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要说明动机最重要的就是要着眼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以及『这些事情带来了什么结果』这两个问题。就像刑侦剧里,如果一家公司的高层被杀了,在调查动机时就会着眼于『该高层被杀谁获利最多』的问题,从而起到协助锁定嫌犯的作用。

当然,思考这次事件──这出闹剧的动机并不能帮助我锁定嫌犯,因为现在关于这出闹剧的所有客观事实都已经摆在眼前,如果我的目的只是追求事发当天所有客观事实的解明,那实际上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需要我思考的问题了。但,在这次事件──这出外星人绑架了苍星瑶,然后钟宇帆逃离宇宙科学中心寻求帮助的事件中,动机却是尤为重要的。

因为,这样的事件、这样的谜团、这样的真相──直观上大多数人首先会浮现出的疑问应该就是『为什么要做出这些事情』吧?为什么要弄什么外星人绑架,为什么要让钟宇帆人格以为苍星瑶被外星人绑架──如此大费周章,弄这种像是在侮辱当事人智商的把戏……如果是从旁人角度看,应该都会产生这样的感想吧?

不过,正正是这种性质的事件──这种直观上会立即产生『为何要做出这些事情』问题性质的事件,实际上,其所彰显出的动机目的性也更加的明显。因为,发生了的事情都有着一个共通的、具体的主题──也就是外星人绑架。利用了机器人的、使苍星瑶从密室消失的诡计,再配以让钟宇帆目击到合成CG的水母状UFO,并以断罪会侦探提供的外星人绑架论来一锤定音──整个计划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就是要让钟宇帆人格认为他的学姐,他的青梅竹马苍星瑶在那天晚上被外星人绑架了。

这当然就是动机的目的──显而易见的动机目的性。然而,动机本身,以及达成这个目的能带来什么更进一步结果──才是问题所在。接下来就是我的推测了……我认为,既然动机的目的如此明确──都是以『外星人绑架』为主题,为核心概念,那解开动机的关键词,我想理应也藏在了当事人谈到关于『外星人』话题时的话语当中。

我家侦探代理人在与钟宇帆人格相处期间,也充份地了解到──无论是钟宇帆人格,还是苍星瑶人格,都是十分热爱外星人的个性。甚至热爱到有如只活在了自己世界里般的程度──不,这么说是否太失礼了点?抱歉……但,应该可以说,外星人就是苍星瑶──苍星瑶人格以及钟宇帆人格生活的一部份。所以我一直在想,能否从钟宇帆所说过的话语中找到本次闹剧动机的哪怕一点提示……

然后,我姑且算是找到了──当然我并不清楚这是否就是正确答案,但单从我听来的情报作判断的话,对于外星人,或者更准确点说,关于外星人绑架,至少钟宇帆人格与苍星瑶人格之间是有一个共通且明确的逻辑、明确的定义的。

若借用苍大小姐您刚才的电脑比喻──两个人格是电脑中的两个磁区的话,超忆症则是磁区的格式,那这个关于外星人绑架的定义就是这台电脑通用的功能、程序、驱动程序之类的吧?而且是一旦发动,就会导致某一磁区直接全部逻辑性坏轨的──病毒般的程序。」

逻辑性坏轨又是什么意思──船绮瞳越来越听不懂了,但她还是坚持不插嘴,继续默默守护在她主人的身旁,一动也不动地、以直立且端庄的姿势。

不过,月兔这明显意有所指──

明显藏着一个具体答案的推理──则让苍月玲起了反应。

『……』

苍月玲先是挂着浅笑的表情,稍微沉默了数秒──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给苍星瑶植入了月兔口中所说的病毒的,就是苍月玲本人。

她在不知道超忆症会为她当时还年幼的妹妹带来何种认知上的影响下,说出了那她本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话语──关于外星人的话语。

所以──

『看来,绍月兔小姐……您的答案应该是正确的。』

苍月玲事先认输了似地回应了──

此刻苍家家主微皱起眉毛苦笑的表情──月兔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是吗?我说过──这只是我的推测。」

『不……请您说下去吧──绍月兔小姐。这也是今天的我必须面对的事情。』

「……」

『……老实说,绍月兔小姐──越是去聆听您的推理,我就会越是感到后悔、感到自责。您光是安坐于自己的事务所里,收集一些连真假都不知道的情报──就能构筑起一个对那孩子……对小瑶如此深入的、准确的、高解像度的了解,我作为姐姐实在自愧不如。

