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盛了,漫天弥漫着。

柳焉拨开纸一样厚薄的帘,望着天外的白雾,仅仅是拨开那一线宽度,他就打了好数个喷嚏。

街上再没有人,四周淡淡地笼着一层冰冷的气,慢慢地向这单薄的帐篷里渗着。

“我就要死了。”

帐篷里传来很轻的叹声,女孩的声音很清脆,如同被风吹起的银风铃,怎么听都听不厌。但很快他便再也无法听到这声音了,没有足够的御寒物,吃的也少,再加上重病缠身,她已经很难活的过这寒冬了。

“我好想看看你告诉我的那些,渐渐解冻的湖,从雪堆里冒出来的粉色枝尖,还有……”

柳焉沉默了很久,没有回答。

“真的,很想。”女孩的声音软而温柔,不似她的身体有些僵硬。

“你是南国的公主,无数人捧在手心里的珍宝,你不会死的。”

“南国还是否记得我都是个问题,还说什么公主不公主的……再说,这里离南国几万里,连信鸽都不会飞过来的地方,怎么可能有人来救我。”

“南国的铁骑并不是从来没到过这里。”柳焉摇着头,将帘合上,搓着有些冻伤的手,“当年那条赤红色的马踏过了几乎终年冰封,只有七八月份才解冻的漠河,那把宝剑就被南国的洛离王插在这条街的尽头,剑在斜阳下闪烁着金色的光……那个时候他来过,现在,他也不会不记得这条路的。”

女孩愣了几秒钟,又缓缓摇了摇头,“他记得路,可是,他未必会来见我,已经五年了,这五年来他从没过问过我丝毫,更不必说还骑着那匹惊羽来接我。”

“会来的。”柳焉捏过女孩的手,“一定会,洛离王是那般重情的。”

公主仍旧摇头,“可我不愿意告诉他我在哪儿,我宁愿他不再寻得到我的消息。这样……”

柳焉转过头去拨弄有些昏暗的火堆,没听得到公主的下半段话。

“也许我就不用再杀人了。”

“是吗……”柳焉挑着火苗,将自己已经在燕归城中散了消息的话憋回肚子里。这极北之地哪来的什么南国人,更不必说什么南国军队。

“可我却觉得你该回去的,这里的医术差,患了寒病,身体差些,大概都活不下来。听说在中原和南方有人拿着针作咒术,能用咒术把寒病从身体里赶出去,还有用各种草药调的汤……”

女孩却笑了,“那是针灸,是救人治病的,不是什么咒术。”

“不知道,只听过,没见过。”柳焉搔着头,“我生在这冰天雪地里,还从没去过不被雪覆盖的中原。”

“咳……咳,咳。”

女孩捂着嘴不说话了,她每咳一次,单薄的身体都要剧烈地抖动,像是千万根针在刺一般。

“好冷……好冷……”

她晃动着身子,晕晕乎乎地打着转,捂着嘴的手掌心摊开,露出星星点点的血红。

柳焉盯了一会,端着只小杯子跑了出去,不一会,又掀开帘走了进来。

“……我……我去隔壁那边,丹胡家讨了些温水,你喝了会好受些。”他将盛满的杯子搁在床头,又退了几步,继续摆弄着那堆薪火。

女孩愣了几秒钟,没肯端起水。

“过一会就凉了。”柳焉提醒。

“嗯……”女孩应着,白净的手轻轻将水杯托起来,却不肯喝。

“怎么了?水凉了吗。”

女孩却问着,“丹胡叔,他们家还好吗。”

“还行吧,都差不多,只不过他们柴火多,刚好化了些雪水,我便顺便……”

女孩微微皱着眉,“的确,是‘雪水’。”

“嗯……这时候哪去搞什么清水啊,漠河上的冰结了几人厚,根本凿不开……要想弄些清水得至少等到来年开春了……”

“这水有血腥气。”女孩一语道破,“雪水怎么可能是这种淡蓝色的,像是湛蓝的天空,又像是泛舟的湖。世界上只有一种液体是纯净而带着淡蓝色的。”

