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化

 苏杭三月的清晨,一切如旧,和煦的春风潜入街头巷尾的人家,润的窗雾朦胧,而少女也在一片晨曦的沐浴中醒来,温暖的阳光,微醺的清风和桃花的香气,一切都让少女感到无比惬意,仿若回到了青丘的山腰,群峦环绕之间的春水溪桥,和那片无边无际的桃林。

 她还记得年幼之时曾去过,可具体记忆便模糊不清了,不过她也不想去追寻往昔,毕竟就算再美好的事,过了也就成了过去,时过境迁人已非,无非徒添感伤。此时此刻,伸个懒腰起床享用早膳才是正事,但一瞬间,天依便有些无语了。这哪里是家中那依山傍水的木质阁楼?身上穿了件不知怎么称呼的白色围布,最令人无话可说的是,旁边还睡了个陌生的男子。这陌生的一切让她略微有些懵懂。

 但经过大约三秒的用心思考,少女做出了自认最正确的选择,而同时伴随着这个英明决定确认执行,睡在舒服大床另一边上的少年伴随着突兀的惨叫一同跌落在了冰凉的地板上。少年穿着灰色睡衣,棉绒被子落在身上遮住肩膀,但此刻最突出的是他脸上的表情,眼眶有些红,面色有些黑,而清澈的眼眸里全是委屈,颇有被抢了糖果的孩子模样。

 随着对方的那一瞬的尖叫,天依也很快认清了状况,为了避免对方发现身份再次缩成一团小白毛球。从白色布料上的漏孔里,可以清晰看到对方黑色的发丝,然后是饱满光洁的额头,然后,眼神里还透着满满的不高兴的神情。身为自然界中最聪明的狐狸一族,上天赐予的本能让她几乎想要转身就逃。可她忘了一件关键的事,她现在身处重重包裹,虽然小脑袋毫无阻挠的探了出去四处张望,却也发现了无处可逃的事实。

 随着少年越来越近,小小的狐狸紧张的闭上了眼睛,但随之而来的不是预想的责骂和抱怨,只是突然间飞了起来失重感。她被一双有些冰凉的手抓着,略微粗鲁的抱了起来,但却也很温柔。一时间大眼望小眼,让她不禁想起了小时候,她刚刚出生的时候,父王母后和各位兄长都抱过她,各族的族长和很多妖王也抱过她。

 可他们给予的感受与现在也不同,他们的是宠溺与祝福,而眼前的,是名为喜爱的感情。身为涂山、南极等诸脉九尾狐族的祖先,青丘狐族天生的情感天赋让他们能感受众生的情感。

 虽说如此但在眼前的这个少年出现之前,没有过好像自己和对方一样感觉的时候,这个少年,是特殊的呢。抱了一会,不知什么地方有声音响起,对方把天依小心放下,打开一扇屏风又将它关上,把天依和自己隔了起来。屏风是透明的,能看到男孩拿着一个小方块正在说着话,小方块天依见过,但现在少年表情很平静,不像之前拿着小方块一样了,就连气息,也变得温暖起来。不一会,少年进来了,盯着天依默默不语,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但平静很快被打破。

 “呐,可爱的小狐狸”,少年突然间就说话了;“不知道你听不听得懂呢”,语气格外温柔认真;“我要离开家一段时间,你如果饿了就吃我在盘子里装的水果和小鱼好吗?”名为关心的情感。小狐狸缓缓点了点头,感受到了对面由衷的高兴;稍稍抬起脑袋望过去,那初遇时忧郁的少年,轻轻的笑了。笑的宛若此刻身旁环绕的三月的和风,让人暖暖的好想融化,头有些晕呢,先睡一觉好了。对面传到耳边的话语变的模糊,但气息已经一改昨夜刺人的悲恸。会是因为我吗?天依这样开心的想着,一句“真好”, 话在半梦半醒间脱口而出,少年刚好将门关上,擦身错过。

 其实少年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只是那是在幼童懵懂的梦中,绝美倾国的少女毫无眷恋的离开了一片处在花季的桃林,水中的落花随波飘旋,而也不知是谁在花丛深处凝视,似要将秋水望穿,一眼千年,少女其实也不如所作所为那般冷面薄情,只因踏上轻舟之时,眼角尚存泪痕未干。

 他曾经与母亲说过这个梦境,说那桃花林的绮丽梦幻,说那似乎若隐若现的哀怨,还有那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难料世事,母亲也总只是温婉的带着笑意不说话,只是抚摸着他,那般温柔。可这样温婉的人,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如梦中女子般无奈离去,他无法战胜命运。

 所以他也曾想在父亲那知道原因,寻求一个让他心安理由,但父亲也离他而去了,昨夜急救无效而故,因此无由可寻,但他不想像梦中的观望者一般无能懦弱,所以他要坐上黑色冰冷的轿车,去前方面对未来与现实,哪怕那里只剩下毫无温度的死亡。

 奠礼

 少年撑着伞从黑色的高档轿车中出来,推开的车门上反耀着冰冷的金属光,方才出门时下起了细小的阵雨,带来了莫名的凄苦悲凉。父亲在命运的重重压迫之下,终于还是被名为癌症的杀手带走了,毫不留情呢!不管他是否曾经反抗,露出无奈的冷笑以作为对上天安排的不屑。

