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從結論上來說──

在我住進千里家裡的近3天期間,沒有發生任何特別的事情。也許這是毋須多作報告的、不用說也知道的理所當然之現象,畢竟之前在郵輪上那麼狹小的一個房間內同住上近5天都沒發生什麼事,那麼在千里家這寬敞的公寓住宅內只是住上個3天當然不可能會有什麼特別事情了。

如果說這是一款戀愛類ADV,而千里是可攻略對象之一──那麼這樣的結果可以說是非常糞作了吧。啊不,也許若從我和千裡間對彼此的態度來看,應該是以千里為第一人稱視點的乙女遊戲才對──所以說這不怪我,而是玩家方完全沒有作任何行動,不去引發任何「事件」。

不過,千里也確實不可能有那個心情或者膽量去引發任何「事件」──哪怕只是影響好感度的小事件,她都絕不可能敢去引發。在這個人生重要分歧關頭即將迫近的、敏感的現在──千里只想要有更多的時間自己一個人好好整理思想,去決定最後該怎麼做。

可既然如此的話,為什麼還要求我住進來呢?難道是渴望我能說些妳想聽的話語來開導妳嗎?然而,妳和我相處也算是有一段時間了,妳也理應知道我並不是這種類型的人──可能是我在來這座島上之前和妳相處時的態度給了妳錯誤的印象,這方面確實有我的責任,但說實話我會對妳採取什麼態度,也一直取決於妳在我面前是怎麼樣的態度。

所以非常抱歉──我不會對現在的妳說任何好聽的話,也不會再給妳植入任何錯誤的印象了。更何況,我並不認為我之前的態度就有任何值得妳喜歡的地方──「閃哥哥」不過只是個妳在悲傷的盡頭懷着救命稻草心態投射在我身上的、不切實際的幻想罷了,無論妳心裡是喜歡「閃哥哥」的什麼,那些也都只是從來不存在於我身上的妄想罷了。

我想,妳自己也理應從這幾天我對妳的態度中終於看清我的本質了吧──就像我也同樣看清了妳的本質一樣。

所以,如果真要說我自己心裡那句話──

我寧可妳今晚不會前來出席我的生日會,而是直接逃跑,然後被我們安排在附近的人逮個正着,從而沒有辦法唯有直接解釋一切──這樣就能省下我們月兔偵探事務所在本次計劃中的所有力氣,我也不需要正面面對妳的選擇。

可是,我也同樣明白──

像妳這個年齡的孩子就要被迫作出這樣的選擇、這樣的抉擇──這本身就是一件非常不合理、非常苛刻的事情。所以從良心上說,我也不忍直接離去──於是,在穿好鞋子,行李箱也放好在門旁,整個人都準備好走出眼前這扇緊閉的、巨大的木色門板的這個時候,我卻選擇於玄關的脫鞋處坐了下來。

就只是坐了下來──接着,什麼都沒做。任憑時間的流逝──即使必然會因此而遲到(到生日會會場幫忙的預定時間),我卻彷彿斷了線的木偶,一動也不動地只是繼續坐在了這裡。

坐了快一個小時,終於──

「﹝咦……?閃哥哥你還沒走嗎?生……生日快樂。﹞」從我身後傳來了千里的聲音──

那語氣聽着有點弱氣。

我心想這不太符合這幾天千里的性格,邊回過頭去──

登時我才發現──目前在我眼前的,是真實的千里。雖然看起來才剛睡醒還穿着睡衣,可現在微皺着眉頭靦腆一笑的──毫無疑問是真實的千里。

我站直了身子:「﹝千里,妳……﹞」

「﹝我想……閃哥哥你應該早就注意到了,所以我這可能只是多此一舉──但、但是,我希望至少在今晚生日會之前,能親自向閃哥哥傳遞出真相……我、我做錯了嗎?﹞」

千里略有點慌張地歪起頭來──

好像很在意我對她目前行為的看法。

「﹝沒有,妳沒有做錯……倒不如說,搞錯了的是我。﹞」

「﹝哎?這……什麼意思?﹞」

「﹝就是說──看見妳現在這副模樣,反而越來越搞不懂妳哪邊才是裝的了。﹞」我完全沒有猶豫,很直接地說出了心裡那句實話──

原本的千里雖然看起來內向,卻總是在一些奇怪的地方表現得異常大膽且沒有顧忌,也感覺得出來那都是一種源於想要努力表現自己的心態,整體來看是偏向積極的氛圍──

性情大變后的千里雖然看起來更外向,但卻感覺只是很刻意地將自己表現得大膽和放縱,在很關鍵的地方明顯築起了比原來更厚的心牆,整體來說讓人有種「沒眼看下去」的氛圍──

可現在真要說,我卻突然分不清楚了。到底哪個才是真實的千里,哪個才是裝出來的千里──抑或是兩者皆有?