柳焉慌忙起身,“你想多了,想多了。”

女孩却盯着他看,准确地说,是盯着他那只握住根朽木的手腕看着。

柳焉不说话了。

“那种液体是梦魔的血。”

女孩到底还是觉察出来了。

“丹胡叔早就离开了……那天还专门来过这帐篷告别,不过你当时不在。”女孩摇摇头,将杯子慢慢地小心放下,唯恐洒了一丝一毫,“我受不起这种情的,柳焉,就算是喝了它,我也会死。”

“你好傻啊。”

“嗯。”

柳焉气的将木柴一掰两段,“你为什么不愿意留在燕归城,那里总温暖些,人也多,说不定总有人医得这病来……”

“嗯……”女孩只是应着。

“你也不愿意回去,偏要带着寒病,跟着我踏过漠河,回到这种冰天雪地的鬼地方。”

“嗯。”

“这鬼冬天哪来的什么水……”

“嗯。”

“你不愿意喝,但你总不能真的不想活着了吧……”柳焉还是没忍住埋怨着。

这次女孩什么都没有说,她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被絮,呼出一团白色的雾,然后盯着那团雾慢慢消散。柳焉也看的有些愣了,女孩是那样的美,美的就像初春从极南之地投来的第一缕阳光,能融化所有的一切。她的眼睛中透着光辉,深紫色的瞳里慢慢地溢出了泪水,一滴一滴打在被褥上。

柳焉想靠近她些,最好,能摸摸她有些冰冷的脸蛋。不过他还是没有伸出手,相反,他坐的更远了,他和她的目光隔着那团有些弱小却依然在燃烧着的火,火光模糊了她绝美的脸,也模糊了她流淌着泪的眼眶。

“我听长老说,死亡并不是种很可怕的东西,它早晚都会来,有时它来的急,不等打招呼就把人送上了天,有时却很迟,像是最后一刻才想起来,忘了归渡某个人。人死了之后,灵魂就会被送到终年冰封的最北之地,那里有个世上最冷,却永远不结冰的湖,那湖会吞噬掉一切,甚至能吞噬掉光。”

柳焉讲着,他用眼睛的余光绕过火焰盯着她。

女孩听得入神,一时长长的泪痕贴在雪白又有些粉嫩的脸上,却不再有新泪沿着流淌下来。

“灵魂也会被那湖吞噬掉,然后慢慢地落到湖底。湖底是和世界上最南端的海相连的,那灵魂会顺着湖底的路慢慢穿过这世界的轴,从另一端最温暖的地方再随着阳光一起升起……除了记忆被冰冷的湖水洗掉,其他都未曾变化。”

“可,我的记忆消失了,和我永远消失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女孩的声音很淡,像是说给自己听。

“那我就把记忆刻在永远不会腐朽的石头上,把它一直带到南国最靠近海的地方,然后你跨过漫长的海,醒过来的时候,第一眼就能看到我的石头。”柳焉说。

女孩却摇了摇头,露出一丝丝微笑,“你傻吗,你怎么会知道灵魂真的存在。”

“我见过的。”柳焉提高了些许声调。

“骗人,我不信。”

柳焉站了起来,两只淡蓝色的眼睛闪烁着些许光辉,“我跟着长老去过很靠北的地方,那里感受不到任何人的气息,像是被生命抛弃了的绝地。但长老挥动起他的长棒,我看到了在冰雪之中,无数灵魂随着他挥棒的动作跳起了舞,那灵魂带着七彩的光,漂浮在半空中,看不清晰,却能认得出那是人的模样。”

“骗子。”女孩道。

“我不是骗子。”

“南国人说,梦魔全都是骗子,他们只会骗取人的信任,然后抽走他们的梦,就像从生火的炉里抽掉还未燃烧起来的木炭。”

柳焉并不为意,“连北域的人也都是这么讲的,但我不是那种怪物。”

