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买些东西吧。”

关上空荡荡的冰箱,我这样想。

暑假要结束了。

我自幼便讨厌着「时限」这一强加于无辜事物上的东西,不论是多么喜欢去做的事,只要加上诸如“要在明天前完成”或“只能在今天晚上做”这样的限制,我便怎样都提不起劲,即便完成了也不会感到半点开心,只有像清除任务一般,从圈定了时间或空间的枷锁下逃脱出来的解放感。

正因如此,每当放假的时候,自名为结业考的时限地狱中生还下来的喜悦残渣,释放到接近无穷的时间上的那种无拘无束的快感,到慢慢能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像漏沙般在发痒的手掌中打转,然后逃逸的恐慌。我就像不断在跳着回圈八字舞的蜜蜂一样,无止尽地重复着这样的痛苦。

虽说是这样,我并非是讴歌着灿烂青春,将「年轻」作为修饰的褒义词以掩盖自己不成熟怪癖的叛逆期学生,即使我这点有些偏离社会潮流的性格会在很多时候给我带来精神上的不快,但终究还没有引发生理上的影响。

有时候,和自己的「习惯」和平共处算不上一件坏事,因为不知不觉,自己也就“习惯”过着这样的生活了。

就那么平静度过了十五年的时光,小小的自我陶醉像掩盖在刘海儿上的青春痘一样,虽然照镜子的时候会看不顺眼,但姑且还能在他人面前隐藏起来。

八月末的气温仍旧高居不下,平稳地滑翔在30度左右的水平线上。人类是惧怕高温的动物,虽然最初可能不是这样,但经历了近万年的进化,尤其是在「空调」被发明出来的百年间,这点基因内的特性像被催化了一样勃发而出,迅速在全世界范围传染而开。

我还算不上那种「遇高温即化」的人群,所以还胆敢顶着在许多人看来散发着恶毒光线的骄阳,在盛夏出门。

人们在被「时限」掐死之前,总会产生没来由的虚妄动力,想着要去做这样或那样的事,但最终还是会一动不动,像死尸一样躺在原地,任凭「后悔」浇在自己的脸上,抱着“反正过不久便会自然挥发”的念头,只需忍耐一瞬间的阵痛便可换得不去承受风险和失败的权利,在多数人看来实属划算的买卖。

我则不同,我是连那种无厘头的想法都不会产生的那种人。

因为我已经“习惯”被时限的利刃剪断,从喉咙中喷洒出温热血液的丧失感了。

在暑假结束的三天前出门,并不是为了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花上大约五分钟的脚程,去离家不到一公里的便利店补充人体所需碳水化合物的来源。单单被这生理上的动力驱动着,简直就像无节制地吃完了储藏的食物,不得不出门猎食的动物一般,或者比其更为不如,毕竟不用冒任何生命风险,不到半小时便能回到自己温暖而熟悉的窝中。

尚为陌生的城镇风貌,所记住的景象也只有家与便利店沿途的指路牌而已。

我戴上蓝牙耳机,播放音乐,试图将自己和平静而炎热的世界隔绝开来,以获取只属于心境上的清凉。

塑料袋上覆着的薄薄水珠正在逐渐蒸发,那是盒装冰淇淋快要融化的预兆。

我其实并不是很喜欢吃这种甜腻腻的食物,尤其是在这种高温天气下,它的保质期令人发指地短,甚至撑不过从商店到自家的冰箱这一段旅程。但我还是买下了,因为今天冰淇淋打五折。

付钱的一瞬间感觉自己赚了,但不到五分钟,现实就向我发出了嘲笑,是在惩罚我这种贪小便宜的心理么?

