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丽模仿他的口型,自己跟着念。

  冴月,麟。

  雾雨霜握住丈夫的手,似是怕他着凉。这种程度的甜蜜对博丽来说已经引起不适,所以她扭过了头,扭过头之后她才想明白雾雨霜的本意。

  “她比我丈夫小一辈,麒麟族现在只剩她了。另外我们不经常来往,你从我们这是打听不到什么的。”

  博丽心说也对。雾雨麒倒是对自己妻子眨了眨眼,看来有其父必有其女,芙拉跟他真的很像,各种意义上都是。

  “巫女大人,请把画递给我。”

  博丽面前的竹简凭空印出几个汉字,吓得她立刻就撒了手。轻飘飘的宣纸落回雾雨麒手中,他按下某个按钮,铃铃铃,响声召来了须佐贺,他将画交给须佐,顺带递过去的还有一根竹签,上写:

  “须佐さん,劳烦帮我装裱起来,送到神社。”

  “明白。还有,少爷您的药快糊了。”

  雾雨霜蹦起三尺高,冲向厨房。须佐贺环视一圈,对几人鞠躬,告退。

  博丽此时和雾雨麒对面而坐,芙洛斯蒂娅躺在父亲腿上,像是困了,安静地一动不动,天知道她是真的睡着没有。雾雨麒对博丽害羞地笑笑,用手拢开耳边垂落的发丝,低头,俯身在芙拉的额上轻吻。芙拉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呜呼声,看来她还有知觉。

  博丽决意当作什么都没看到,左顾右盼,博丽发现雾雨家的陈设当真有古怪。她的目光沿着塑料皮的铜线往上爬,被天花板挡住,照理说她该就此打消好奇心,但是……谁让她在进门之前,仔细观察过了呢。

  “我早就想问了,房顶上装的是什么?”

  “是说太阳能电池吗?我觉得你应该见过。”

  “不,我当然见过……问题是你们从哪里搞来的?”

  雾雨麒摇头,表示他也不知情。他一下一下梳理着芙拉的发丝,博丽现在清楚了,他根本就是个无理由溺爱女儿的老爸而已。这幅父慈子孝的画面在冬日里显得格外温暖,博丽想,假如这家人的岁数再年轻二十岁,就真的一点违和感都没有。

  可博丽分明知道,这怎么可能。

  几分钟后雾雨霜端着药跑回了屋,将博丽从坐立不安的尴尬氛围中解救出来。她只看了博丽一眼,就转向自己丈夫,将黑漆漆的碗送到他嘴边。雾雨麒僵硬地扯出个笑容,琥珀色圆溜溜的眼睛到处转来转去,却发现周围并没有可以求救的人,而雾雨霜只是推了推碗,态度十分明确。

  雾雨麒只好皱着眉头将苦药吞入肚。博丽快要被他们之间无声的交流搞得精神衰弱,想到芙拉天天生活在这种环境还能保持开朗,对她是愈发敬佩。

  “爸爸问这药有什么作用,妈妈说不知道,爸爸又问今天能不能别喝,在客人面前给我个面子,妈妈说不行。其实我也觉得只是图个心理安慰罢了。”

  仍然闭着眼的芙拉语出惊人。不用说,雾雨霜被气坏了,她伸手去拧芙拉的耳朵,但芙拉既然醒着,哪还能让她如愿。

  “——滚出去!立刻,马上!”雾雨霜扑了个空,提起嗓子高喊。

  雾雨麒在芙拉脑门上不轻不重弹了一下。芙拉挑衅般对母亲呲呲牙——在雾雨霜追上来之前逃至门外,没了踪影。雾雨霜气呼呼地坐回去,抬头看见博丽古怪的眼神,耸肩。博丽于是想起,她是西洋人。

  博丽仰天为这奇怪的一家子长叹口气。

  “……你那位血亲,她的情况不是很好。”

