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进的雁群,穿过鹅蛋黄一样油亮的落日,悄然掠过这座边境小城寂静的天空。

北西伯利亚寒流充斥在城市每一个角落,凛冬將至的緊迫感,压抑着迂回穿梭在麦浪间的农民,以及街区附近提着包裹低头趕路的各色行人。

数百人涌进邬日格罗德车站露天的月台。被银行卫队牢牢包围的奥斯伯格马车,静候着来自远东的黄金库存;身披黑色长斗篷的贵妇一只手握住伞柄,小心翼翼地规避身上满是泥土和灰尘的哥萨克游民,玫瑰精油与烟斗的气息,在走廊里混杂出令人作呕的异味。

伏特加酒瓶凌乱地堆砌在铁道附近。唯一属于这里的艺术品,是一幅关于前任帝国沙皇亚历山大二世的巨幅油画——看上去似乎有些年头,鸟粪与铁锈布满了整张画布。

这位帝国的父亲,用他充满着慷慨与慈爱的法令,赢得了卢西亚农民全部的敬仰与尊重——即便这种「慷慨」,业已使得他们不得不以倾家荡产作为代价,来换取零星的自由空气。

抑或许,所谓「解放」,也不过只是一次隐晦的掠夺?

她这样想到。

车厢内,怀抱兔子布偶的双马尾少女。静静目睹着窗外的人潮涌动。

她慵懒地倚靠在覆盖着劣质壁纸的墙面,桌上的玛琪朵依旧散发出丝缕热气。

少女来自寒冷的伊尔库茨克集中营。临行的那天凌晨,她乔装成本地鞑靼人的仆从,隐藏在满是煤渣和稻草的轿厢里,成功躲避掉宪兵队的搜查混进车站。

在人潮涌动的列车车厢内,那套不合时宜的安琪拉女仆装,总是令她显得尤为醒目——这给她带来不小的麻烦。

少女需要时刻避开乘务人员尖锐的目光,以尽量掩饰自己出逃流放犯的身份。

她设法隐姓埋名,秘密离开国境。经由布达佩斯、柏林和弗兰西北部勒阿佛尔港口,前往位于海峡另一端的伦敦。

在萨马拉,她已成功与《火星报》在伏尔加流域的地下协力机构汇合,驻守人员传达了伊莉雅小姐的紧急电函:希望她能够尽快前往伦敦,以向RSU革命者同盟和《火星报》编辑部详述其在敖德萨与西西伯利亚的组织工作。

实际上,并没有特别指定的任务在等待她。伊莉雅往往急于会见每一个在地下工作中脱颖而出的人。RSU联盟必须确切知道,什么人在什么地方拉什么提琴,过去和现在在什么地方学过什么乐器,学得如何;什么人在什么地方走了调,为什么走了调...为了纠正不和谐音,需要调谁去,怎样调和调到什么地方。

而凭借她的才能,自然无需为这样公式化的流程大费周折。

显然地,就一个十三岁的豆蔻少女而言,对这次伦敦之行的期待程度,要远远高于那些繁重而严肃的公务:她盼望着能够见到传说中的伊莉雅大小姐,过去她们间只有简单的通信往来;她还想尝尝被伊莉雅赞不绝口的、薇拉小姐亲制的曲奇饼干;以及玛尔托芙那顶怪异的帽子——伊莉雅小姐总会形容它像是一个倒扣的铁桶。

奥斯特拉帝国在边境哨所支起的炮台,于地平线处已经清晰可见。

这大概是少女第一次离开国境,需要她担心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自己蹩脚的低地德语水平,以及日趋干瘪的钱包。不过伊莉雅小姐保证会照顾她在伦敦的全部起居。

她需要考虑的,只是...