我不禁在想──这十年来,我……我们都在做什么呢?』

「这样啊……我明白了,那我继续述说我的推理。咳咳──」

月兔在明白了什么的同时,又一次清了清嗓子──

回到她自己的节奏里──

「我刚才说了,我找到了提示──找到『钟宇帆人格与苍星瑶人格关于外星人绑架的定义』的提示,而这个定义用电脑来比喻是能造成磁区逻辑性坏轨的病毒……

当然,提示来自于钟宇帆人格本人──就在我家侦探代理人与他相处期间,而且是开学日和前天的全部两次相处机会中,他都说出了令我在意的提示。

首先,开学日那天的提示是──当我家侦探代理人向钟宇帆确认为何他会如此拒绝外星人绑架论的理由时,钟宇帆亲口作出的回答;虽然并非完全准确的转述,但他当时说的应该是──如果学姐真是被外星人绑架了的话,那她就永远不会回到自己身边了──之类的话吧。

然后是前天的提示──那个时候钟宇帆是在诉说自己的过往,诉说他小时候第一次遇上苍星瑶人格时的事情……他说,他说苍星瑶当时向他自我介绍后说──她的父母已经被外星人绑架,并化作天上的星星了──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这样的吧?」

『……』

看苍家家主一时没有反应──

月兔勉为其难地,作出了此一必要的确认:「……苍大小姐,敢问──令尊以及令堂是否已不在这人世间?」

『不知道吶。』

「……不知道?」

『嗯,是还活着还是已经死了,我不知道──他们就是有一天突然就消失了,就像真的被外星人绑架了一样。』

他们──

说着这词时的苍月玲表情、有种难以形容的冷淡。

『不过,绍月兔小姐您想听的答案是这个吧?我确实不知道爸妈都跑去哪里了,但当时我应该是这么跟小瑶她说的,跟还只有两岁还是三岁的小瑶说了──爸爸妈妈被来自天上的人带走了,就是所谓的外星人……我应该说过这样的话。不,我确实说过──那么,您应该懂了吧?可爱且可敬的SSS级名侦探小姐。』

「我懂了……」

稍作停顿,又一次清嗓子──

月兔回到她的推理当中──

「那么事情就很简单了──在苍星瑶尚年幼的时候,脑部、智力尚在发育的时候,尚在对这个世界建构起她不成熟的认知的时候,她以她超忆症的大脑,植入了被外星人绑架就等同于一去不复返的认知。或者说得更深入准确点──被外星人绑架等同于死亡的认知。」

『……』

「我一开始就觉得奇怪……明明网路上如此多的外星人绑架传闻、外星人目击、外星人接触经验谈里,当事人都仍然好好的在这地球上活着──可为什么,热爱外星人的钟宇帆会认为、他的学姐被外星人绑架后就永远不会回到他身边了?用的是永远──这程度最重的词……他完全有理由相信他的学姐会被外星人还回来,基于他的外星人知识他确实可以这么相信,但,并没有。由始至终,钟宇帆似乎都只是希望学姐能回到他身边,而非相信学姐能回到他身边。这也是我一直感到的违和感之一──但,如果说,他潜意识里有一个根深蒂固的认知,认为被外星人绑架就等同于有去无返的话,那就能解释这个违和感、这个矛盾了。

这么一想,于事发当天晚上,苍星瑶人格对钟宇帆人格说的『这是一场有去无返的旅途』也是为了加深此一认知的印象吧。是的,有去无返──对于要被外星人绑架的苍星瑶人格来说,她即将踏上的是一场有去无返的旅途,也就是死亡。」

死亡。

这一词语──

使现场的空气瞬间降了好几度。

「当然不是一般的死亡。而是──人格的死亡。」

月兔想起来──

她似乎刚在两个月前,也解开过类似的事件、类似的谜团──

当时是电脑里的人格,而这次她还是用电脑来形容人类脑内的人格──

「刚才,苍大小姐曾强调──若我们想让小帆以小瑶的身体活动……这句话。仔细想想,其实这是很奇怪的事情。因为无论怎么样,宿有两个人格的身体最一开始就只有一个人格,只有一个人格与身体的身份相符合的人格──也就是苍星瑶。苍星瑶才是苍星瑶的主人格──她理应拥有自己身体的最高支配权、最高使用权……然而,实际情况却是──被制作了机器人投影用形象的是苍星瑶人格,无法拥有自己的肉体,只能透过脑波转换人声技术于现实世界留下存在感的是苍星瑶人格;另一方面,自那天以来,支配着苍星瑶身体的一直都是钟宇帆人格──而且我推测很有可能自钟宇帆来到现实世界以来,他就从没有过以苍星瑶身体以外的载体活动过的时间。

因为,如果钟宇帆曾经有过被投影形象于机器人身上的时候──那,大可以制作一个完全符合男性人格的形象;但实际上,钟宇帆被记住的只有──那仿佛刻意藏起了自己一头长发的、外套大兜帽盖头的形象。