“我知道,你不是。”女孩笑了,“我的梦不值得你来偷,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就是个空洞无物的壁炉,连木炭燃烧成的渣都没有。”

她慢慢地伸出了手,她的手显得有些瘦小,在帐篷中因为寒冷不停地抖着,“能抱抱我吗。”

女孩脸变得极红,像夏日的残阳。

“为……为什么。”柳焉吓了一跳。

“只是,想这么做而已,不可以吗。”女孩并未收回她的手,反而伸地笔直,“我什么要求都没提过,只提两个要求,可以吗。”

柳焉挠了挠头,靠过去,“还有什么要求……一次性还是两个。”

“能背着我绕着这条街转一圈吗,我想看看雪。”

“我是洛离王唯一的女儿,也是他唯一的私生子,他一生光辉中,唯一的污点。说起来,我还从来没告诉过你,我的名字。”

“嘛,我觉得大概是你不愿意说吧,我自然不会去问。”柳焉说。

“因为如果我说了,我猜你就会果断地抛下我,可我现在却觉得没那么重要了,反正即便你不这么做,我也并不会活太久了。”

“怎么会呢,我可没见过几个南国人,更不会知道什么南国人的名字,你肯定是想多了。”

“嗯……”

女孩像是下了莫大的勇气,她紧紧地贴在柳焉的肩膀上,像是说出这句话就要耗尽她的全部气力,又像是怕在她开口的那个瞬间会被男孩重重地抛在地上。

“我……我的名字叫呼兰可儿·洛离卿,呼兰可儿是南国人用的词,用北域通用的语言来说,是‘金乌鸟’的意思。”

男孩忽然站住了,他眼前一黑,几乎要昏倒。

“金乌鸟?!”他脑海里像炸开了一道笔直的沟壑,鲜血和怒气从那道沟壑中喷出,挤进他被冻得有些发麻的头颅里,他只感觉全身快要燃烧起来了,可却又重的提不起脚步,像被什么定在了原地。

多年之后,当柳焉重新想起这一幕的时候,他始终没有想明白,那到底是因为出离的愤怒,还是一场梦的破碎,又或者,是他心底最温柔的角落被重重地摔了一块黑铁石。

金乌鸟,无数北域人都记得这个名字,这个带来无数鲜血和尸骸的名字或许将至少被北域人记忆几百年,直到北域铁马穿过荒洛河,重新踏上那片曾经属于他们的领土,将南国人的头挂在城墙上,他们灵魂深处汹涌的愤怒才会渐渐平息。

洛离王在这世界上最信任的武将,那个提着金色长枪和银色短枪,曾经带着南国精锐的弓射骑和战象,将北域踏成无数赤红色碎片的人,居然是个瘦弱而胆小的少女。

他颤抖着问着女孩,他从未听过自己发出过这样的声音,那声音掺杂着哀伤,恐惧和绝望,“你……你开玩笑的吧。”

女孩只是伏在他的身体上,不知是由于寒冷,还是恐惧,她紧紧地抱紧了他的身体。

“你一定是在逗我,你跟那个自称金乌鸟的人差太多了,那个家伙是真正杀人不眨眼的鬼怪,人传是洛离王从冥界唤出的妖魔……”

柳焉摇着头,将脑海中那个想法挥去,可那种联想却开始慢慢生根发芽。

女孩有着一双透亮的深紫色眼睛,那个怪物也是。

女孩长着一头如梦幻一般的银发,那个怪物也是……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女孩的时候,女孩浑身是血,她的后背上遍布一道道的血格子,那是北域游牧族惯使的那种长枪透过钢质护甲刺出的伤痕。他当时忘了去想,或者说,只看到女孩是那样的瘦小、羸弱、而不禁将这种想法封存了。

穿着那种甲的人,怎么可能不是战士。

“是真的,对吧。”柳焉深深地吐了口气,他的气息在风雪中散的很快,只看得到浅淡的雾,转瞬就消失了。

女孩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清晰,“嗯。”

