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路无遥的翻阅,日记上的时间缓缓前进,忘却的记忆如种子在路无遥心中重新发芽,他读着读着,眼泪不知觉滴了下来,干净的纸页上顿时多了一道水渍,他连忙伸手想去擦拭,队长却伸手将日记按住。

队长说:“无遥,给你看这本日记是因为我想让你知道,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在利用你,还是有人爱着你,望着你。成为异乡人会远离过往,但你很幸运,这本日记,还有茉儿,或许能支撑你走下去。”

“谢谢你,”路无遥的声音带着哭腔,“谢谢你们。”

“别急着谢我。”队长拿起了日记,摊在路无遥面前,说道,“日记中关于你的部分到此为止,后面记载着一些茉儿一直瞒着你的事,她觉得这是为你好,我让你看这本日记,是因为我觉得你或许应该知道。”

“上面是什么?”路无遥问。

“谁知道呢?”队长耸了耸肩,“或许是茉儿不愿让你知道的过去,或许是你离开这些年家里的情况……总之,是与前面完全不同的事情。看与不看,你自己选择。”

队长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说出这么模棱两可的话,无非是不想因为自己的话影响到路无遥的选择。

——若是茉儿不愿路无遥知道的过去,那路无遥便应该尊重茉儿的选择,不去看,甚至想也不该想。

——若是路无遥家里的事,当初负气出走,离家多年,实在亏对双亲,不论记载什么,他都需要知道。

但也有可能二者都不是,看与不看,他自己选择。不过……

路无遥看着队长,他的表情鲜有的严肃认真,如果路无遥今天拒绝了,今后今后也不会有机会知道里面记着些什么了吧。

“如果是以前的我,肯定会选择要看吧。”路无遥笑了笑,“谁知道里面是不是背着我有什么阴谋。”

“但现在我愿意相信,这后面即便真的记载着什么,茉儿不给我看,也一定是有她自己的打算,她是那么善解人意的女孩,不给我看,一定真的是为了我好。”

“所以你是拒绝了?”队长扬了扬日记,“我知道了。”

“不,正因如此,我才更要知道茉儿瞒着我的是什么事。”路无遥认真地说,“无论是什么事,我都应该与她一同承受,如果是她的过去,我接受,如果是我的事情,我承担。”

“你确定吗?或许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的事。”

“不管日记后面记着什么我都不怕。”路无遥答道,“这日记本身,就是我最大的支柱,有它在,我便有勇气面对任何事。”

“面对两个字,嘴唇碰碰就说了,但只有真正经历了,才发现不像说着那么简单。”话虽如此,队长却并没有再犹豫,把日记递了过去,“不要后悔。”

那语气仿佛是在说他自己。

路无遥接过日记,他慢慢将日记翻回原来的位置,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慢慢呼出,这才伸手翻开下一页。

在翻开这短短瞬间,他心里猜测了无数可能,甚至想会不会后面什么也没有,只是队长给他的一个考验,但等他翻开时,才发现上面的内容出乎意料的简洁,没有像前面那样贴着他的照片,而是一张剪报,还有两句话——

“遥哥很难受,不想他这么难受。”

“遥哥很难受,可是让他知道真相,他一定会更难受。”

剪报上报道的是一起车祸,一辆大货车与一辆出租车在一处交叉路口发生碰撞,司机刘某当场死亡,一人重伤,目前伤者被送往医院接受治疗。货车司机已被警方控制,事故原因正在调查。

那没头没尾的两句话和那篇报道路无遥一开始没明白是什么意思,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队长:“是……她?”