不由得加快脚步,额头上的汗珠滴了下来。哪怕是无谓的挣扎也好,秉承着物质主义至上的信念,既然牵扯到了现实中的利益,那我也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粘稠的空气似乎流动了起来,微风吹乱了我的刘海,身体表面虽然在发热,但四窜的空气好似钻进了四肢之内,引发了阵阵刺寒。

说实话,走在这条不存在记忆中的街道上时,不安随着脚步声扎进我的皮肤内侧,双脚上传递着虚浮感,时刻提醒着意识打起精神,仿佛下一刻就会突然踩空。

也许只是我神经过敏了,我和这座城镇的确处于磨合期,但那并非是要刻意完成的任务,人是有着卓越适应性的动物,虽然现在会产生如迷宫似的违和感,但只要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就像感冒一样。

但仅止现在,让我逃避一会儿现实吧。我会在开学后好好努力的。

调大MP3的音量,直至掩盖过在耳边掠过的风声。

不去注意周围的风景,只专注于眼前的柏油路上。

人对新环境所抱有的好奇心,在我这里莫名其妙地丧失掉了。并不是说我没有对新奇事物的探索欲,只是单纯地不想惹上麻烦罢了。

相遇、邂逅、发现,用一个词归纳总结,就是「意外事件」。

虽然可能比喻地不太恰当,就好像在某个虚拟世界中,跑步穿过草丛想回到城镇,却突然画面停顿,恼人的音乐声响起,屏幕转暗,然后进入强制的战斗界面一样。

我并非没有期待着这一切,只要它能成为我「预定计划」的一部分的话。我实在很不喜欢在偏离目标的轨道上被强迫着继续前行,很不幸的,那几乎是所有意外事件的通用特点。

综上所述,如果在五分钟后,我没能在死线前将冰淇淋放入冰箱的话,我说不定会彻底抓狂,然后抑郁一整天。

……但,这样的想法一冒出,我就后悔了。

世界上有一项名为「墨菲定律」的心理学效应,简析其内涵,便是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拿它一定会朝着变坏的可能性发展。

正因为我想到了可能会变坏的后果,变坏的可能性才会随之诞生——虽然这样的解释非常唯心且自我,但我确实是陷入了这样的思维怪圈之中。

耳机隔绝了除音乐外的一切声音,我在某种意义上拒绝了除我之外的整个世界,也拒绝了最后的、唯一的,回归于仅属于我的「日常」的可能性。

以一种非常老土的方式,我不曾期待过的「相逢」如打火花般光速发生,引燃了我所可能前往的所有「其他的未来」。

我所安居的「表面的世界」,被彻底破坏了。

我迈过街头的转角,准备调转方向。

“啪”的一声,伴随着自左方传来的剧烈冲击,我的身体整个向右倒飞而出——当然是没有这么夸张,但我的左小腿确确实实遭受了无情的撞击,左脚扬起,单凭一只脚的我无法保持平衡,在近似绝望的心态中跌倒。

“——!”

“哗啦啦——”一只耳机从耳朵上飞出,掉到了地上,音乐的音量减半,世界的声响重新链接到我的脑内。

所幸的是塑料袋没有脱手,里面的商品应该没多大问题才对——我如此期盼。

被一种莫名的自尊心驱使,我强忍着自己不发出吃痛的叫声。从受击面,也就是我的左腿上传来的火辣辣的疼痛判断,撞到我的应该是一辆自行车的前轮。

果不其然,在模糊的视野恢复正常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辆老旧的淑女车,车轮悬在空中空转——看来这不是一场只有我单方面受害的事故。

“对不起……我没看路——欸!?”

猫头。

猫……头?

脑内其他的想法瞬间蒸发了,疼痛仿佛也离我而去,被自行车撞倒的倒霉感,以及因此耽误自己行程的焦急感,在我看到了眼前的「那个」之后,便统统被挤出了我的脑海。

留下的只有宛如从现实中剥离而出的画面,再进一步便可被归类于超自然的现象。

翻倒的自行车下压住的是一只穿着长筒裤袜的脚,刚过膝盖的深青色百褶裙沾上了道路的泥灰。

上半身是天蓝色与纯白色交织的水手服,娇小的身材,是一名身高不超过一米六的年轻女生。

到此为止,应该是一副很标准的青春景象吧,虽然这不是在平常的上学路上,我嘴里也没叼着抹了果酱的切片面包。

但在那之后接着往上,违和感便油然而生。

准确地来说,应该是布偶装的头套部分。灰色的棉质面料,亚克力板制的湖蓝色眼睛部分,还有头顶上两只短短尖尖的毛绒绒猫耳。

那个女生就是戴着这样奇怪的头套,骑着自行车,然后和我撞在一起。

拜此所赐我看不到她的相貌,话说,穿着这么一个东西,她真的能看得清路吗?