“这世界上只有三个人能穿得上从无间地狱中带来的鱼鳞浪甲,那不同于普通的铠甲,是能控制穿戴者身体和意志的魔物,穿上它,我就不再是我了……我就会变成那个北域人口中的妖魔。”

“那不重要,你不会再去穿那身铠甲了吧。”

“嗯。”

“答应我,不要去碰那个东西了。”

“嗯……”

“你会回到南国的,到那时候你还能当你的公主。”柳焉道,“如果有人阻拦你,我会保护你的。”

女孩却摇了摇头,“那不可以。我回到南国,只会有一条路可走,我没有拒绝穿鱼鳞浪甲的选择,我的父亲会亲手将它披在我的身上。我是逃出来的,从南国的大营中逃出来,只想隐姓埋名做个普普通通的人,可是……我终究不属于北域,这里的恶意也会吞噬掉我。”

“我没有恶意。”

“梦魔说自己对人类没有恶意,这句话本身就不可信吧。”

“随你了。”

他听到马蹄声,这几乎被世界遗忘的北域角落居然传来了马蹄声,那是几百骑踏过冰河才会出现的声势,穿过风雪,柳焉能看得到在天空中高举的长枪阵,用纯银包裹的枪头即使在雪天也掩盖不住那层光辉,那枪渐渐看的清晰了,裹过风浪,疾驰的战马从白茫茫的远方露出身形。

那不是南国人的军队,那是来自茫茫草原的长枪骑兵。

“不……”女孩轻轻地惊呼。

柳焉知道这队骑兵是为什么会到来了。他犯了个致命的错误,燕归城即使是在南国的控制下,也并不是说,里面只会有南国的探子……

骑兵阵在两个孩子的身前停了下来,战马喷吐的气浪扑在柳焉的身上。

“交出她来,小子。”

柳焉嘴角上升一个微妙的弧度,“你是谁啊。”

“这不是你能知道的事,除非,你不想继续活下去了。”领头的人下了马,他的长靴踏在地上,铁甲清脆作响。

“卑劣的人类,你们居然敢踏进梦魔的村落。这里不是你们有资格动武的地方,伟大的北穹天神在看着你。”柳焉挺直了胸膛,向前壮胆走了两步,“你不是草原的使者,没有权力踏进这里,快滚。”

“大长老都已经死了,你们梦魔不被灭族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还装天神使者的架子,真的是不想寻活路了吗。”领头人大笑着,引着那片骑兵都笑。

“北穹天神会再次给我们指示的,它会选出新的使者,到时候,你就会成为被第一个清算的渎神者。”柳焉站定,他昂着头,张开胸膛,将女孩护在身后,“你没有资格带走她。”

领头人笑着转过头,不屑地盯了他一眼,然后猛地提起长枪,刺入了柳焉的胸膛,淡蓝色的血从伤口中喷出,像解冻的清泉。

“神已经死了,你也会死的。”男人一脚踢在柳焉的膝盖上,看着男孩脱力倒向地面,“而呼兰可儿公主,会成为我们和南国人谈条件的好筹码。”

“你知道……她的名字……”

“那是当然,她的母亲可是我们草原上最美的美人,是曾经被洛离王带走的草原上最珍贵的宝物。”男人抬头看着女孩,“现在是时候回家了,公主,回到你北域的家。”

女孩蹲了下来,用冰冷的手掌抚摸着枪尖刺出的伤口,一行泪无声地落下。

“呼兰……可儿……”他念着刚刚才知晓的名字。

“柳焉。”女孩握住梦魔有些暖的左手,将它捧在胸口上,“看来,我就是这般的命运呢。”她的声音很轻,却显得遥远无比。

“我跟你走,不要杀他。”女孩恢复了公主的威严,她的每个字都似扣在了男孩的胸口上。

那是柳焉最为模糊的记忆,他看着女孩上了马,被裹上一件厚重的皮衣,她坐在马上,露出无奈的笑,然后消失在风雪之中,一去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