐被放在高处,平时我是抓不到的。也只有在一些节日,或者有客人来的时候,母亲才会把糖罐取下来,把里面的软糖放在碟子里。

对我而言……用糖招待客人,简直连分享都算不上。与我同龄的孩子们很少有喜欢吃软糖的,母亲又不吃,最后那一小盘糖都会被我吃掉。母亲总是提醒我不要一口气把糖吃完,但我总是没办法做到。

不过有一次,家里既没有客人来,又不是节日,母亲却准备了小半盘软糖,把我叫到了桌子旁边。

“海青长大以后,想要做什么呢?”

她这样子问我。问题的答案,我恰好是知道的。

“我要拿回爷爷的白银头盔!”

我的个子不够高,想要看到母亲的脸就要抬头。但我不敢抬头。我害怕看到母亲的眼睛。

母亲此时会是怎样的表情呢?

我实在想象不到。我看到母亲的眼泪滴在了地板上。此时此刻,在母亲的眼睛里面,会不会有一只野兽呢?

“真乖。”

母亲摸起我的头来,还把几块软糖塞进了我的手里。

剩下的糖被她倒回了糖罐。我想起母亲劝我不要一次把糖吃完的劝告……也许知道我自己做不到,于是母亲替我做到了。

我撕开糖的包装,把一块软糖塞进嘴里,用力地嚼着,像是在嚼一块胶。

不知道母亲有没有怀疑过我,我说谎骗了她。老实说,我并没有明确地打算未来如何生活。之所以会那样回复母亲,不过是知道白银头盔对母亲有着特别的意义罢了。

我的爷爷是过去战争的英雄,在战斗中立下了不少功劳。作为战功的奖赏,他得到了那个白银头盔。白银头盔是整个家族的荣耀,是好像荣誉勋章一样的东西。就是因为父亲是英雄的后裔,母亲才会嫁到这个家来的。似乎是这样,我有点说不清。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白银头盔对母亲来说是非比寻常的东西。假如不是被逼到了绝境,母亲是决不会把白银头盔舍弃掉的。

可是后来,父亲得了病。要治病,就要花一大笔钱。不得已,母亲把白银头盔卖给了一个富商,这才换到了父亲的救命钱。

尽管如此,父亲还是去世了。我没有见过父亲几面,对他并没有什么感情。或许有着残忍,但我一直有有这种想法。为父亲治病,全然是徒劳无功的事情。白银头盔就这样白白的失去了,实在没有必要。

我不知道母亲有没有这样想过,反正,母亲一定是想要拿回白银头盔的。那东西对于母亲而言早已经不只是荣誉勋章了。

真不凑巧,我现在也低着头,看不到母亲的面孔。母亲正以怎样的表情同大伯说话呢?就在现在,母亲的眼睛中是否有野兽呢?

也不知我从哪里来的胆子,我竟站起身来,想要看到母亲的脸。

“海青?怎么了呢?”

母亲察觉到了我的行动,这样问我。

只是这么一句话,就把我那点勇气全都泄光了。我只好谎称自己去上厕所,小心翼翼地逃回自己的房间。

不知是怎么回事,房子的后门被人打开了。我瞟了花园一眼,却看到了一个红色的茧。

冷汗,立刻流了出来。

仔细想来,我或许是个胆怯的人。每当我对世界的外层发起冲击,迎接我的总是来自认识的城墙。每当我遇到那城墙,我就只能原路返回。我知道在城墙外面一定有恐怖的东西等着我。我不是那些东西的对手。

我好像见过一种蝴蝶。那是一种红色的蝴蝶,很大,很善于飞行。我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看过这种蝴蝶,但我确定,这种红蝴蝶是存在的。

