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九游录:剑之歌》

 睡了好久,再次踏上旅途,人间的风向变得混乱不堪,原本纯净的春意也夹杂着几丝浊气,本来平静的人间被凛冽的杀气搅得一团糟,就像当初的天界一般,不知今夕何夕,旧事是否依旧,只听闻前方又突兀有了孩子的抽噎。

 加急了过去,模糊的眼中含了一群乱影,持刀擎枪围堵成圈,中央一个幼弱的女孩跌在地上,像极了那时的她,不顾一切抱起来挥袖将障碍震开,在她的言语中仓惶寻路,直到她一句停下响起,这周身的寒风也刮得我面颊生疼,顾不上孩子还在不在,双腿便已经无力了,身边似乎有人在不断摇动,可我真的好累,这风太冷了。

 后来醒来后已经在衾被围裹之中了,那时候听人介绍,只晓得这孩子是富家子弟,父亲遭人追杀逃亡去了别地,母子留在女方故乡也受牵连,偏偏孩子顽皮出门被人见到,他们只知道一昧感激,殊不知若非那孩子自己求救,我怕也会无所作为,但我也不知,自己被人蒙在鼓中。

 回想起那个时候,其实觉得那时还是好些,虽被人哄骗也过的闲适,还有个可爱的小姑娘相随左右;不像如今,女孩成了公子,还偏偏是人王的嫡子,对他有恩边随着进了王宫,结果反倒被一堆繁文缛节所束,真是得不偿失!

 还好这位太子也从九龄添岁四年,十三岁风华正茂的少年,恰是喜爱游乐的年段,可我没想到,他竟会因此遇见一生不忘之人。

 那日我教他《九歌》其三,少年闻了《东君》祭辞,兴奋的不行,偏又我在左右,他父亲便允了我带他出游,他身为太子,年岁渐长而不见魁梧,只是愈发见得俊美,和煦的阳光照耀之下,与我往日记忆中羲和少时确一般无二。

 凡俗之人却有上神之容,让人心神不免恍惚,可更出人意料的事接踵而来,一个身着猎服的少年,莽撞的冲撞过来,慌乱之间恰好和他撞了满怀,我以为这位年轻的公子定会发怒,不曾想两人竟就相持而视,对视间脸上突兀泛起了微妙的晕红,我的太子殿下以手撑地从容坐起,我听见他用清澈的声音从容地与对方交换名字,一个叫‘正’的少年在雪地里遇到了黑色的‘白’。

 少年长相英俊勇武,道歉后又与他通过姓名,我以为这二人定会成为朋友,可那天之后,这个叫白的少年,却再也没出现过。

 正慢慢长大,比起长久疏远的双亲,意外的更亲近我,算是令人始料未及,又让人未免感觉温暖,所以对于正的索求,我自然也极少去拒绝,他比起一个坦率大方的少年,更像是一个羞涩的女孩,竟然连是否要去寻白玩耍都要每日问我几次,我每次都与他说能去便去,可他却始终不敢出门,虽说略有些嫌弃这没出息的表现,但我还是要为这孩子打算的。

 我以章邯假名拜访白家,白家世代为秦将,地位非凡,我以太子府令事名引帖拜访,不想自寻了个没趣,人家管事指了个路,说他家三小公子白起,于前日已然入了太后宫内。

 我便前往太后寝宫求见,但也许天命二者有缘无分,白起三日前来,旦日便被派遣直往边关征伐历练,只怕非等秦灭六国功成方为归期,回到府中与正细细说了,他只苦笑两声,说了声实未有期,那天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以往未曾见过的神色,那应该能说是所谓坚毅,在清澈的瞳中熠熠生辉,可我没告诉他,太后宫门禁苑,夜夜传来悲鸣嘶吼,算起正好三天。

 正的父亲并不好命,三年即去,留下了一个冰冷的王座和空荡荡的宫门,那天,他没有哭,天上反而落了一场,他的母亲违背祖制没有前来,大臣也隔绝于宫门之外,虽然白色的人流排了整个朝野,可少年只有孑然一身,他望着静谧燃烧的火盆,用力裹紧了身上的孝服,我看着,心中生出了名为疼痛的感受。