摔倒在地的她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巨大的猫头也随之摇动,她两只手握住自行车的手把和座椅,没有喊痛也没有朝我抱怨,打算就这么站起来。

看到此景,我大脑当机了一瞬,当生物电流重新刺激到脑神经时,我才意识到要赶快站起。

撑着地面的手掌不小心碰到了蓝牙耳机,银白色的小物件飞了出去,在排水沟的栅栏处叮咚跳跃了几下后,毫无意外地掉进了缝隙里。

“啊……”飞来横祸来得如此之快,我有点相信“祸不单行”这个成语中蕴含的智慧了,但现在重点不在这个。

强忍着失去一只耳机的悲痛,我赶紧走到那位猫头妹身边,帮她把自行车扶好。“你没事吧?有受伤吗?”基于基本的社会公德,我试着向她这样问道。

她仰起头,巨大的猫头对准了我。像是被某种奇怪生物死死盯着,我不由得倒退了几步。

猫头妹没有理会我的反应,也没有说话,我甚至产生了“这家伙真的会说话吗?”的疑问。她重新跨上自行车,左脚滑着地面,打算就这么骑车离开。

“……”好奇怪,真的很奇怪,虽说并不是什么超现实的打扮,但在大夏天单单穿着布偶头套,骑着自行车的女生就已经能完全打破我常识的框架了。

但是,跟我没关系。就算我是撞见了这座城市百年难遇的都市奇观,那也和我没多大关系。预定的目标没有改变,虽然被小小的事故耽误了时间,我还损失了一只耳机,但只要从现在加快速度,我还能在“时限”前回到家里。

本来,应该是这样子的。

在我转身欲走的时候,从背后有传来一阵巨大的声响。

猫头妹再一次倒在地上,垂着头,双手捂着自己的右脚踝,这时我才注意到那里起了一片淡淡的红肿。

看来是右脚扭伤,在踩着脚踏板的时候吃痛,再一次翻车了吧。

“……”真的假的。

我杵在原地,不知道做什么是好。

就那么假装没看到离开未免显得太过冷酷无情,虽然我自认性格有些问题,但还没达到那种面对受伤的人也不会产生丝毫同理心的程度,更何况我也对她受伤负有一半责任。

周围也没有好心人上前,事实上这条街上除了我们两个之外根本没其他人,没有路人帮我分担社会压力的情况下,似乎上前帮忙是我唯一的选择。

但是真的没问题吗?从她刚才完全不想搭理我的倔傲态度,就像一只待人冷淡的野猫一样,我那么贸然上前不会被她挠吧?

还有,为什么这样的神奇生物会这么简单地受伤啦!

就在我激烈地头脑风暴约五秒后,猫头再次转向了我,从那呆滞的笑容后传递而来的不为人知的表情,意外地很瘆人。

那是求助吗?还是在对我发火?

“……没办法。”我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心情上很不爽,因为在我做出这个决定的瞬间,就意味着我不能达成今天“时限”的目标了。

“右脚扭伤了吗?很严重?”我走过去,再一次帮她把自行车扶起来,同时伸出了我的手,猫头妹也没闹别扭,直接拉着我的手站了起来。

说实话,仅仅是和她面对面站在一起,我就有种超脱现实的幻灭感。

“现在怎么办……我带你去医院吧?”

虽说如此,我根本不知道医院该怎么走。

她歪了歪头,像是在思考。话说,这家伙还真不打算说话啊。

随后,她便毫不客气地坐到了自行车的行李架上,啪嗒啪嗒甩着没受伤的左脚,好似在示意我快点上来。

“这是……要我骑车的意思么?”