只見──

千里又一次微揚起嘴角──

「﹝……作為人類,總會有在人前演戲的部份──閃哥哥,這無關於哪邊我演戲的成份較多,搞不好我所有的行為都是發自真心的呢?﹞」

「﹝這樣啊……嘛,確實是這樣。不過我勸妳別隨便說出妳所有行為都發自真心之類的話──這個月間,妳在和我相處時做過的許多奇怪行為,終有一天會成為妳的黑歷史的。﹞」

「﹝是嗎……?畢、畢竟……閃哥哥是那種無論怎樣都是同一副表情的人──所以我就覺得我自己也同樣地什、什麼都沒所謂了……﹞」

千里微別過了視線──

看來她對於我指摘的「黑歷史」很有頭緒,有頭緒過頭了──導致了她看起來略有點難為情也略有點困惑的樣子。那難堪且慌張的表情看起來就像是在搜尋記憶,擔心着「那個也是黑歷史嗎?難道說那個也是!?」般,不過以妳這個年齡來說這個煩惱還有點太早了。

正常來說──

妳這個年齡就是要像個傻孩子一樣製造一大堆黑歷史──要注意到這些黑歷史並為此感到不堪回首,對很多人來說甚至是出社會後的事情。

我也別過了視線:「﹝正常來說,像我這種無趣的人,也沒什麼好作弄的吧,相處久了肯定很快就會膩,而且我的負能量一般人哪忍得了啊……只能說,千里妳的口味太奇怪了,就連自認怪人第二沒人敢認第一的我都覺得奇怪──妳可真的要檢討下自己。﹞」

「﹝嗯……?是這樣嗎?閃哥哥確實是一副『無』的表情──可我並不覺得閃哥哥是『負能量』喔?閃哥哥才是──是不是太貶低自己了點?﹞」

「……」

我沉默了下來,同時心想──

千里妳也實在太可怕了,妳真的只有12歲嗎?正常的12歲在這個年齡應該是自意識過剩的同時,卻又會表現出不知天高地厚般的天真感。並不是說妳身上完全沒有這類12歲該有的特質,可妳給我的感覺更像是在利用自己12歲的特質──所有妳自己作為小孩子所擁有的性格特性,都被妳自己利用起來了。

說好聽點是有自知之明──

說難聽點是有自知之明過頭了,這會導致他人覺得妳所有的言行都是裝出來的──

「﹝……嗯?閃哥哥──你怎麼沉默了?我又說錯話了嗎?﹞」

「﹝啊啊……我只是在想,總覺得我這個理應更年長的人,已經被妳這個小鬼看清看透知根知底了──這樣。﹞」我隨便說出了自己的其中一個感想,「﹝妳該慶幸妳口中所說的『閃哥哥』是個大木頭,是個鋼鐵大直男──否則,妳早就慘了。﹞」

「﹝敢問……具體來說是怎麼個『慘』法呢?閃哥哥?﹞」

「﹝所以說,妳就是這種地方讓人覺得可怕啊──嘛,算了。﹞」我放棄狡辯了──

只能說,擔心千里會一時想不開的我是想太多了。

和從來沒有見過大場面的我、從來不用肩負起人命責任的我不一樣──千里早在她的人生里經歷過正常人從來沒經歷過的悲劇。她在5歲時失去了父母,在7歲時經歷了幾乎全孤兒院孩子們的死亡,在這個月初剛經歷了幾乎整艘郵輪乘載人員的死亡。

我居然會以自己的軟弱去衡量千里的心態──和千里相比,我實在沒有自知之明過頭了。

「﹝……那,我也差不多該走了──我今晚會在彩虹咖啡廳等妳的,千里。﹞」

由於也聊得差不多了,我轉過身,拉出了自己的黑色行李箱拉柄──準備好要離開。

這時──

我感覺到千里突然拉住了我的左手──用她的兩手,拉住了我的左手。

「﹝閃哥哥……今晚──你會站在我這邊的吧?﹞」

「……」

「﹝……我知道,閃哥哥早就看穿我的裝模作樣了,也知道,閃哥哥一向都會為我着想──所以我才會在這個早上,重新向閃哥哥你展示真實的我自己。所以,所以──﹞」說到這裡,千里放開了我的手──