「女士,身份信息核对。」

低沉而沙哑的女声,把少女从恍惚中拉回现实。

是一队身着靛蓝色制服的列车警卫,为首的大姐头正叼着一根万宝路香烟。

她玩世不恭地吐出一个烟圈,尼古丁燃烧时的呛人气息,逐渐掩盖过弥漫在少女身上淡淡的体香。

大姐头伸出粗糙的手,接过女仆装少女顫抖着递过来的身份证明,反复翻看那张微微泛黄的牛皮纸片:

「列娜·达维多维琪·托洛茨卡娅,女,13岁。卢西亚帝国乌克兰赫尔松籍,犹太裔,敖德萨中学国中二年生...」

少女空咽一下,紧张地低下头。

当然,这张身份名片,是由流放地的同志们协助伪造的。少女并不叫托洛茨卡娅:那本是在敖德萨监狱,某个同她关系不错的狱卒的名字。

她私下里很喜欢它,便以此作为化名,将其据为己有。直至她永远安眠于马克西哥城区内某座别墅的后花园。

大姐头仔细端详着双马尾少女涨得通红的面孔,沉默良久。

「杰茜卡,拿我的通缉犯名册来!」

「...!!!」

女人转过身,狰狞地狂笑着,紧抓住少女布满褶皱的衣领,像拎起兔子般一下子把少女从座位上提起。

「小鬼头,可算是落到本大姐手里了!这下子你可没能耐了吧?知道吗,光是抓到你的赏金就够本大姐把家里赎了几代的份地一次性付清叻!哈哈哈哈...」

眼前的画面逐渐发白,呼吸变得紧促;豆大的汗珠,从少女脖颈间滚落,沿着雪白的双臂,滑落在木制的车厢底板。

自己这样简单的乔装,果然没能躲过沙皇暴力机构的法眼。托洛茨卡娅暗自叫苦。

她急于从这里逃走,然而包厢的门已经被荷枪实弹的警卫牢牢堵死。士兵背后莫辛纳干的7mm枪口,在夕阳映照下散发出令人生畏的寒光。

她打了个冷战。

怎么办怎么办,她问自己。

她当然不会害怕这些杂兵——在敖德萨的果园,她就已经领教过沙皇暴力机构极差的单兵素质。

这些人只是来自于市井间常见的游手好闲之徒,为了在和平年代混取军饷而充当军队,连最基本的瞄准射击都不能熟练掌握,往往消耗完一个弹夹,却令对手毫发无损。

有几个愣头愣脑的新兵甚至不知道该怎样拉开枪栓。

怪不得克里木战争会成为整个西欧的笑柄,五十年过去,还真是一点变化都没有。少女暗想。

她不想令这次危机的影响扩大。那样做只会带来不必要的伤亡,以及引起当局对她更多的「关照」。

留给她的选项已经不多——列车还有五分钟左右就要开动。方才前去寻找资料的女兵,已经携带一本厚厚的文件夹,一只脚迈进了车厢的大门。

她必须尽快做出决定,否则等待她的,将会是又一轮残酷的严刑与监禁。

没时间犹豫了。托洛茨卡娅咬紧两颗虎牙,将手中的红色布偶一把扯开。露出藏在白棉里的,黑洞洞的枪口——柯尔特1861型左轮手枪。

「...什么?!你个臭小鬼居然...啊!!!」

女仆装的少女,使出浑身力气,用枪托砸向大姐头粗壮的手指。

她被重重地摔在靠椅上,大姐头痛苦的尖叫,划破了车厢里短暂的死寂。

少女匆忙坐起身来,用力拔出卡件,转过身朝向背后老旧的玻璃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动了扳机。

子弹从枪口呼啸着飞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响彻在整个狭小空间;些微的火舌,将列车内混浊的空气撕裂开来,玻璃碎渣如雪崩般飞出窗外,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强大的后座力,使得少女重心一偏,她死死地抓住桌面的一角。

「再见咯,亲爱的宪兵女士~」

少女冲着身后挣扎着捂住肿胀手指的大姐头,调皮地做了个鬼脸。

借助桌角的反作用力,她敏捷地翻上木桌,把尚未来得及品尝的玛奇朵一脚踢开。纵身一跃,跳出空荡荡的窗口。

「可恶...还都愣着干什么?快冲出去抓住她...」

黑白相间的小小身影,在黝黑的泥土上打了几个滚,消失在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只剩下身后匆忙上膛的警卫,以及大姐头气急败坏的叫骂。

枪声与马蹄的奔跑,站台悠长的钟声和火车汽笛的鸣叫;托洛茨卡娅默默观察着一切,静待骚乱平息。尔后,伴随着渐渐降临的夜幕,快步离开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