若我的此一推测没错的话,也就是说──您们苍家的立场,不,更准确点说,苍星瑶人格的立场是,比起自己支配自己的身体,更倾向于让钟宇帆人格支配自己的身体,甚至不惜让自己只能以虚无飘渺的投影与脑波转人声技术存在。

综上所述──我想这就是真相了。那天发生的一切所想要达到的目的、其核心动机是──应该支配苍星瑶身体的是钟宇帆人格,而苍星瑶人格则应该被外星人绑架──看起来是这样;也就是说,这是利用了两个人格潜意识中共用的认知的、由苍星瑶人格主导上演的一场、让苍星瑶人格从苍星瑶身体中消失、完全坏轨化的──人格的自杀吧?」

人格的自杀──

疑问句。

SSS级名侦探以疑问的语气下了此最后的结论──今天她的推理充满了疑问的语气,可脸上却仍然是自信的笑容。

自信、且不可一世的笑容。

苍月玲看到那笑容后,感到难以置信──现在,确实,她眼前这位看起来只有初中生年龄的侦探以推理的形式命中了所有真相。所有有关于她以及她妹妹苍星瑶的──她所知道的真相。

即使是疑问的语气──

却毫无疑问地、道破了一切的──不愧为仅凭推理与洞察力就获得SSS级名侦探才能认证的绍月兔。这也许是苍月玲在她的富豪生涯中,首次发自内心地对一名苍家以外的人感到佩服。

『哈……哈哈。』苍月玲不禁笑了出来──可能实在太过痛快,所以笑了出来,『太棒了。如果我能更早点遇上您的话就好了──绍月兔小姐。』

「如果苍大小姐您说的更早是指十年前的话,那很抱歉──那个时候我还只有4岁而已。」

『确实如此。也许这就是命运吧……当我注意到的时候,事情总是已经太晚了。我晚了十年──不,晚了十六年,才察觉到、了解到小瑶的真正想法。事到如今我能做的也都做了──小瑶她如愿以偿,踏上了有去无返的路途。这样就好了。』

这样就好了。

这一句──忽然透出了一种冷淡感。仿佛,苍月玲确实认为现状──这个钟宇帆仍然被蒙在鼓里、他的心结一点都没有解决的现状是好的。

这样的现状──

苍家全体上下──包括家主苍月玲、断罪会以及位处于事件中心的钟宇帆本人在内,都认为这样就好吗?

当然,这也不是月兔能解决的问题,这种涉及精神病方面的复杂问题,绝不是一个没有心理学精神学专业知识的外人侦探能够随便说两句就解决的──可任由所有这些当事人认为「这样就好」真的好吗?显然,月兔并不允许──自她定下那个最终目标的时候起,就不打算允许。

月兔微探出身子──

「苍大小姐,我──」

『绍月兔小姐,我来给您一点好处吧。』

「哎?」

苍月玲此一突然的发言,打断了月兔想要说点什么改变对方想法的兴致。

苍家的女主人并没有理会楞住了的SSS级名侦探,只是嘴角扬起了微笑──

『没什么,只是为了向妳表达一点今天的谢意,从而事先准备好了的一些小礼物而已。』

「封……封口费?」

『哈哈,绍月兔小姐真是直接──我怎么敢对贵为SSS级名侦探的您实施给钱封口这种低级手段呢?我相信以您的职业素养,也不会到处乱说我们苍家的家事吧──我知道,您不会这么做。』

──什么啊,不是给钱啊……

月兔反倒感到有点失望了──今天迎来苍家这尊大佛来到这座小破庙,居然一点香油钱都捞不到?那我披露这些推理不就白白浪费口水了么……当然这口水是否真值得给钱是另说。

既然如此──

「那……苍大小姐您所说的小礼物是指什么?」

既然不是给钱──

那目前苍大小姐您屏幕底下那两拼装起来的黑色大手提箱里装的又是什么?──月兔不禁感到疑惑。

而感到疑惑的,却不只有月兔一人──

「不……不对,苍月玲小姐──」之前被禁止了发言的、苍家女仆长红瑰丽,似乎也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站了起身,走向了屏幕方,「这两个手提箱里装的明明就是钱……我以为,就跟往常一样──确实是给月兔侦探事务所的保密承诺费……」

『瑰丽。』

「是……是。」

『妳好好学学人家的女仆,别有想不通的事情就贸然发言──还不快坐下?』

「……」

瑰丽退回一步,「……好的,遵命。」低语着这句,又坐回到3人座沙发的黑白交界处上。

『瑰丽妳说得没错,让妳和区先生带的手提箱里装的确实是大量的金钱──不过,这些钱是给妳们的。』

──给我们的……?