她点了点头,搭配上酷似英短的猫头套,让我不禁想到招财猫。

“了解……”绝对会后悔的,我默默的想。在这个暑假的结尾,因一场小到不能再小的交通事故所引发的遭遇。

我不期待从中获取什么,但是现实总是会背叛人的期待。

只是一种淡淡的预感罢了,我今后的人生,在这座城镇即将度过的不知会有多少年的岁月。

因为一个戴着猫头的奇怪女生的出现,绝对会被搅得一团糟。

抱着这样悲观的念头,我踩动自行车脚踏板,链条传来生锈的摩擦声,因为后边还载了一个人,起步显得异常困难。

我用假想的橡皮把已经作废的「目标」擦去,那之后,新的倒计时便开始了。

在便利店里买了绷带和止痛膏,简单地替猫头妹处理了一下右脚的扭伤后,我便载着她,以时速约八公里的速度骑行。

我把买来的东西放在自行车的车篮里,冰淇淋已经被我在刚才三下五除二解决掉了,虽然变成了半融化的奶油块,但也终究进到了我的胃里。在和天气与打折促销的博弈中,我还不算输得太惨。

“脚还疼吗?嗯……医院还是其他地方,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反正我按你的指示骑就是了。”

并不是说我不想保持一种强硬的态度,但对这个城镇一无所知的我,没什么发言的权利。一切只能听从猫头妹的意愿。

反正只是当次免费的司机,这样想来,事情也不算变得太复杂。

我在空旷的街道上踩着踏板,仿佛整座城市只回荡着车轮“咕噜噜”的回转声,夏日的大街上没什么人,这是当然,即使时不时会吹来带着淡淡咸味的海风,也绝不如室内的冷气舒适。如果我也坚定遵循这种“鸟择良木而栖”的观念,或许就根本不会碰到这档子事。

在需要转弯的时候,猫头妹就会拉拉我一侧的衣袖,拉左边便向左转,右边便向右转,如果没有动作,就一直前行。

两人保持着一种微妙的沉默。本来,与年轻女孩同乘一辆车是现充才有的特权,我从以前也很羡慕那些能载自己女朋友上下学的同校男生,但当这件事真落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我竟然花了大概十分钟才意识到有那么回事。

猫头妹侧着身坐在行李架上,右胳膊时不时会蹭到我的后背。说到底,还是那个头套太碍事了,虽然很想问她戴这个玩意的理由,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我问不出口。

不过,这种诡异的沉默气氛实在让我太难受了,本来光是被大路上稀少的路人盯着看就已经很难为情,如果这时候再缄默不开口的话,光是感受到那种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的泄漏感,就快令我窒息了。

“戴着那种东西,不热吗?”即便是毫无营养的问话,我还是说出来比较舒服。

没有回答,但隐约感觉到猫头妹在我背后点了点头,虽然我没回头看。

“那为什么要戴?想显得和别人不同?”我自顾自地把对话进行下去了。

这次是摇头。

“真奇怪……这座城镇上,都是像你这么奇怪的人么?”

我像个傻瓜一样说个不停。

……

“刚才是我不好,没看路。但是你骑自行车的速度也太快了吧,几乎有时速十五公里了吧?”

……

“你叫什……嘛,你应该不会说吧。”

……

“话说,我已经骑了差不多有一个小时了,你到底是想去哪里啊!?”

……

“不行……让我……休息一下……”

在遭受这辆残破淑女车接近两小时的摧残后,我不争气的双脚终于开始发酸发痛了。

这种老式的自行车没有变速系统,而且传动系统似乎也出了点问题,基本是我踩一圈,车轮才转动一圈,再加上载了一个宇宙型猫头人,能坚持两个小时不喊累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自行车在公路旁停了下来,我一屁股坐到人行道上的石质长椅上,虽然被强烈的太阳光烧得很烫,但因为我的身体本就在发烫了,反而感觉不到什么。