我聽見,她往後退了一步──

「﹝──閃哥哥,你肯定會站在我這邊的吧?﹞」

「……」我還是沒能立即回答,想了想后,也沒有回頭:「﹝總之,我今晚不會讓妳失望的……請一定要來。﹞」

「……」

千里同樣沒有回答。

我不再留步,按下了門上的開門鍵后,拖着行李箱就出了千里的住宅──不久后聽見身後傳來重重的關門聲。

千里確實不是會因為遭遇悲劇而突然想不開的孩子──然而,我卻在這場對話里忽略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事實。

正因為千里一直都在遭遇着能改變整個人生的重大變故,所以我也必須明白──千里並非只是對於悲傷,也對於其他所有種類的感情有着高度的麻木感受。而我也必須明白──麻木並不代表堅強,並不代表擅長。

至今,我明明已經多次親眼看到過千里突然變得消極的情況──如果她不會因為悲傷而消極,那我理應更認真地去思考她一直以來是基於何種感情而變得消極。當然,我之所以沒有認真思考這個問題,是因為這幾天我確實放棄了思考千里的事情,而我的真心想法也確實是想要拒絕千里的表白,導致這個時候的我對千里產生了必要以上的厭惡感,從而忽略了不應忽略的問題。

我沒有去思考這意味着什麼──

沒有去思考我是千里第一個喜歡上的異性──這個事實意味着什麼。這當中也有受我自己的自卑思維所影響──我潛意識裡一直有個很自以為是的認知,認為這世界上不可能有任何人會認真地喜歡上自己,所以從沒去想過自己會在這方面需要負上什麼責任。

事後想來,我和千里果然是有共通點的──都不擅長喜歡上他人,但卻很擅長誤會他人的感情。

到頭來,我沒能好好回應千里對我的好感──這不只是從我打算拒絕表白的立場上來說。如果單純只是拒絕表白那這個故事頂多就「可惜」而已,不會有任何遺憾──即使對千里來說,也就只是首次表白被拒絕,按看待事情態度的不同,還能看作是展開人生新一頁的契機。

“──閃哥哥,你肯定會站在我這邊的吧?”

然而,事到如今,說再多也無濟於事了。自從4天前小兔點醒我后,我以為只要睜開雙眼不欺騙自己就已經是有所成長──可如果在睜開雙眼的同時,只去看能看見的現象,不去思考現象背後的意義,也還只是原地踏步而已。

即使從自我滿足的睡夢中醒過來,睜開了雙眼,卻仍然在做白日夢。

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實際年齡長大了1歲,來到人生的第17個年頭──

可我卻完全沒有成長的實感,同時在對今晚將發生什麼事情完全一無所知也毫不擔心的情況下──我走出了千里所居住的這座A棟公寓。

‧●‧

2026年8月26日,晚上8點──

三船準時拉開了彩虹咖啡廳的門,走了進去。

「﹝這……!?﹞」

才剛一進門,三船就被眼前的景象給震憾得整個人都僵住了──

特里尼蒂號。

三船一時誤以為自己是不是沒睡醒──因為她放眼望去,這明明是特里尼蒂號內!那巨大的噴水池、那裝飾着四周的歐陸風格裝潢、擺設於各處的餐桌座位區、偏溫暖系的人造天空照明、還有盡頭處落下了帷幕的舞台,這裡怎麼看都是郵輪特里尼蒂號上的宴會廳。

而就在三船的正前方正中央,以噴水池為背景──

有兩人於白色餐桌的左右兩邊就座。左邊是閃哥哥,右邊則是看起來真的像是坐在了那裡的、月兔姐姐的投影。

同時,三船注意到──

在那張夾在兩人中間的白色餐桌上,還有個白色箱子似的東西──由於跟餐桌一樣是白色的,要不是它正發著光的話三船差點就沒發現那個箱子了。三船不知道那個白色箱子到底是什麼作用──只覺得看起來很精巧,也很漂亮,也有種彷彿這個空間內一切景色都是那個白色小箱子所釋放出來般的感覺。