这次,荥仁也读不出苍月玲的想法了──

「敢问,苍大小姐,这是何故……?」于是问了──一直都没有贸然发言的他,终于在这里问了。

『区先生,这是为了感谢包括你们断罪会在内的、于本次工作期间与月兔侦探事务所有所接触的所有人。正因为你们的工作,你们的努力,你们的水平──我才有幸在今天与SSS级名侦探绍月兔小姐进行这场深具意义的对谈。尤其是区先生,感谢你让我结识到了更好的侦探──这对你们断罪会来说也将会是一大幸事,所以就当成是发花红吧,你们做得不错。干杯~。』

说着轻快的干杯话语──

此时,屏幕内的苍月玲忽然从桌子底下拿出了一瓶香槟酒──同时该整个显示屏还开始缓慢地360度转了一圈,像是想要向分别坐在了3人座沙发上以及黑色1人沙发上的瑰丽与荥仁刻意展示这瓶香槟,极尽全力地在隔着屏幕的情况下酝酿出庆功宴分红般的氛围。

当屏幕转回到月兔眼前时──

苍月玲手里已经多了个酒杯,里面装满了金黄色的香槟酒水──但看起来没有真的要喝的样子,只是意思性地揣手里轻摇两下后,即放到了桌面上的一旁。

『绍月兔小姐还未成年,所以我是不建议在这里喝酒──不过,确实只有「开香槟」这种具体的庆祝象征,才能形容我此刻的心情。』

──庆祝……?

──明明刚还在谈论关于令妹的精神病问题,您却有心情庆祝吗……?苍大小姐……

『其实是这样的,绍月兔小姐……为了今天的拜访,我已经事先阅览过您作为SSS级名侦探的特权条文了。记得,您能够向天证局申请征求任何市内注册的侦探社向贵事务所提供需要的「业务协助」,是吧?』

「是这样没错……」

『那就好了。因为我听说──区先生他非常佩服您的推理能力,还期望着若有机会,今后能够与贵事务所有业务上的往来。我说得没错吧?区先生,你应该非常渴望想要从SSS级名侦探绍月兔小姐身上学习来一点关于推理的知识与经验吧?』

苍月玲的发言──

使周围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难道说……这位苍家女主人……

月兔开始察觉到苍月玲的目的──那过于单纯、过于任性、也过于具有富豪风格的目的。

这里的所有人恐怕都明白苍月玲话里的意思──

无论是苍家女仆长红瑰丽,还是断罪会总负责人区荥仁──都心知肚明,可却吱不出半点声音。

无法吱声──从立场上、职责上、以及能力上,都无法吱声。

只能顺应着被抛来的问题与话题、作出正确的回应──

「是的,苍大小姐……在见识了今天绍小姐的推理后,我确实产生了──想要虚心向绍小姐学习的想法。」

荥仁的回应,使月兔确信了──

──这个人即使到了此时此刻,依然受到苍家的诅咒所束缚……!

到底是什么导致这样一个理应充满自信的近中年前刑警变得如此低姿态、如此卑微?是钱吗?是苍家的胁迫吗?不对,不是这样,区先生现在这情况看起来就像是自愿似的!那到底是什么?──月兔开始绞起自己的脑汁,思考起现在的状况来,想要从中找到形成这一切的逻辑。

『所以说……绍月兔小姐──断罪会似乎非常愿意向您、向贵事务所提供业务协助喔?』

「……」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像绍月兔小姐您这样的、站在了顶点的名侦探,本就有权更顺利地获得来自全市的侦探支援。您应该也知道的,这位断罪会的老板区先生曾经是一名刑警,而断罪会本身也拥有非常丰富的刑侦经验──让这样一家侦探社成为贵事务所的附属品之一想必会是如虎添翼吧?所以,为了将来绍月兔小姐能够不需要频繁亲自申请、且更顺利地获得断罪会的业务协助,区先生说他准备了一份合同──一份完全只有利于贵事务所的合同。』

事不关己般的态度。

然而,即使是面对这样的态度──此刻的荥仁却仍以服从的姿态应声站起身,从棕色背心外套的内侧拿出了一个文件袋,并取出里面的文件,走向月兔的同时把那些文件都交到了月兔手里。

「请过目。」

留下这简短的请求后──荥仁即往回走,坐回到了黑色座位上。

月兔应要求迅速翻阅起了被交到手上的文件──

确实,这是关于断罪会向月兔侦探事务所提供业务协助的合同。虽然月兔只是粗略地看了看合同上列明的各种条款,但基本上可以确定,这确实是一份如苍月玲所说的、完全只有利于月兔侦探事务所的合同,或者再说直白点,是对月兔侦探事务所来说全是好处且一点坏处都没有的合同。而且,所有需要提交给天证局以及相关政府部门的法律文件皆已周到地被备齐,接下来只要月兔往合同上签字,再上传副本到天证局,这份合同就会立即生效。