身上的汗衫和长裤都湿透了,涔涔的汗液不断从皮肤深处冒出,汗水挂在刘海和睫毛上,时不时会滴进眼睛里,感觉很难受。

太糟糕了……按照原定的计划,我现在应该在家里吹着空调午睡才对。

周围净是陌生的场景,已经几乎见不到超过三层楼的建筑了,道路沿途上什么都没有,只是笔直向前延伸开来。

即便是现在完全不认路的我,也看得出我们是在远离城镇的中心,正在往郊区前进。好奇怪,这个猫头妹到底是想去哪儿啊?等等,莫非她是想诱拐我?唔……大概不可能。

天蓝色的水手服再一次出现了,猫头妹走到我跟前,递给我一瓶水,我却只盯着她的衣襟看,明明和我一样在太阳底下晒了两个小时,却几乎没怎么出汗,好奇怪。

“谢谢……呃,这不是我买的水吗?”

看来是从我放在车篮里的塑料袋中直接拿的,再怎么说她也不可能凭空变出一瓶水来……说不定真的可以。

“我姑且问一下,现在离目的地还有多远?”

我拧开旋盖,开始咕噜咕噜往胃里灌水。猫头妹依旧没打算开口,看来只要我问的不是那种非是即否的问题,她就不会回答。

“算了……重新出发吧。”

我已经不想去思考了,遇到这种奇怪的情况,说不定放宽心,只去感受的话,会让心情不至于那么糟。

“嘶啦——”一声,猫头妹压下左脚,抵住地面,发出粗糙的摩擦声,将此视为让我停下的指示,我握住刹车握把,让自行车停下。

在那之后又骑了有半个小时,总算能从免费的劳力中解放出来了。

“到了吗?呃,这里到底是哪儿啊?”

绝对不会是医院或是自家,说到底这里连一栋像样的建筑都没有,看了眼十字路口上的指路牌,我已经到了公路与郊区高速的交界处了。

不理会我的疑惑,猫头妹轻快地跳下车,一路小跑。

一路……小跑?

“喂,你的脚……”

我赶忙出言制止,但猫头妹的行动完全不像刚才受了伤,虽然脚上仍缠着我之前绕上的绷带,但似乎已经不碍事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痊愈了?不,不可能,那样的伤势只用两个小时是不可能康复的。还是说打一开始就没事?但我在那时的确看到了才对……

正当我大脑一片混乱的时候,猫头妹停下脚步,双手搭在道路外侧的栏杆上。

好似是在眺望着远方的表情,但那个滑稽的头套完全破坏了气氛。脑子里仍是一头雾水的我,不打算就此作罢。

仿佛忘记了自己的初衷,我不由自主地被这奇妙的场景吸引了。

我就像掉进兔子洞里的爱丽丝一样,一步一步向她接近着,没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我们就像两块巨大的磁铁,自然而然便会互相吸引——没来由的,我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命运」?我以这样的方式,在这座陌生的城市和这个戴着奇怪头套的人相遇,是命运的结果吗?

而她……会产生和我一样的想法……吗?

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恶心,为了甩开这样的自我厌恶,我走到她的身边。

“哦!是大海耶!”

双手搭上栏杆的瞬间,我才明白猫头妹是在看什么。

蔚蓝色的水面,与远处的天空融为一体,看不到边际,不管怎样也看不到。海洋是在我心里最直观的,能展现「无限」这一概念的事物。

这时我才想起,这座城市是邻着海的,只不过在搬来这里的两个月中,我一次也没去看就是了。今天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搬家的途中,在盘山公路的半山腰上远远眺望到的。

略微倾斜的护栏底下是浅黄色的沙滩,海水不断将细碎的白沙染黑。

洒在海面上的白光被波浪搅动,形成了如蝶影似的漩涡,纯白的碎片漂浮在无垠的蓝色中,质朴却炫目,人类的眼睛居然能映照出那么美丽的光辉么。

好美,真的好美。

只是这么看着,只是看着而已,之前的焦躁感便在清冽的海风中消逝了。

无限……我向前缓缓举起手,

海,是无限的啊。

不知沉浸了多久,回过神来时,猫头妹依旧待在我的身边。

在想着是不是应该和她道个谢,就算她的目的不是如此,但还是让我得到了不错的回报。总觉得有些喜欢上这座城镇了。

连带的觉得这个猫头也有些可爱。

“那个……虽然你可能没那么想……”我挠着脑袋,努力组织语言。

但是,没等我说完,猫头妹便抓住栏杆,翻身跨了出去。

她在接近九十度的立体缓冲带上滑行,没等我反应过来便下降了五六米的距离,着陆到了软软的沙滩上。

“什——喂!”

