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岁的高二学生邱烨在这个暑假,一直在松竹日料店兼职。今天,他和资深员工阿狗被新来的大师傅,日本人岛谷一郎,委派了一项重任———到海鲜批发市场换货。

    换什么货?答案乃是一箱海胆。

    阿狗比邱烨大一岁,初中毕业就来到松竹日料店打工。论技艺在店里能排上前五,平时在大伙面前总是摆着一副严谨小师傅的模样,但私下里,与最接近自己年龄的邱烨独处时,倒会不时露出少年应有的活泼。

    “狗哥!这次换完货,你能把你这辆古董座驾骑到修理铺修一下吗?”电动车后座空间窄小,邱烨只能双手捧着盛有海胆的保温泡沫箱,贴在阿狗身后,沿路上颠簸得他屁股快分成了八瓣。

   “你给钱啊?”只听驾驶员冷冷说。

   “咋这么抠呢?这可是你自己的电动车诶?马上要七零八落了,还考虑钱?命就不重要吗?你想摔个跟头,再来个狗吃屎?”

   “别唠叨啦!我心理有谱。”阿狗简短回答后,右手下压车把,车速更快了,电动车似乎因主人的信任得到持久度加持,半个钟头不到,就把二人有惊无险地,送达到海鲜批发市场大门口。

    高峰期已过,市场里人流依旧不减。电动车进去不方便,阿狗索性把它停在门前,邱烨觉得,阿狗的做法相当成熟,因为就算把这台破电动车扔在大门口呆上半个世纪,电动车风化成晾衣架,也绝不会有人打主意的。

    批发市场规模巨大,嘈杂的人群中腥气弥漫,千奇百怪的海货琳琅满目。阿狗二人要找的店家在市场深处,一路上要费些时间。

“该你拿了。”邱烨把笨重的泡沫箱递到阿狗胸前。

阿狗稳稳接到手中,抿着嘴笑说:“怎么?这么快就没力气啦?”

    邱烨冷哼一声,没接话茬,甩甩酸胀的手臂,说:“狗哥,我有点担心那老板不给换货。”

   “哈哈胆可真小,得嘞!一会儿看哥哥我的吧!你们还在上学的人社会经验就是少。”

    被阿狗这么一说,邱烨脸色变得发烫,不过也确实找不出反驳的话,他自认确实很怂。

   “你这么胆小,以后闯社会可是要被欺负的!看你在岛谷老头身边,做事慌手慌脚,一点儿也放不开,真给咱们中国人丢脸。”

    阿狗本是无心讽刺,但听者有意,邱烨发烫的脸蛋瞬间蔫成了霜打茄子。

   “你不怕他吗?”一阵尴尬气氛后,邱烨吱吱唔唔地道起苦来:“岛谷那老头,整天苦逼苦逼(クビ革职)巴卡巴卡(バカ笨蛋)叫个不停,一句利索的中国话都说不明白,发现你做得不标准就用长满厚茧的大手拍你脑袋,你不怕?”

    “首先,”阿狗清清嗓子,“哥哥的技术他是认可的,他很信任我,其次你干成那样,挨批斗很正常嘛。”见邱烨发完牢骚,阿狗爽朗地笑出声。

    “可之前的大师傅就没这么为难我,我只是暑假来兼职的啊?”邱烨嘟起嘴,仍然愤愤不平。

    “日本人嘛。尤其是他们这种工匠,都这样,做事上纲上线,严格到不行。哎呀不说这个了,你知道岛谷老头有个孙女跟他一起来咱们这了吗?听说是个美女呢!”阿狗说罢,不怀好意地冲邱烨挤了挤眉眼。

    岛谷一郎这次来工作,还带着她的孙女,据说来参加国际交换生计划,新学期开学便会来小城体验中式教育,就在邱烨所在的高中。消息刚传来那会儿,整个年级的qq群里炸开了锅,起初传言这个交换生只是一个相貌平平的日本乡下女孩,后来不知经过谁添油加醋,形象直接变成凉宫春日一样的青春美少女。邱烨自诩是极守规矩的高中生,自然不敢有啥心思,何况,他在工作地点天天与岛谷老头低头不见抬头见。想到岛谷一郎那副典型的江户时代老年武士脸,邱烨顿时对这个未曾露面的日本女生消了好奇心。

    终于,俩人找到了商贩的门市点。

    事情并没有阿狗打保证那样,商贩见来的是两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双臂环抱耍起无赖,死也不承认这海胆是他家的。

   “你到底给不给换?”

阿狗起初还讲些道理,可商贩死猪不怕开水烫,很快就被气得炸了毛。

    幸亏邱烨在旁边拼命阻拦。

   “走走走快走!别耽误老子做生意!”商贩早已不耐烦,甚至装模作样地从货架上取出一根敲冰用的铁棍,在阿狗面前挥舞,“再不走,可就吃棒子啦!”