 轻轻地落到地上,疾步走过去为他披上一件鹤氅,而他也僵硬的转过头来,我以为他会哭,用我的怀把他紧紧抱着,手指轻抚他柔顺的长发,可他没有哭闹,只是用淡漠的声音问我:“先生,是我做错了吗?是因为正是坏孩子所以才会被父王抛下,母后厌弃吗?”,一时无言,他们谁能理解这个懵懂的少年?他不过十三,对于人而言恰巧是和万物一般于父母膝下承欢的年岁,他却已是一人,我尽量放缓,用最温柔的声音回应:“如果一个坚强的、善良且好学的孩子会有错的话,那一定是有违天理的!”可是,坚定的言语也许能安抚正的内心,而我呢?为何天道如此不公!我生下来便是天地的罪人?我明明连生灵也还未曾害过,眼泪不争气的从眼眶决堤,此刻忽然感觉,与正是同病相怜的二人。

 正转眼十七,硬要捉一只今日飞进王宫的花翠鸟,可惜宫人虽然有心,但身无双翼终究无力,于是便转求与我,身为天神,我自然有天神的手段,春日百花齐放,整个宫闱的声音也自然传入耳中,就是他不亲自来我也有意帮他捉住。

 正午时分,阳光恰好,那只可爱伶俐的小翠鸟也在休憩,高高的桃树枝头,花团锦簇间温暖惬意,但它恐怕想不到,下秒就会落到我的手中,那温柔的春风使着巧劲,缓缓的把它裹挟而来,一时间一人一鸟,四目相对间颇有妙趣。

 不过这是送予正的礼物,施下护身的咒法便叫人拿过去了,我未曾想过无心之举竟会听到惊人消息,那原本应该只有侍女嬉戏笑声的后宫之中,竟然传来了男婴的哭喊,嘹亮放纵,在这秦王的地盘上,在正的家里。

 我再一次做了件神才会做的事,将满城的春花集于手心,然后散入覆城的云中,用撒豆成兵的法子,让我的耳目布满整个咸阳,就如同那场洋洋洒洒的春雨,细致的流进每个角落。

 听着痴情男女的恩恩爱爱,听见世俗夫妇的柴米油盐,看到王公贵族的奢靡浪荡,见过文人骚客的风花雪月,然后来到那深深的宫闱之中,华丽的装饰被灯火衬的愈发迷幻,而一个白面鼠眼的猥琐之徒,却与那位尊于顶的女人窃窃私语,商议着秦王最后的限期,好一位恶毒的母亲。

 那是阿正最为残忍的一次,他踩着那想要谋害他的小人的脊梁,看着他被卫士生生解体;听着袋子里孩子的嘶吼,与鲜血一齐溢出;把那亲爱的母亲,撵进了深深禁卫的寒冷冰宫,随后把妨碍他改变乱世的最后阻碍,那位手握重权的吕相活活逼死于巴蜀,我以为这样一切都会顺利,站在他的身后欣慰的笑了,可我不知道,这位命定的帝王还有最后一场劫难。

 曾经的无力纤弱的少年终于真正的握住了秦国的权柄,挥军直上破韩灭魏,中原已定,他以坑杀四十万赵军的大功为,邀请远征的挚友归来。

 这场庆功的夜宴极端的热闹,群臣百官座无虚席,宫灯长长的挂了一路,正直青春年华的少女身着锦绣做着宫礼,引着各方达官贵人前行就座入席,而从梁上远远望去,在这四十多米长的大殿尽头,三张桐案还未有主。

 一座归我,但我现在躺在悬梁的船上,高枕无忧何必过去讨不自在?桃花做蝶飞将去,附耳说过后相视一眼便作许可;而另一人,恰巧也在这时来临,满堂之人翘首以盼,目光聚集之处,一个身着黑甲,英姿飒爽的青年迈步进来,于宫卫一声尖而高昂的迎门声后,跪于堂前。