我果然喜欢不起来,这种我行我素,不把别人放眼里的态度。

她一步一步,缓缓地向海岸线前进着,像即将耗尽电量的机器人被无形的电磁波牵引着,沙滩上留下了她小巧的脚印,但很快又被风所吹散。

“你……是想干什么……”

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风沙飘进了眼角,忍耐那颗粒似的刺痛感,我想知道猫头妹到底想做些什么。

她把自己的鞋子脱下,赤着脚踩进了海水里。

然后,继续向前。

海平面漫过了她的膝盖,直到她的腰际,因为海水的浮力,她已经有点站不稳了,但还是努力稳住步伐,向前走着。

走着、走着,似乎永不会停下。

“喂……等等、骗人的吧……难道——”

莫名的情感盘踞了我的脑海,是怒火吗,还是别的什么,但现在这些都不再重要。在我的眼前,无比荒唐的事正在发生着,而我却只是站在高处,只是,看着。

这种事情——!

“所以说!我才讨厌奇怪的人!”我不顾一切地翻过栏杆,冲下缓冲带,脚没踩稳,重重在沙滩上摔了一跤,但感觉不到疼痛,已经没有余力去感觉疼痛了,我吐出嘴里的沙子,全力向无尽的海岸奔去。

双脚触碰到海水的一瞬间,加倍的重力感攀附而上,我大跨步地向前,想追上眼前的那个只顾着前进的恼人背影。

海水淹没了胸口,呼吸开始困难,但是没关系,我在最后一刻好好地抓住了。

在翻涌的海水中,身体的动作变得迟钝,仿佛是时间的流速变慢了,我的手在几近透明的水面下,握住了那只小巧的、纤细的,麻木的手。

“你是笨蛋吗!是傻瓜吗!你!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吗!”我将她拉拽到自己的身边,让那个只会傻笑的猫头转回来。

“你是想自杀吗!在这种时候?跳海自杀?别傻了好不好!你会死的哦?真的会死的!”

“唔——呣!”猫头妹发出挣扎的声音,想挣脱开我的束缚。

什么嘛,这不是会说话吗。

“就算你不会为自己考虑,也好歹为别人着想一下!我,还不想在这个年纪就看到有人在我身边死掉!”

为了避免她逃走,我从背后抱住她的身子,瘦小的曲线与我的身体贴合在一起,虽然和湿身的少女紧贴在一起这一画面绝对会被当作性骚扰,但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就那么一直倒退,我把她微微举了起来,让她的脚离开地面,失去了着力点的她,不容易向我发力,更何况是在海水里。

“你……不准死!不管你内心在想些什么,我可是骑了两个半小时车载你到这里的人,这是我的权利!”

“你的人生还很长不是吗!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戴一个猫头,是觉得自己很孤僻吗!是觉得自己没朋友吗!没朋友的话去交就好了!「时限」这种东西自然是越长越好,自愿把自己送到人生的倒计时前,不是傻瓜是什么!”

“真是……你好重啊……”

或许只是我的错觉,在我抱怨似的说出这句话后,猫头妹挣扎地异常激烈。

终于,我拖着猫头妹来到了海岸上,两人立马倒在沙滩上,像两具遭遇海难的死尸。

累人程度就好像和尼斯湖水怪搏斗了一番,我本来是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才对,是生气了的缘故么?