“敢打我你试试!”阿狗龇牙咧嘴,奋力从邱烨的手臂里挣扎。

    围观的人越凑越多,眼看陷入僵局,邱烨突然松手,放开了阿狗。阿狗没意识到,反作用力下,失去平衡,扑向老板,老板华丽闪开,最终自己摔了个狗啃屎。

    “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大家来评评理!有手机的可以拍视频发到网上!”邱烨大吼着,眼镜上掠过一道银光,他环视四周,最终把视线落到老板身上,目光灼灼。这把还栽倒在地的阿狗惊得张大了嘴巴。

    邱烨掀开泡沫箱盖儿,在满是尖刺的海胆中搜罗半晌,扯出一张被水浸花布满褶皱的便签条。

    “老板,你仔细看看这是不是你家的出货单?你看这落款,黑纸白字写着你家店铺的名字。你还怎么抵赖?”

    没等商贩狡辩,邱烨又连珠炮般说出了原委:岛谷一郎曾独自来市场闲逛,看中了这家海胆,商贩见这老头是外国人又不怎么懂中国话,打手语招呼半天,终于定下了档次和价钱。背地里却在送货的第二天,开始以次充好,拿出比之前承诺稍差的海胆唬弄。普通人分不出这些海胆品质的细微差距,却逃不过岛谷老头的火眼金睛,岛谷老头固执地坚持差一毫一厘也不可,于是让阿狗两人前来换货。

    也许是邱烨的澄明的眼神中找不出半点虚假,围观者中陆续有人发出声援。

    “怎么还欺负孩子啊?有没有良心?”

    商贩察觉不妙,又看到人群外几个穿着蓝色制服的市场管理在往这边挤,表情瞬间温和下来。

    商贩丢掉铁棒,指着脚边一盒还没开封的保温泡沫箱,没好气说:“好吧好吧!拿这个给你换!这可是新到的上等货,今天我就不和小孩计较了,赶快拿走滚蛋。”

    邱烨扶起还在地上的阿狗,从别处借来剪刀,划开泡沫箱胶封查看品质后,方才从人群中离开。

    回去的路上,阿狗打开了话匣子。

   “那……个我之前说你胆小啥的,别往心里去啊!我看错你了,你小子挺有胆的。”

   “是吗?哈哈,刚才我吼那些话的时候,脚底板哆嗦得快要断了。”邱烨仍抱着海胆泡沫箱,坐在阿狗身后,他回答着,嘴角上扬,何止阿狗,他自己也被刚才的表现震到了。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怂货。

    二人陷入一阵沉默。

    路面尘土被车轮卷起,呛得邱烨咳嗽不停。  

    “狗哥!能慢点吗?咱俩也不赶时间,用不着骑这么快吧?”车身抖动,邱烨抱紧泡沫箱说。

不料阿狗高呼:“完蛋了,不听使唤了!”

    ……

泡沫箱有如点燃的礼炮,几十只圆滚滚的海胆,经过华丽的抛物线运动,像是紧急跳舱的伞兵,降落伞没来及打开,啪叽啪叽砸向地面,开膛破肚,残肢断臂散落在马路各处,金色血液蔓延,惨不忍睹。    

邱烨和阿狗蹲在马路边,望着眼前的海胆大军和冲出十米开外,倒立在路面,轮子空转的电动车,回过头,面面相觑。

侥幸的是,他们自己只受到些轻微擦伤。

烈日下,保温箱里的冰块在沥青路上化成了水汤。

 邱烨叹气,问阿狗说,“这一箱海胆值多少钱?”

   “未加工的一斤80。”

   “这一箱多少斤?”

   “不算冰,整整30斤。”

    又是一筹莫展的沉默。许久,阿狗看着手表,用胳膊肘碰了碰邱烨,起身说:“快11点了!该回去了。”

   “那这些还要吗?”邱烨指着满地的海胆问。

   “等下!”阿狗突然如遭雷击,噌地跑向马路上的海胆堆。

    追着阿狗的目光,邱烨也在海胆士兵的尸体中,发现了那缕奇妙刺眼的光芒,在一颗破肚的海胆里,有颗珠子表面透着淡粉色光泽,闪闪发亮。

    阿狗蹲身把珠子捻到手心,用手指肚轻轻拭去珠子表面附着的黄色粘液,仔细打量,嘴里不禁发出呀呀地惊叹。

    “这是……珍珠?”邱烨盯着阿狗的手心,直愣愣地说。

    “绝对是!”阿狗回答着吞起口水。

    “可……珍珠不都是在蚌里吗?海胆里怎么会有?”邱烨疑问道,事实也如此,海胆腔体作为与外界几乎封闭的存在,是不可能孕育出珍珠的。

    不过眼前这颗硕大的,明显价值不菲的珍珠,确确实实来自海胆体内。

    “你的疑问是科学家的事,不用考虑这些好吗?”阿狗说着,拽起T恤领口把珍珠擦得锃亮,接着从裤子口袋里抽出一张面巾纸,小心翼翼地将珍珠包好,揣了回去,“这叫因祸得福,你不觉得今天咱俩撞大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