 “臣破赵于都前,不负所托。”一拜谢知遇,“二来损兵诸多,未遭怪罪。”二拜皇恩宽恕,“来即为帝信,幸而立君旁!”三拜为君臂膀,接着九连叩首,三拜九叩,一丝不苟;起身往前走,两座群臣起身敬酒,一时觥筹交错,昔日少年郎的一身黑甲到宫灯下晃那一晃,原是灰袍银甲闪光入了人眼中,尽是威武潇洒,意气风发。

 可也许又是命运,那人眼中的喜悦刹那消匿,长剑蜕壳,寒芒闪耀间锋刃手转,就要架在阿政肩上,“臣恳请陛下,放皇太后归行宫!”语气冷漠,眼神无情,这人将我的阿政当成了什么?我将要一跃而下杀他,却被阿政手势安退。

 眼神淡然无惧,“放人可以,何为?”阿政语气不屑一顾,仿佛在讲一件与自己完全无关之事。

 “臣于少年时曾被太后亲属赐恩,今日为故人恩舍命相救,仅此而已。”仍是不悲不喜,那高高在上的帝王眼中泛起一丝讶异,或许那是哀伤?喉头颤动着便吼起来:“为故人?白起我旧时心心念念盼你归来,你归来却先为了他人逼我?”

 那是困兽之言,被抛弃后的愤怒,但那人却不理解“陛下确实没有记错?臣从未见过陛下。”面不改色,风轻平淡,仿佛他没有说谎。

 可那时所见阳光灿烂的少年,一面之缘便惹得阿政心花怒放的人,去哪了?但却也不容我乱想了,剑刃已经微微蹭破了那如明鸿一样皓洁白皙的长颈,血色与雪色鲜明对比,但那被伤之人却没有丝毫惧意,五指急速握紧锋利的长剑,鲜血瞬间就从指间淌出,他盯紧了对面面色毅然的青年,问道:“你说你为故人,你为哪位故人!”一字一句,尽是咬牙切齿,愤然间却听见了意外之语。

 “陛下谋害亲弟,囚禁生母!我与陛下幼弟嬴政乃是知己之交,于今夜以命救人。”这人一句话说的刚刚正正,洒满了整个大堂,如一阵春夜的媚风吹的人头晕,他在说政?开什么玩笑,这世界就只有一个阿政!阿政哪来的弟弟?堂上响起阿政嘲讽般的狂笑,我知道我亲爱的孩子已经不需要那个人了,他不需要一个愚昧负心之人,我应该轻轻落地,以掌为爪,将他的胸膛内那颗跳动之物掏出来,他让我的阿政成了笑话!瞬间足矣,如期所料的温湿感触,在不断延续的悸动,就握在我鼓掌之中,但那却不是白起,而是嬴政,我最爱的,笑起来比神明还要美丽的少年,死在了那天夜里,死前我又见他笑了,笑的明媚“我就是你所说的政啊,可你却要杀我呢。”没事般强忍着痛,微笑着说了出口,把命给了个不认得的故人。

 我幻化成了皇帝的模样,替他处理全国政务,每日看那些厚重的竹简,就忍不住掉泪,想起那个如玉的少年;我把所有见到阿政死去场面的家伙,都抹去了记忆,反正他们也不在乎这段君臣间短暂的感情吧?全是一群冷酷无情的混账而已,我不敢把心里蕴含的感情再和谁说,因为害怕被伤的更深,我依稀记得,有个女孩在我心里栽下了一颗桃树,日夜操劳用心血灌养,那棵树在我心中根深蒂固,让我无法忘记对少女那刻骨铭心的爱意,可是为什么,明明现在我对阿政不可能会有那方面的情感,在想到他的时候,痛感却会比想起那女孩来的更为剧烈?

 当天夜里我痛的死去活来,纵使在黄粱枕的帮助下也依旧难以入眠,因为我用幻术化成了阿政的模样,所以纵使我在床上翻来覆去也不会有人敢来询问,我也希望没人询问,若是这痛感一直存在,我对他的愧疚也许能少上一点?