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转头看向同样在沙滩上摆出人字形的猫头妹,胸口在微微起伏着,没有想要再度起身的迹象,应该是也没力气了吧。

这算是见义勇为吗?我算是救了一个人吗?不……我可能只是在自我满足罢了。

“你——到底是想怎样啦?因为难过所以想自杀?因为没人分担你的痛苦?虽然我从你这两小时的行为中完全看不出来就是了……”

“还是说你是海的女儿?人鱼公主?想回到海里吗?但是不行的,你不是好好地长着双脚吗,既然有了人类的双脚,就绝对回不去了……”

我一股脑地说着毫无逻辑的话,奇怪,我应该不是这种话唠的性格才对。

果然是看不惯吧,那种令人恼火的,一言不发的,让人弄不清她心里在想些什么的性格。

我讨厌这个奇怪的女生,所以我才不想让她死掉。

太阳越发灿烂了,好热。

听到了沙子窸窣摩擦的声音,猫头妹缓缓地站起身来。

没有再朝着海面,而是向着我,踉踉跄跄地走过来。

猫头在俯视我,啊,这是有多么超脱常识的场景啊。

脑子里一片空白,已经挤不出什么话语了,我双眼迷离地盯着那个阴影,不知道她想干啥。

突然,左臂挨了一脚,猫头妹扬起左脚踢了我一下,沾满沙子的脚趾头蹭到了我的衣袖上。

“干嘛,话说你脾气可真够坏的啊。”

听到我这句话,猫头妹攥紧双拳,像是无声的抗议。

随后,她举起手,拖住头套的两端。

一把把头套摘了下来。

“……”

随后,我便看到了她。

在强盛的白光下,海蓝色的长发闪烁着晶莹的光辉,如土星周围绚丽的光环,无形的水汽在她的身上缠绕,折射出七彩的光。

因为头套内浸满了水,她的头发如海藻一般散落在肩前,那是人类不可能拥有的发色,似乎有莹白色的粒子从发根处乱七八糟地披散。

不会吧,骗人的吧。

“人鱼……公主?”

下意识地说出了口,被我当作从童话里穿越而来的女孩子正皱着眉,目光凶狠地盯着我。

她抱着那个脏兮兮的猫头套,娇小的面孔上,两只如海蓝石的眼瞳注视着我,向我投射着明显且强烈的不友善视线。

“不会要杀我灭口吧……”人鱼族是有这个规定吗?看到其相貌的人类就意味着死到临头。

不会……我才是那个傻瓜吧?

“你……给我记好了……”

薄薄的樱色嘴唇张开,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略显生涩,不知是不是很久没说话的缘故。

“绝对、绝对不会放过你!”

她气急败坏地说完后,再一次狠狠瞪了我一眼。

这宛如薄命女鬼一般的发言是怎样啊?我是被盯上了?

心里不自觉地感到后怕,想张嘴说话,却在开口前被噎住了。

她在丢下这句极有可能威胁到我生命的话后,便重新把猫头套戴好,夺目的光辉再次被隐藏起来。

摇摇晃晃地踩着沙子离开,不再理会我。走到公路设置的阶梯后,她爬了上去,推着自行车,远远地看了我一眼后,便晃悠悠地骑着车,离开了。

只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海水冲刷了我的半身。冰凉凉的,很舒服。

“那家伙……是不是把我买的东西也顺走了?”

哼,小偷。

我在那片沙滩上不知躺了多久,直至夕阳西下,太阳的余晖染红了碧色的海洋。

在并不是很久的以前,有一位少女居住在海滨的城镇上。但她从来都不属于这里,至少,少女的心里是这么想的。

她每一天都会骑着自行车,像是被无形的磁场引导着,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地踩着车轮,来到海边。

要回去才行,少女下定了决心。

离开这里,回归自己本该回归的地方。

在她决定启程的一天,她遇到了一个少年。

一个走路低着头,两眼无光的少年。

像是一阵陌生的新风,刮进了这座城镇。

少年拉着少女的手,不让她离开这个束缚着她的地方。

“搞什么啊!”生气的少女忍不住踢了他一脚。

不曾期待过的相遇,两条原本平行的直线,因为时间的扭曲有了交点。

风与海,时与空。

那之后,属于两人的故事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