我不是蝴蝶收藏家,既没有那种玻璃的展示框,又没有抓到过多少种蝴蝶。我的堂兄就是这方面的高手了。大伯给了他一笔钱,让他购置标本和捉虫的工具。

我第一次看到堂兄的收藏柜时,惊讶得双手都在发抖。在堂兄的柜子里,摆满了那种用木头和玻璃制造的小盒子。每一个盒子里都有一只蝴蝶。每一只蝴蝶的颜色,大小,翅膀的模样都不一样。

“你很感兴趣啊。你随便选吧,如果我有两只的话,就送你一只。”

堂兄这样对我说。

我于是开始寻找那种红色的蝴蝶。一个盒子一个盒子地找,我看见蓝色的,黄色的,甚至是橙色的蝴蝶……我有点担心,万一那种红色的蝴蝶只有一只,堂兄还愿意把它让给我吗?

结果,我那忧虑完全是多余的。我找了两遍,却没能找到。连堂兄也没有那样的蝴蝶,大概是红色蝴蝶实在太过稀有吧。

“没有喜欢的吗?那么这一只送你……”

堂兄看我有点失落,就讲着这样的话,从柜子里取出了一个匣子。

“这种蝴蝶的翅膀会变色,也算是比较少见的种类吧。”

我从堂兄手中接过蝴蝶,悄悄的转动角度,看它的翅膀随着角度的变化变色。可是,无论我怎样调换角度,都看不到红色的瞬间,顶多是那种既不鲜艳,又不明亮的棕色而已。

我带着这只蝴蝶标本回家,脑子里却净是红色蝴蝶的幻影。嗨……蝴蝶这种东西,不是模样都差不多吗?我从家里的杂物间里拿出了红色的涂料和油,还有几只画笔,用镊子把蝴蝶从玻璃匣中取了出来。

这蝴蝶原本什么样子已经不重要了,我决定改造这只蝴蝶,让它变成我理想中的样子。

在我脑海中,红色蝴蝶的模样清晰可见。我用画笔混合油和涂料,小心翼翼地,在蝴蝶的翅膀上勾勒了一划。

“啊呀!”

翅膀并没有变成红色,反而变成了相当难看的棕色。

我大吃一惊。在那之后,强烈的失落感与沮丧涌上心头。

我用镊子把蝴蝶夹回了玻璃匣,然而它的翅膀上永远有一道不会变色的瑕疵了。我盯着那瑕疵看,一个更加可怕的念头出现在眼前。

也许,这是死去的蝴蝶的复仇呢?

我不再敢乱碰蝴蝶标本了,可我还没有灰心。后天改造的红蝴蝶或许不存在了,但天生就拥有红色翅膀的蝴蝶,总还有的吧。

邻居家的孩子告诉我,他曾在山脚的林子里见过红色的蝴蝶。我于是和他约定,一起去林子里寻找红蝴蝶。

我特意准备了新的网和竹笼。只要看到那只红蝴蝶,我就一定要捉住它。我下了决心,只要没抓到红蝴蝶,就不会回家。我想,有了决心的话,遇到红蝴蝶的机会会更大一点吧?

我们两个早上就去了那里,一直到傍晚都一无所获。不要说红蝴蝶了,林子里就连一般的蝴蝶都没有几只。反倒是甲虫,飞蛾在四处乱飞。

“就是这种地方才有那种蝴蝶啊!”

邻居家的孩子坚持着。

可是,太阳就要落山了。

什么都没有得到,让我无论如何打不起精神。我害怕螳螂或者甲虫会把红色蝴蝶吃掉,竹笼里也空空的。

我一个人沮丧,邻居家的孩子却突然兴奋了起来。

“找到了!找到了!”

他吵嚷着,叫我过去看。他找到红色的蝴蝶了吗?

我连忙带着网子和竹笼跑向他。心中净是找到宝藏的欢喜。他故作神秘地站在我面前,双手背在身后。看到我靠近他了,就突然把手伸到我面前。

啊,他抓住了一只小白蛇。

他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好像找到了宝物一样。可是我却突然发觉,邻居家孩子与我讲红色的蝴蝶,只不过是为了约我出来玩罢了。

我哇地哭了出来。我终于发觉,我想要的那只红蝴蝶根本不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不论我怎么努力,不论我怎么劳神,都不过是徒劳罢了。

邻居家的孩子一下子慌了神。他把白蛇扔掉了,在我身边哄我。可是,他连我想什么都不清楚,怎么哄得住我呢?