──沒看見……女僕姐姐。

三船四處張望──怎麼都沒找着船綺瞳的身影。明明是自己所侍奉對象的生日會,卻沒有出席──不知怎的,三船對於這個事實略感到生氣,可她具體也說不上來自己是在生什麼氣。

『﹝還是乖乖來了嗎?哎呀哎呀,我還以為突然要妳作決定,會導致妳一時之間想不開跑去自殺了呢──果然這點小事情對妳來說完全不值得在意的樣子?真是有着難以置信地堅韌的精神力呀。﹞』

月兔以挑撥般的語氣開口──

不,那就是挑撥──無論是聽在閃抑或是三船耳里,都不覺得那是能令人愉快的話語。但三船才不在意月兔姐姐會說什麼,從她住進月兔偵探事務所的那天就對她示出強烈敵意的月兔姐姐所說的話對三船來說根本不痛不癢,倒不如說總是去在意會顯得自己小器。

所以,三船逞強了:「﹝當然會來了……我就是為了向閃哥哥說清楚真相而來到這裡的。算是在最後向閃哥哥送上的生日禮物吧。﹞」

『﹝作為生日禮物的真相……是嗎?特里尼蒂號事件的黑幕都被逮捕了的現在,才說要進入解謎編揭曉真相什麼的──總覺得有種「到了現在還在說這個?」的感覺。不過既然妳說了要說清楚真相,那麼我們就先從最根本的真相開始談起吧──﹞』

月兔像是在賣關子般,扯了些閑話后──

非常開門見山地──

『﹝我說喔,妳應該有個雙胞胎姐姐的吧?﹞』

「……」

『﹝呃……我不知道是姐姐還是妹妹啦──反正妳是有個雙胞胎姐妹,是吧?怎麼從來都沒聽妳提起過呢?織遙小姐已經被逮捕了,那個黑色箱子里的秘密早就不是秘密了──我想妳也沒有必要再瞞下去了吧?就連自己血親的存在也要隱瞞的情況我不知道是什麼情況啦,不過,接下來就看妳的反應了──對於我的疑問,請問妳要怎麼反應?﹞』

這也是決定接下來整場「生日會」走向的重要轉折點──

是本次月兔偵探事務所制定的計劃中的第一個關鍵點。

三船的回答將奠定下這一晚的基調,將影響接下來月兔和閃的下一步對策──但當然,三船本人也不可能察覺到這些背後意義,因為她也有自己的想法,心懷着只屬於她弱小內心的唯一願望而來到這裡,所以她也不會有任何猶豫。

「﹝是啊……我是有個雙胞胎姐妹──果然已經被發現了啊……﹞」

三船往前踏出一步──

又一步──

臉上的神情略顯恍惚:「﹝既然月兔姐姐妳用這種方式進行質問,那就是說妳已經知道事件的犯人是誰了吧?畢竟黑幕已經被逮捕了,那當然會知道嗎……﹞」

一步──

又一步──

顫抖着全身,同時用盡全身力氣抑制着緊張──

「﹝那個犯人就是我──三船千波。我才不是什麼三船千里,至今一直隱瞞着自己有個雙胞胎姐妹的存在就是為此……因為三船千里已經被我殺了!我是在船上負責執行織遙醫生的計劃的犯人──三船千波本人!﹞」

三船抬起頭──

自稱「三船千波」的三船兩眼無神地抬起頭,直盯向坐在了餐桌兩旁的閃和月兔兩兄妹,宣示着自己是犯人。

兩兄妹之間互看了一眼后──

月兔苦笑了──緊皺起眉頭,彷彿剛聽到了什麼很沒救的事情般、苦笑了。

『﹝好吧……那我們接下來就以此為前提展開討論吧──以妳就是特里尼蒂號事件的實行犯三船千波為前提。沒有問題吧?「千波」醬?﹞』

「﹝……沒有問題。﹞」

三船沒有任何畏懼,很爽快地答應了。

她並沒有天真到以為自己的謊言能夠瞞得過SSS級名偵探──只是,如果閃哥哥是和自己站在同一邊的話,她認為這場沒有勝算的戰鬥還是值得放手一搏的。

是的──

這並不是她和SSS級名偵探之間的戰鬥,而是為了讓閃哥哥認可自己的戰鬥。

同時也是──

為了贖清自己罪孽的戰鬥,即使那不過只是一種自私的自我滿足。

下一瞬間──

月兔打了個響指,包圍着3人的景色開始分崩離析,從白色的小箱子里釋放出了、彷彿能吞噬周遭時空萬物的黑暗──

【虛假罪孽,虛無真實──】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