『那,不知道您意下如何呢?绍月兔小姐。』

屏幕里的苍月玲仍旧是一副悠然自得的姿态──那神情泰然自若,看起来完全没有把现在现场这凝固的空气当成一回事。

这说当然也是理所当然,毕竟苍月玲本人并不在现场。

月兔也明白──对苍月玲来说,其实根本没有所谓。无论月兔选择签还是不签,这都完全没有意义──苍家的女主人根本就不会在意这种事,这种与苍家本身没有任何关系的事。

直到最后都仍然是闹剧。以闹剧开始,以闹剧结束──这就是苍家的剧本,苍月玲的剧本。

──所以我才会说「不舒服」啊……哥哥。

虽然──

现在苍月玲所安排的一切并不是为了要恶心月兔,而是在恶心自己人──也就是红瑰丽以及区荥仁。如果说这份恶心感就是「苍家的诅咒」的真面目,那这也未免太低级了点──月兔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断罪会会被这种手段束缚了十年这么久?

「……」

月兔沉默着──

把手上的文件全都放到了茶几上──推往那屏幕前。

『……绍月兔小姐?』

那个瞬间──

那一剎那间──

即使是从来不会在意他人心情的苍月玲也不得不敏感地注意到了、察觉出来了──

此刻,月兔的氛围完全变了。

她睁大了两眼──一张扑克脸毫无表情,无形的怒火正静静地燃烧中。

──大小姐……!

船绮瞳首次目睹了这样的情况──首次目睹她的主人会对一个非犯罪者,甚至是正在向月兔侦探事务所释出至高敬意的人露出这个表情。

不──

甚至可以说是更甚之。

虽然站在旁边的船绮瞳只能看见其侧脸──但此刻的月兔,那脸部肌肉狰狞出了前所未有的颜艺,宁静且绝对的怒火正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猛烈的势头轰然燃烧着。

「……很抱歉,苍大小姐,我不能签。」

维持着这颜艺的表情──

月兔先是宣明了自己的立场。

『是哦。那还真是可惜。姑且能告诉我理由吗?』

虽还是表现出从容的态度──

但苍月玲的语气中明显多了几分审慎。审慎、以及惊讶──此刻她心里隐藏着这些情绪。

「因为──如果我直接签了,那我未来几天内打算做的某件事情,将毫无疑问地构成违约。」

『……?』

「虽说这确实是一份对我们月兔侦探事务所完全有利的合同,但──若要我在合同有效期间,不作出任何损坏断罪会声誉的行为是不可能的。」

──损坏断罪会声誉的行为……?

荥仁也感到不对劲了──

话题的方向开始向着他所无法预测的方向进行。本来,对他来说,对断罪会来说──向月兔侦探事务所提供对对方完全有利的业务协助也不是什么大事,倒不如说,如果因此而能够为这份早已枯萎的侦探工作带来什么新变化的话实也挺喜闻乐见的,在今天苍大小姐如此疯狂追捧绍小姐的情况下荥仁本以为对方至少应该会作出先考虑几天的回应。

而现在月兔说的却是──

会因为损坏断罪会声誉而导致违约,所以不签。

「区先生。」

忽然──

月兔今天首次主动唤了自己。

荥仁维持冷静,淡然回道:「请问怎么了吗?绍小姐?」

「您觉得『这样就好』吗?」

「……」

沉默。

这是──荥仁这十年来从没思考过,或者说,从不觉得是问题的问题。

「……绍小姐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好的,我明白了。」

月兔想要苦笑,但她做不到──

因为她想要让现在在场的所有人看清楚,她此刻的愤怒。

「原来,不只是苍星瑶和钟宇帆──你们苍家,断罪会,所有人,都是这样的。」

都是这样的。

这发言──刺进了苍月玲的心里。

『绍月兔小姐──您是觉得维持原状并非解决问题的方法吗?这样的漂亮话大道理是个人都会说──但,贵为SSS级名侦探的您,在说出这样的漂亮话后,应该不会连一点可行的替代方案也没有吧?』

