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过了多少年，每当韩小灵回想起她得到人生第一份工作的那一天时，都会露出一抹苦乐参半的微笑。那时事务所的红漆木门还没有遭受爆炸，仍然忠诚地遮挡住外来者的视线——或者将房间里的人与世隔绝。
韩小灵出生于一个完全由超市、发廊、彩票中心以及看上去像是六十年代建造的老楼组成的城中村中。它顽强地依附于近在咫尺的大城市身上，输出着一位位年轻的梦想家，并将一双双充满理想的陌生的眼睛拥入怀中。
作为它的孩子，韩小灵前十八年的人生无时不刻不在与贫穷搏斗。作为一个长相清丽、出身贫寒的女孩子，她似乎有着一条快捷却无比黑暗的晋升通道，但韩小灵从来没有向那条小径投向一瞥。
于是，她需要钱。她需要钱来支付不算高额的学费和生活费，而这笔钱完全不是她偷偷在咖啡厅里打工攒下的积蓄的级别。
就在这时，不苟言笑的咖啡厅老板伸出援手。
“招聘启事：能见此文者，速来面谈。这是……”
当韩小灵的视线从这张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单子移到老板脸上时，却发现老板那张向来严肃的面孔上带上了一丝无奈。
“一个熟人正在招聘，我想会对你有帮助。毕竟报酬不是问题。”
老板的单框眼镜闪过白光。
“只不过，不论看到什么东西都不要惊讶。”
老板那反常的忠告在韩小灵耳畔回荡着，让她不敢轻易地握上门把手。韩小灵本来以为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她真正来到以小字印在传单最底下的地址时，仍然心神不宁。
“56902事务所……这究竟是什么事务所啊？”
韩小灵瞥了一眼旁边的办公室。玻璃窗内，有两个谢了顶的程序员在忙碌着。在这层遍布着类似于“幻象科技公司”、“金源科技公司”之类的正常名称的创业公司之中，眼前这个标着“56902事务所”的房间简直是处于异次元的地方。
韩小灵向来不喜欢故弄玄虚，这让她的求职心又下降了一点。她仍然站在这里，完全是出于对咖啡厅老板的信任，以及被金钱玩弄的无奈。
“来都来了……”
韩小灵深吸一口气，敲响了房门。
下一秒，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扯进钥匙孔。
有个程序员抬起头看了一眼，自嘲地笑了笑，又投入到工作之中。
——归复日常之中。
Xxx
韩小灵睁开眼，努力摆脱身体被挤压的不适感。她好像是一只刚刚从狭长的管子里挤出来的青蛙。这个比喻令她作呕。
她发现自己正瘫在地上，模糊的视线中只有一双运动鞋。
那运动鞋动了。
“哦，是个女生，还是个还没有成年的小女孩。”运动鞋绕到一张桌子之后消失了，“夏先生真觉得一个小女孩能负担起这种工作么？”
一个听上去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声音正在喃喃自语。韩小灵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因此强撑着坐了起来。但仅仅是这样一个绝对算不上吃力的动作，却让她的大脑一下子昏昏沉沉，好像有一万个历史老师在枯燥地念课本，一万台风扇在摇摇欲坠地摇晃着——一万个仿佛永远过不去的高考的夏天。
韩小灵咬紧牙关，来抵抗某个隐隐约约萦绕在心头的异样感。
“我已经成年了。”
“当心，小女孩。你的身体应该还没有完全适应过来呢，随便说话会让你觉得恶心反胃。”
韩小灵皱了皱眉头。这个声音所言非虚。她的胃部一抽一抽地痉挛着，不明显，但实实在在地存在着。
“趁你还不能说话的时候，把注意力集中到这间房间上来。”那个声音又说，“然后听我把大概事情说清楚。你能做到一边观察我的办公室，一边听我说话吧？”
韩小灵不愿意点头，却下意识地照他所说的去做了。她这才发现自己处于一个不算大的单间办公室中。这间办公室所有的不过是一张桌子，一把靠背椅子，一张地毯以及一个吊灯。在椅子背后，是一张大得不协调的书写板，上面密密麻麻地用磁贴钉着照片和报纸。
而在桌子后面，一个戴着颇有些潮流的黑框眼镜的男人在注视着韩小灵。他头发中长、眼睛稍显狭长，鼻梁不算非常挺拔。韩小灵必须要承认，如果他愿意笑笑，则会非常有亲和力。
“对我而言，事情是这样的：协会那边逼迫着我必须要找到两个学徒——最好是三个——否则就要剥夺我的自主权，而我又不愿意按照协会那一套办事。因此，我只好费心思做了那几张招聘启事，准备找两个倒霉蛋入行。”
“费心思？”韩小灵从牙缝里发出声音，“可是我觉得就连小学生都用不着五分钟去做那个招聘启事。”
说实话，韩小灵很失望。咖啡厅老板——夏先生从来不开玩笑，如果他认为那张招聘启事能够帮到自己，说明它真的能做到。可这算怎么一回事呢？寒酸的办公室、寒酸的老板、还有“花心思”做出来的招聘启事——
太可笑了。这分明就是个皮包公司什么的，更有可能是传销或是什么更可怕的东西。现在自己要做的事情就是赶紧离开，离这个诡异的办公室远远的——
韩小灵猛然瞪大了眼睛。她终于抓住了那个隐约的异样感，而那让她浑身发抖。
她究竟是怎么进到这个房间里来的？
“我觉得嘛，”那个男人带着笑意的声音吓得韩小灵打了个哆嗦，“一般的小学生是做不出那几张招聘启事的。那可是我的得意之作。”
男人一伸手，一张招聘启事魔术般出现在他的手中。
“这张纸上面的字可是只有‘有资质’的人才能看到，跟鬼魂的原理大同小异。在整个灵能界能做到这样的也只不过……算了，跟不懂行的人吹嘘这个也没有意思。”
韩小灵仍在呆呆地盯着男人的手。那绝对不是魔术。她亲眼见到男人仿佛是抽纸巾般从空气中“抽”出了一张纸，与魔术的“手法”完全不一样。
“你能看到这上面的字吧？”男人冷不丁地发问。
“啊——是，是的。”
“上面写了什么？”
“‘能见此文者，速来详谈’……”
“你在发抖呢，没事吧？”年轻男人轻笑着问了一句，“不过别害怕，当初我也跟你一样，对眼前的人充满了疑问和恐惧。恐惧是个好东西，你最好不要丢掉它，会很有用的。”
“不论看到什么都不要惊讶。”
夏先生的话语陡然回响在韩小灵耳畔，笼罩了整个世界。韩小灵拼命想要思考，可是什么也想不出来。大脑一片空白是一句假话，准确的是一片空荡。
“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男人平静地发问，“你觉得鬼魂能在外太空生存么？”
“——什么？”
韩小灵知道。自己一辈子也忘不掉这个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