 “不会少的!”角落里传来不知谁的声音,“除非我死,否则您的罪恶感不会少的!”角落里的人走了出来,我以为是什么不开眼的刺客,结果是那个让人生气的蠢货,我不想理他,他的声音沙哑如同风烛残年的老人,自顾自开始说:“我刚认识政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觉得这个女孩好漂亮,就喜欢他了,可是当时我家已经完全是强弩之末,我根本没有所谓自由可言,祖父让我去太后跟前给父亲求情,我答应了。”说到这,他顿了一下,眉头皱成一团,“我原以为那是难于登天的大任,想不到太后只是让身边的侍从看了我两眼,便轻易允诺了,只不过我更没想到的是,那是把灵魂出卖个恶魔的交易!”他突然大笑一声,根本不怕守卫会过来,“他们把我全族保住了,只要我配合奉献一切,太后昂头指着我说,我以后就是阿政手执的利剑,他们残忍的把魔种一头头直接宰杀,然后把魔种的血液从我脊背划开的刀口里直接倒满,就像铁水一样的液体每日充盈着这副身体,我感觉生命几乎没有意义想要自杀却也没法死去,那个女人的手下把魔种将军的铁面烙在我的脸上,强悍的恢复力立刻就让它长在了我的脸上,然后就有了武安君白起。”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事情”我突然对这家伙失去了兴趣,“这种事情你自己留着就好。”我把他直接用力推开,径直走向温暖的床铺,可是他却再次用力把我揪住,在我面前缓缓打开了自己紧握的右手,掌心有一颗乳白色的圆石,泛着含有灵性的荧芒,我认得,那是阿政的灵魂。

 在我愣住的时候,白痴却又突兀的直接发言:“请您把他的灵魂和我的灵魂互换吧!”,然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久久不肯起身,我终于知道这家伙有多傻了,怪不得他俩一见面就能要好,走过去把他低着的头抬了起来,留了句话给他:“别在求人时低头,我会看不见眼睛里的真诚。”

 桃花流水鳜鱼肥,竹林丛影鸭声碎,山间水源处的无人渔村,使得人好不快活,再加上我生性喜爱恬静,此处无人暴政苛税,也没有战火叨扰,着实适合我静候缘灭。

 “爹爹,今儿给我做的什么吃呀?”刚到家,家中的小雪团子倒是先出了来,不由拘束的青丝恰如飞瀑,和那身雪白绸缎交相辉映,正好她肤色也不比雪练要黑,加上那银铃儿般的嗓音和只晓得吃的性子,偏让我分不开眼。

 抱在怀里,将那刚从溪中钓起的鱼儿给她看看,也能逗得她喜笑颜开,一双小手也是不停扑腾,颇似只冬来南飞的鸿雁,她不是鸿雁,却的确南飞多年,由那王都深宫飞到这苍梧山中,已经三十余载了,那日我没把他俩灵魂相换,而是将阿政记忆交于白起,让他去替我宝贝女儿受那帝王孤身之劫,今天也终于到尽头了。

 炊烟袅袅,水波荡漾,一叶孤舟自溪流逆行而上,我也已经摆好茶饭,待客上门。

 白瓷盏盛桃花酿,铜子簋容鳜鱼羹,两方蒲团,一张长案,落英十里纷纷,我自弹琴迎宾客,客人也不把自己当外人,那竹竿一放,踩着舟沿一跃,便悠悠的往这席边走,待到两人对面,互鞠一礼,便和山野隐夫一样畅饮谈笑,放肆起来。

 “掌管人间百事,确实很苦。”客人先饮一杯,“既然为敬,我怎能却意?”我自饮一杯,觥筹交错半晌后,相视一笑,我亲手把我养了三十多年才活过来的政儿交到了他的手里,我信他这次定不负我,因为遥遥那水里有人相唤,我不能陪伴他们长久,纵身一跃入渊底,从对方手里拿了一卷石简,上边明明白白,二字‘洛书’,那孩子永远不会知道,我是因为与他祖辈湘君有约,方才与他相遇相救,也不会知道我后来是真心放他不下,才不弃他不管,正所谓不相见方可不相识,不相识便可不相知,不禁叹一口气,如今离开自己心满意足的世外良居,竟然一点也不觉得惋惜,可若让我再看阁下一眼,我能否狠下心去?

 俗话说得好:“不相知,方可不想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