「苍大小姐──既然这样的话,我也没办法了。」

『没办法?没办法……哈哈。我本就不期待任何人会有任何办法,就连对您也是──我压根就没有抱任何期待。从一开始,直到现在,将来也,不会有。总之,感谢您的诚──』

「我的意思是──苍大小姐,既然您问了,既然您在最后的最后将您的家事扩大到把我也卷进来了,那我也没有别的办法!」

月兔异常用力地强调了最后一句──

同时,双眼睁得更大了。

眼白里的血丝开始轻微显现──苍月玲见此,心里冒出的是「年纪轻轻的就会眼冒血丝这根本激动过头了吧」此一感想。

她并非没有察觉到情况开始出现不妙,只是,作为苍家的顶点,苍月玲总是要求自己凡事都尽量从容应对──

『您……您到底打算做什么?』

「做跟您的所作所为一样的事。」

月兔回答得很迅速。

苍月玲总算察觉到──对方早就准备好了这一手,但却远没有预料到,这一手的威力、破坏力、以及毁灭性。

尤其对苍月玲、对苍家、对苍星瑶来说──

「本来我也不想把事情弄到这个地步。不过嘛,这可是我的特权──不用白不用。」

不用白不用──

月兔的口吻开始变得像是事不关己般──就跟之前的苍月玲一样。

「苍大小姐──既然您调查过我的特权,那您理应知道,我还有一项能把事件的任何细节公开到任何本地公众媒体上的特权吧?我再问一遍──维持现状真的好吗?什么问题都没解决的现状──我可看不下去,我会迫不及待把您们苍家的家事都扔给本地大众去思考!这里是天河未来都市,天才这么多,总会有真的能解决问题的点子冒出来吧?」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完全有失SSS级名侦探作风的──彻底成为恶役侧的挑衅。

『但,绍月兔小姐──我记得,您的这项特权,只能用在未宣布判决的、或者刚归档三周内的刑事案件上吧?这次事件用您自己的说法就是一出闹剧,没有任何刑事性质,包括关闭宇宙科学中心进行维护,以及对彩虹门科技的使用等──本次闹剧中所有环节、所有行为都是经过各方协调协商,征得所有当事人的同意下进行的,完全合法合情合理。』

「……」

『即使退一百步说您想要追究钟宇帆人格被欺骗一事的合法性,在本次这种压根没造成任何实质性损失的情况下,顶天了也只会形成民事纠纷吧。没有任何刑事可介入空间的情况下,绍月兔小姐,您该怎么使用您刚所提到的特权?』

「苍大小姐──」

『怎么了?还有什么反驳的吗?』

「我说的不是现在进行式的闹剧──而是十年前,令妹失去双眼的事件。」

禁忌。

月兔终于──触碰了苍家女主人唯一的禁忌。

屏幕内,苍月玲脸上的最后一丝和气,说话语气中的最后一点从容也终于完全消失──

『……妳这是什么意思?』

「……」

『原来这就是妳的做法?揭人伤疤还这么理直气壮的样子?是吗是吗,我真的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已经过去了十年的事件──难道说妳是想要翻案吗,绍月兔小姐?没有明确结论的案件要进行重新立案需要明确的新证据!妳连这次开学日前夕的闹剧都没收集到任何证据,更别说十年──』

「伪造就行了啊,这种东西。」

『啊!?』

「苍大小姐──如果您想要透过讲道理来说赢SSS级名侦探的话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讲道理──这对于像区先生这样的前刑警兼现任职业侦探也许很有用,但对我这种拥有特权的、而且还是SSS级别认证特权的天才阶级来说可是一点用都没有!」

『妳居然说……一点用都没有?』

「就是一点用都没有。您得分清楚──您并不是在跟一个侦探讲道理,并不是在跟一个只有14岁的小女生讲道理,您是在跟这个城市被称为『天才』的特权阶级讲道理!十年前事件的证据?刚好我手上有一样我前一个案件中遗留下来的证物,那个证物刚好是一颗眼球──利用这个眼球伪造证据,说这就是十年前被从令妹眼窝里摘下来的东西对我来说轻而易举!

话说苍大小姐您之前是想让断罪会协助我的侦探业务来着?现在请您看清楚我是否真的需要这样的业务协助──随时都能让天河市警方帮忙伪造证据,并翻出旧案件重新立案的我,会像是需要断罪会协助的人吗?请您看清楚──我和您之间的差距!」

俨然是廉价得彻底的、彻头彻尾的恶役了──

船绮瞳旁观着这一幕,不禁担心起来──大小姐这种完全只是自损形象且不讨好任何人的发言,若今后过度滥用,只会越发增加遭受他人利用陷害的危险……!