 进入教堂,平日里见上一面几乎都难于登天的亲戚们,今天几乎全到齐了,服装清一色的黑白色系,手中带有或白或黄的捧花,但寒泠对他们的到来并不太感冒,他明白自己对他们厌恶的由来。平时连节日生日都联络不到一块的亲人到了现在祭日竟然全到齐了,除了为了遗产二字分配还能为了什么呢?这种厌恶感,似乎因为什么已经遗忘的往事被铭刻于他的灵魂。

 想着,眼前便黑了。带来那种令他宛如面对浸入骨髓的深重恶寒的感觉,突然黑暗中多出了一些人影,那些人影狂笑着,嘴角狰狞的咧到了耳畔,眼前的一切都是猩红色与紫黑色,那些黑影的手中闪闪烁烁,让他有一种无力与绝望感。

 “公子?阿泠公子?”在他想要晕倒之际,突然有成熟女子的声音着急的呼唤,少年愣了一下,回神回到了现场,平复了一下心情,在眼前出现的是父亲平日的助手。“怎么了?”比起对方,他感觉自己此刻比平日冷静的多,虽然大部分的,也许是冷漠而已。

 对方看了看墓碑,又关心的看了看他,才直奔主题轻声说道“祷告已经结束了,您该献花与您的父亲告别了。”站在墓碑旁拿着圣经的神父已经将头抬起,一瞬间与他视线相交,但一捧纯白色的玫瑰花遮住了他与神父之间的视线,他接过来,抬头冲对方微微一笑作为道谢。然后走到了冰冷的石块面前,年迈的奶奶在地上哭天抢地,听说与她朝夕相处的爷爷在我出生前便去世了,她那天哭的也并没有如此悲恸,而伯父伯母们,总好歹也算假惺惺的用阴影遮住了自己那挂满虚伪的脸,可他们的孩子,冷漠的连看都不愿,这便是他的亲人们。

 他多想愤怒的嘶吼,却不能,他不想让那个男人在人间最后的仪式毁掉,只有此刻他愿他能走的安稳,就像窗外的风雨终归平静。

 但他此刻也不想看那些薄情者的恬躁,便学着记忆中的礼数,跪在了那人面前,稚嫩骄傲的膝盖与大理石砖亲密接触,带来些许疼痛。可更痛的,在内心深处,顽皮时的责骂、顽劣时的鞭策与劝诫,哪怕当初自己叛逆的怨恨着他时,也不曾让我低头,更没有让我下跪。

 可他对着爷爷,叩首时毫不犹豫,对着奶奶,跪下时那般虔诚,可他倒头来却不曾被自己的孩子叩首,多么讽刺,也再没机会了。

 “你很悲伤吧?”一句不容置疑的疑问,刺痛着少年曾经如刺猬般全副武装却柔软异常的心,“你对他愧疚吗?”这露骨的话语,让寒泠想拳脚相向却有心无力,他真的后悔了,他以为自己可以假装不悲伤,可悲伤来临便已经如同潮水,堤坝都没有,该怎么阻挡?

 他不想低头,但眼里的泪已经落地了,他只想让那个男人回来,就像为他而死的母亲一样,他们是世上对他最温柔的港湾和最无畏的英雄啊。如今,都失去了,就像那个人一样,他只想让自己随着这疼痛将他铭记,与她一起。

 眼前又黑了,好彻底,又清凉,身体失去控制的无力感充斥全身。

 他感觉他在漂流,因为全身都能感觉到水流的抚摸,耳边就是淙淙的曲调,让他彻底放松。但人生自然不会事事顺意,这不,他撞上了一块顽劣的石头,坚硬又有棱角,他溺水了。

 挣扎中,水花四溅,但还是呛了几口,幸亏不远处便有人家,否则他都不知该是怎么死的了,毕竟他已是父母双亡孤独之人。

 救他的,是个姑娘家,但说是姑娘其实也算不上,因只因这不过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女孩长了条毛绒绒的大尾巴,一甩一甩尽是俏皮可爱,令人亲近。可他有些不习惯,自己有多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可不待他缓过神来,便已经被牵着进了人家的屋。

 国色天香的少女,闺中也令人称奇。珍珠成串垂,薄纱为幔,明珰绣锦缎,共绫成帘,四方各角摆放的,是沉水梨花影打的家什,遍地碎玉铺成规。就算是盛唐时公主的居所只怕也不过如此,那绝美的少女却没那么多礼数,扛着他就扔上了木床。他知晓这只不过是好心的照顾,可书中也唱到:最难消受美人恩。何况这是个不问他来由,便安心让他躺在这幽香缭绕之地的富家大小姐,且那身后的狐尾,怕是妖灵成仙。他又如何报得如此恩情?他挣着要爬起来,可女孩却顽皮的很,一双白净的小手按在他肩上,不让他起来。便是如此,虽有不愿,但他还是忍不住睡去了,纵使顾虑万千,敌不过这枕席太香。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渐醒了,此时已不在伊人闺中床头,却在盛放的桃花树下,微风轻吹桃花洒,漫天飞雨。身旁无人,循着风的方向,远远看着桃源尽头,那有一只白色的不知是犬是猫,孤单的、头也不回走了。他想起身过去留它,却在一瞬间无力瘫倒,又滑入了流水,随波飘荡着不知去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