  过了片刻她没听到雾雨霜回答,于是低头看竹简,上面一片空白,她不知道雾雨麒的内心是否也跟这竹简相同,至少博丽的脑子现在是这样。

  “我们早就知道。”雾雨霜这才哑着嗓子说。

  雾雨麒对妻子的附和则莫名其妙,是短短的一句话:子不语怪力乱神。博丽捏着这根签,忍着没让脸上的肌肉裂开,可想而知她的心情。

  她开始到处找毛笔,雾雨麒递给了她,她抓过笔来,在竹简上用千钧之力写出了如下的句子:

  『她要死了。任何人都救不好她。我们连延缓她的死亡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天天衰弱下去。』

  她以为这样就够提起他们的情绪波动了,谁料雾雨麒面不改色,仿佛在谈论的事情与己无关。

  『而我也一样。』

  博丽双手握着竹简,好歹才没把它摔下去。但是雾雨麒的诘问才刚刚到来。

  『身为博丽巫女的你,要去救妖怪吗?世界果然充满了矛盾。』

  『就算这样我也不能放弃,她是我的朋友。』

  『你治不好她,能被治好的是病,不是死。』

  啪嗒。雾雨霜摔碎了一个茶碗,脸上却笑得愈发灿烂。这一响惊醒了博丽,令她的头脑猛然开悟。她感觉自己跟这对夫妇聊不来,于是饮完了最后一口茶,刚站起身,还没等开口雾雨霜就理解了她的意思,主动出门送她,还贴心地问:

  “是找芙拉吗?她在天文台,后院最高的那栋就是。”

  “啊不……那个……是的,我去后院走走。”

  博丽及时察觉到雾雨霜眼里的火星,果断改口。看来两口子有笔账要算,她可不敢坏了他们的好事。

  这时须佐贺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替夫妻俩关好窗户缝,又把门带上。雾雨霜在屋里把窗帘拉到最顶,彻底与世隔绝。博丽站在门口一愣一愣,看了看日头,这好像还没到晚上啊。

  “年轻人就是这样,容易激动。”须佐贺笑眯眯地说。

  博丽完全不想接这个话题,再说雾雨霜表面看着比博丽大不了几岁,实际都快步入人间之里的老贤哲行列。或许在须佐贺眼里她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博丽完全能理解,但是跟她打交道还是算了吧。

  须佐贺又一弯腰,“小小姐在后院,她平常最喜欢待在书库和自己的天文台,经常是几日闭门不出,毕竟我们谁都没工夫陪她……”

  博丽心说那我就是这个苦力咯,怪不得雾雨全家上下看自己的眼神都不对。她被须佐贺领着往里走,暗自记下雾雨宅的布局,但是越看,她越觉得雾雨家少了些人气。就像博丽神社,她终于找到了合适的类比,惊觉。

  “管家先生,我问个问题可以吗?雾雨家……是不是经常跟博丽巫女打交道,不止是我这一任?”

  须佐贺的脚步没停,走得依然健朗。正因如此博丽看不到他的表情,她知道芙拉是跟谁学的了,看来芙拉受身边人的影响极深,这也难怪。

  她没指望须佐贺回答,但是须佐贺真的说话了,尽管声音极小,极压抑,甚至不像是出自他这个精神矍铄的老爷子之口。

  “……雾雨合该跟博丽在一起。”他低吟道。

  博丽把脱臼的下巴重新安回去。她是真不想做雾雨家的女婿,哪怕她并不排斥这里任何一个人。她只是单纯对于雾雨家有种恐惧感,不知从何产生,也不知该怎么才能摆脱。博丽甚至不敢确定这种恐惧究竟存在与否,不确定这份心情是不是被伪装成怯懦不前的雀跃。她连自己都搞不懂,更何谈去弄明白雾雨。