说到底,我对蛇的记忆一点都不清晰。所谓邻居家孩子吓唬我,大概也只是大人们的理解。在我的记忆深处,总有着比蛇更恐怖的东西。

我似乎可以摸到一层茧。那茧并非在真实世界中存在,而是纯粹的精神之茧。我活在那茧中,那茧保护着我,在茧的外面则是如同炼狱一般的世界。

于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在我触及真实世界之前,总会触及认识的恐惧。我的认识像是一层薄膜,把我与真实的世界彻底的分开了。

可是,那红色的蝴蝶不在眼前,就必定在这茧的外面。我若想要得到红色的蝴蝶,就非得把这层茧破坏不可。

我想起那红色的茧的事情了。

我家有一块小花园,母亲很少打理,那里是属于我的领地。

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用小碗在花园里抓蝴蝶。花园中最多的,是那种蓝色的小蝴蝶。偶尔,也会遇到那种黄色的大蝴蝶。我沉迷于捉蝴蝶,乐此不疲。

有一次,我在花园的灌木上找到了一个赤红色的茧。我猜想,那茧里一定有一只很稀有的蝴蝶。那种蝴蝶一定是我从没有见过的样子,它会有红色的翅膀,很大,善于飞行……一切我对蝴蝶之美的认识碎片,都被我丢在了那红色的茧里。我甚至有一种错觉,在那红色的茧里面,藏着一位神明。

破茧不会是短时间的事情。我没有办法一直看着它,只能在每次去花园时注意一下。我向母亲做出了那样的承诺。我说自己要拿回白银头盔。充满了我的生活的,净是为取回白银头盔而做的训练。

搞不好我会错过那只蝴蝶的破茧。这种担忧让我烦躁起来。我咬紧牙关,要冲着母亲的管辖发起一次冲击。

“我想做画家。”

我向母亲说了这样的话。老实说,我并没有考虑过长大以后的事情。我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只想要看到眼前的红蝴蝶。我讲出这话,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要反抗母亲罢了。

可是,母亲却当真了,她显得很失望。

“那么白银头盔的事情……不想做了是吗?”

她很悲伤地说。她这样说话,我就害怕起来了。

我个子矮,想要看到母亲的脸,就非要抬起头不可。我抬起头,看到了母亲那双眼睛。在母亲的眼睛里,正有着一只狂暴的野兽。

“做画家的话……也可以换回白银头盔的吧……”

我只好这样示弱。

我没有办法。

我胆怯了。我输了!我举手投降了!

怎么样都好,就算是举手投降,我也总可以找得到机会。就算我不能是获胜的英雄,我也可以是灭亡国家的刺客。

我这么想着,像是偷窃秘宝的盗贼一样,趁着母亲午睡的时候,带着一柄小刀,悄悄地溜进了花园。

我搜寻了一番,心里不由得窃喜,那赤红的茧还挂在灌木上。

我决意要把那茧剖开了。我听人说,假如没办法依靠自己的力量破茧,蝴蝶就会很快死去。可我非得确认一件事不可。就算最终得到的只是一只衰弱的蝴蝶,我也要证明一下。

那红色的蝴蝶,一定是存在的,一定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倘若不是这样的话,等待着我的,就必定是血腥的斗争,是炼狱一样的世间,是无数的疯狂的野兽。

我拿出了小刀,小心翼翼地把刀尖刺入茧中。刀的尖端轻易的划开了茧的外层。我感觉到了一种充盈,像是含着一枚软糖。

我吐了一口气,剥开了茧。

在那赤红色的茧中,只有一具干瘪的虫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