然而,月兔却顾不了这么多──

在这一天确实一时冲动之下──很不符合其作风地一时冲动之下,她豁出去了。

月兔现在已经是骑虎难下的状态──

『妳……我没想到──妳竟是如此卑鄙的小人!』

「我和您相比起来当然是小人物啊,苍大小姐。」

『我不明白,妳采取这种敌对的态度,威胁我要公开小瑶的往事──对妳来说有什么好处?我今天带着诚意,来到这里与妳对谈──还向妳提供了一份对妳全面利好的合同,可妳却选择了与我敌对──是什么让妳不满?是妳作为侦探自带的正义感吗?然而,妳想要做的事──把小瑶不堪的、受到伤害的往事公开到媒体上的行径,明显跟「正义」沾不上边,而是十足十的「邪恶」!』

苍月玲仍然在讲道理──

仍然选择跟现在已经红了双眼的月兔讲道理──此刻,苍家的女主人才是正义的一方。

说到底──

在这次事件,这次闹剧中──真正的邪恶本就不曾存在过。正义是为了与邪恶对立才拥有存在意义──从这个层面上来说,现在月兔正在做的事情也许是一种自取灭亡的行为。

是的──

月兔出的这招确实对苍月玲来说是致命的──对始终把小瑶放在首位的,身为姐姐,身为苍家家主的苍月玲来说,是极具破坏力和毁灭性的招数。

然而,却不是正确的。

「如果这就是邪恶的话,那我邪恶也无妨。」

月兔无法走回头路──

只能继续一头黑走下去。

「而且我也没有奢望要说服您,苍大小姐。」

『所以说,妳到底是不满我的什么?』

「我并没有不满,只是愤怒而已。」月兔仍没有缓和脸上的表情,「愤怒,对您的愤怒,对现在的我的愤怒,对只能维持现状的愤怒!」

维持现状──

苍家的现状,断罪会的现状──

苍星瑶的现状,钟宇帆的现状──

「实话实说,如果没有办法解决问题的话,我也是挺赞成维持现状的做法的。可是这个现状到底是属于谁的?苍大小姐,是属于您们苍家的!这个现状,以及现状带来的所有问题都是您们苍家的事!」

『妳的意思是──我把断罪会,把彩虹门,把潜培宇宙科学中心都卷进来是不对的?』

「我想要做的事若用我的解释──不过就是做跟您一样的事罢了。既然苍家,断罪会,彩虹门,以及其他许多许多被您使唤过的人都解决不了问题──那就把这个问题公诸于众!就是这么简单而已。」

『……』

在发现对方无视掉了自己的发言后,苍月玲稍微沉默了下来──

『……原来如此。这就是您的能耐吗?SSS级名侦探的绍月兔小姐。』

再度开口时──

久违地、回复了一点从容。

『我再重申一遍,我做的所有事情合法、合情、合理。请不要再误会我了,绍月兔小姐。』

「……」

『我知道,我可是知道的喔?区先生在私下用「苍家的诅咒」一词来形容我们苍家与断罪会之间的生意关系,还教唆自己的部下也用这个词来表达不满。但我也不怕在这里说出来──在我看来,区先生这样的行为,就跟现在的绍月兔小姐您一样,说到底就是一种个人情绪的宣泄,说得再直白点就是无能狂怒。虽然绍月兔小姐您的情况也许是有能狂怒……但,这本质上有什么差别?』

即使──

月兔确实有能力让苍家、苍月玲、苍星瑶在声誉上迎来灭顶之灾。

但──

若苍月玲认为自己在理,就绝不会退让,不会随意改变自己的立场。

『区先生,我说得没错吧?「乙方同意优先处理来自甲方的工作委托」──如此合理正常的生意关系,你却擅自定义为什么「苍家的诅咒」,还很委屈的装受害者……你说,当初你是为了什么而自愿签那份合同的?』

「……」

荥仁无言以对。

因为──苍月玲说的完全是正论。这一切完全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十年前,荥仁作为前刑警的自尊心、自信心,以及曾经凭一己之力解决「未来博物馆连续蜡人事件」的自负心,致使他无法接受那样的结局──找不出伤害苍星瑶小姐的犯人的结局。

在当时的他眼中看来,那样的事件根本就是小菜一碟,肯定很快就能解决──所以当调查陷入瓶颈时,他的自尊心、自信心、自负心动摇了,认为这以自己的实力来说根本不可能解决不了。