队长的眼中充满了怜悯,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那,那她……”

路无遥感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整个人也在颤抖,他不确定自己到底想不想知道答案:“新闻上说,她,她只是,重伤……”

“她是住院之后去世的。”队长无奈的地叹息,真相往往就是这样,带来的只有痛苦与折磨,因为你就算知道了也什么都改变不了,正因如此,他才让路无遥自己选择要不要知道。

“唔……”

日记已经从路无遥的手中滑落,他的手捂住自己的心口,大口大口地揣着粗气,努力迫使自己平静下来,接受这一切,可却发现不论怎么努力他都接受不了。

路无遥发现自己比想象中的更卑劣,更无耻,更过分,更自私,更令人讨厌。名为悲伤的大山压在他心上,无边的愧疚,懊恼,遗憾,后悔,悲痛等情绪犹如潮水一般向他席卷而来,淹没了他。放在心口的手仿佛感觉到一阵强烈如鼓点的震动,好像能震碎他的胸膛,带来了一种窒息般的难受。

他控制不住自己去想,车祸之后,上杉受了重伤,当她醒来,剧烈的痛苦遍布全身,而周围没有一个人陪着他。上杉那时会是多么的无助,她明明一直是个张扬潇洒的姑娘……那时的她或许还在想着自己,希望自己能陪着她,那是她最需要、最渴望自己的时候,而自己……而自己……

那时自己在干什么呢?

他在恨上杉,在心里用最恶毒的话诅咒上杉。他没有去见她最后一面,没有去参加她的葬礼,也没有拜祭过她一次。他就这样恨着自己死去的爱人,怀揣着最恶毒的恨意,日日夜夜诅咒对方。直到现在他得知了真相,但却成为了异乡人,再也没法回到现实,他什么都弥补不了!

他以为只要陈茉儿和队长在,就相当于他的护甲,不管猛烈地打击他们都能支撑着他不倒下;他以为只要那本日记是真的,就能给予他勇气,再恐怖的事情都能去面对。可是他错了,护甲也好,勇气也好,即使能帮他挡下一切恶意和打击,也阻止不了他对自己发自内心的最强烈的憎恨。

“队长,你说得对。”过了很久,路无遥才勉强平静下来,说出第一句话。

“我明白,仅仅是勇气,是不能让你能面对一切的。”看着路无遥,队长不免也感到有些悲凉,他抬起手,双指并拢点在路无遥额上,轻声说道,“后悔了吗?想忘掉这一切吗?我可以帮你,逃避并不可耻,我也做不到可以面对一切。”

“不,我不后悔,我现在是很难受,可是这能怪谁呢?”路无遥面无表情,镇静得可怕,“你说得对,队长。我是个自以为是的人,不仅自以为是,而且卑劣。我之前说她仅仅以自己为中心,其实我才是啊。”

“我一直很恨她,觉得我那么信任她,她却背叛了我。可其实我相信的人一直只有我自己啊……茉儿能查到她出了车祸,能知道她是住院之后去世的,可我呢?所谓信任她,却在失去她的消息后,没做任何尝试,没做任何努力,没做任何调查,就将这份信任随手抛弃,断定她背叛了我,这她妈的算什么信任!”路无遥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压抑克制的情绪在此刻爆发出来,“我口口声声说世上没有人值得信任,可到头来其实不是别人不能信任,而是我从没有真的去信任过任何人。也许世界上真的有人不值得信任,可是唯独我没有资格去这么说!我虽然一直在怀疑,怀疑他,怀疑茉儿,怀疑队长你,可是我却从没有被任何人背叛过,我有什么资格说没有人可以信任!”

路无遥稍稍平息了些,但眼泪还是流个不停:“队长啊,你知道吗,我以前有多恨上杉见如,我现在就千倍万倍地恨自己,可是我觉得很值得,因为这是我应付的债,我必须为我的自私和卑劣买单。”路无遥将队长抵着额头的剑指拨开,说,“我很难受,但我不后悔,因为我知道了她还是那个善良开朗的女孩,那些过往还是值得我珍惜的过往,那么就算我再难受十倍,我也愿意。”

队长就一直默默地看着路无遥,认真地倾听,直到路无遥说完后,他也还是没说话,只是背过了身去,路无遥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幽幽的声音传来,语气中似乎带着些莫名的情绪——

“无遥,你是好样的……你很不错,比我认为的还要棒……我不如你。”

路无遥是后来才知道,队长当时的情绪也是憎恨,是比路无遥现在更强烈的憎恨,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