所以,荥仁陷进去了──

他非解决掉那诅咒般的事件不可。

为此,即使要与苍家签下合同──即使要优先处理来自苍家的工作,他都非要解决那起事件不可。

说是即使──

实际上,在十年前的那个当下,荥仁认为「能优先获得来自苍家的委托」此一条件,正是通向解决事件的最佳捷径。

所以──

荥仁心知肚明,他根本无法抱怨,无法有半句怨言──尤其在苍月玲面前时,更是如此。

「……我当时是为了解决苍二小姐的事件,才甘愿为苍家工作──而我当时也是真心实意的感谢苍家、苍大小姐愿意给我这样的机会。」

荥仁低下头──

声音没有一点活力──

「非常抱歉,苍大小姐。我背地里用『苍家的诅咒』这种词……」

『没事,我可是很宽容的。我说过,今天这两箱钱你们断罪会可以当作花红分掉──所以,这样就好了,不是吗?干杯~。』

屏幕内的苍月玲再度拿出香槟的同时──

整个现场又一次回归宁静。

今天,是SSS级名侦探──绍月兔的完全败北。

──苍月玲小姐……果然不一样。

月兔深感佩服──她的表情也终于缓和了下来,不再顶着那副颜艺。脸部肌肉长时间紧绷比想象中的还要累。

原本,月兔是想赌一把──即使解决不了苍星瑶的精神病问题,至少,应该能透过什么方式解决断罪会被苍家束缚住的问题。然而,到了最后的最后,苍月玲依然维持着与月兔正面对攻的姿态,以道理、以逻辑、以坚定的立场始终巩固着自己的位置,毫不退让,毫不妥协,也毫无退缩,致使看起来只是在耍特权的月兔一败涂地。

──真不该因为同样都是干侦探这行而想着帮区先生一把的……

月兔略感后悔了──

至今几乎从未后悔过的月兔后悔了。

『如果绍月兔小姐未来几天内仍一意孤行要执行您那项特权将小瑶的过去公诸于众,也请您务必做好迎接相应反击的觉悟。』

在最后──

瑰丽与荥仁准备好要离开的时候,屏幕内的苍月玲以这些话语取代了道别──

『合同您就留着吧。这始终是我发自内心的一点好意──只要您愿意,断罪会,甚至是苍家,随时都可以成为您、SSS级名侦探的力量。要与我们为友还是为敌,全看绍月兔小姐您自己的选择了。』

是要互舔伤口还是互相伤害,这是个问题──苍月玲补上了这么一句。

「苍大小姐,关于『互舔伤口』这个说法──我是理解您有令妹的问题需要烦恼,可您又怎么知道我有伤口?」

『这么年纪轻轻的就当上SSS级名侦探──我想,没点与众不同的伤口应该是当不上的吧?这只是我的一点直觉而已,莫见笑。』

「……」

原来如此──

这就是妳的能耐吗,苍大小姐──月兔心怀此一感想,扭头向一边,不再正视对方的脸。

『好了……苍蓝园那边好像发生了什么问题,我现在得亲自过去看看──所以先行告辞了。希望我们今后还有机会坐下来详谈,并非隔着屏幕,而是面对面。』

「不了……透过今天的对话我是意识到了──果然富豪就是会让我无论心理上还是生理上都感到不舒服的存在。」

『呵呵……还真不留情面。』

于是──

SSS级名侦探与富豪苍家家主之间的对谈结束了。

在目送苍家女仆长红瑰丽以及断罪会首席侦探区荥仁皆提着手提箱踏出月兔侦探事务所正门口时,船绮瞳不禁心想──真是辛苦您们还得把那么重的手提箱原原本本的完整拿回去……

关上门后──

船绮瞳迅速跑回到她的主人身边──那白色御座的旁边,同时弯下腰,窥看起了月兔的神情。

那是一张典型的臭脸──

像是刚打输了架的小孩子会露出的、闷闷不乐的臭脸。

「不哭不哭哦,大小姐~。」

船绮瞳挂上亲切的笑容──

轻抚起了月兔的头顶。

「我才没有哭!」

「不过话说回来,大小姐──」这时,唐突地转了话题的船绮瞳,目光投向了月兔前方的茶几,那底下──「他们由始至终都没有发现呢,大小姐放在了茶几底下的镜头。」

镜头──

摄像头──

在茶几的底下,一个摄像头自从对谈刚开始就一直对准了月兔,并将月兔的全息立体投影影像,传送到了苍蓝园第五座16楼IIO单位内──前天,绍星闪亲手交给了钟宇帆的投影器上。

不只是投影器──包括其充电器,以及能显示投影器所拍摄影像的屏幕,全都在前天交到钟宇帆手上了。

如果说,钟宇帆至今的人生中从未察觉自己是苍星瑶的人格,是因为他能够把自己无法接受的记忆丢给苍星瑶人格的话──

也就是说,如果超忆症只是无法删除文件,而并非无法把文件从一个磁区转移到另一个磁区的话──

那么,在苍星瑶人格自杀了的现在──名为「苍星瑶」的磁盘逻辑性坏轨了的现在,钟宇帆人格是否已经无法再把文件转移到另一磁区了呢?

这是──

月兔今天最后的赌博。

让钟宇帆独自一人以完全客观独立的视角──在断绝了与月兔投影的任何直接沟通手段的情况下,让他独自一人观看并思考今天月兔所披露的所有推理、所有真相后,最终会引导向怎样的结果。

「恐怕也没有意义吧……」

月兔对于自己这最后的赌博──并不感到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