  她扼腕叹息,殊不料须佐贺无言地停了下来,差点撞上。这是到了,博丽抬头看向这栋小小的吊楼,对须佐贺点点头,如同赴死,毅然决然地登上楼梯。她推开阁楼的房门,里面很暗,要不是雾雨家那双标志性的,在黑暗中散发细微的光的星星一样的琥珀,她几乎就要以为芙拉睡着了。

  “别进来,也别开灯。”芙拉远远地命令她。

  博丽鼓起勇气,深呼吸几口,大声说:

  “……我和你父母谈了谈,他们让我自己选择道路,于是我想,说不定我能帮到你……你有什么烦恼可以和我说,真的。”

  这话说的倒没错,她只是把夫妻俩默认的那些点明了而已,顶多加些修饰词,让其微妙地偏离原本的方向。她相信雾雨家不会讨厌她,所以她有这么篡改的底气。

  “你在说什么?”芙拉的声音却透着疑惑。“我是怕你弄坏了设备,这间是暗室,平常都不让别人进的。”

  博丽闹了个大笑话,赶紧退回去。芙拉在她砰的砸门之前飞了出来,牵着她的手,与她一起飞向楼顶的天台。两人并肩望着风景,但是说实话没什么好看的。已是傍晚,炊烟,蒸汽,墨色的水沟,在昏黄色的背景上画出一道又一道污迹。据说人间之里的雪都是黑的,博丽亲眼所见,虽然没有那么夸张,但恐怕人心比炭还要黑得多,因而其很可能意有所指。

  博丽心思不知飘到了多远的地方,终于回过神来,忍不住问:“你不怕被人看见惹来麻烦?”

  “哦对,”芙拉一拍脑袋,“我们回屋坐着。”

  她又蹑手蹑脚地带博丽回卧室,还捎上了一台望远镜。博丽趁着光亮看清了暗室里的几件摆设,大开眼界,惊奇道:

  “我还以为你连电器都没见过呢,想不到你也不算太落后嘛。”

  “说来你可能不信,遇到你之前我都一直以为“电”是很神秘的法术,那些个太阳能电池板是我们家的独门法宝,电线则是我家的“龙脉”……怪不得小时候母亲总嘲笑我。”芙拉没好气地说。

  博丽低头吃吃地笑,一抖一抖的。“你让我想起一个笑话,家里唯一的电器是手电筒,名字里带电就算……欸,你可能不懂这个笑话。”

  “这能怪我吗?那帮负责维修的河童也从没告诉我,那根本不是什么稀罕玩意……”

  “你还跟河童打交道?”

  博丽一下子来了精神。芙拉张嘴,似是终于想起博丽巫女的身份,知道自己说漏了嘴。

  “……我什么都没说,你听错了。”

  芙拉扑到自己的床上,拿过一堆毛绒玩偶埋住自己的头。博丽不经邀请,擅自坐到了她的床上。当然博丽会为此后悔的,但不是现在。

  “喂,”博丽戳戳芙拉的侧脸。“你跟河童来往我没意见,但你能不能别拿河童当玩偶?看着怪恶心的。”

  芙拉抬头发现自己拿着的是个傻笑的马尾辫少女,看似跟人类别无二致,但是经博丽这一提醒,她就甩开了手,果然还是有点嫌弃。

  “她是帮我打磨镜片的,这个算是赠品。顺便一提家里这个天文台只是消遣用,我在妖怪山上还有一个秘密基地,那里面摆着的才是大家伙。”

  “在山上?不怕被河童偷走吗?而且还有天狗……”

  “敢这么做的妖怪都去填河道的淤泥了,我认为它们有这个记性。”

  博丽差点被她的发言吓得抖三抖。反过来掂量掂量自己,博丽觉得她还是不可小觑。但是呢,博丽又生起了另外的心思,或许是时候到妖怪山去一次了……

  “六音。”

  芙拉如此喊她。

  博丽被许多年没听到过的名字震得精神恍惚,回过神时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芙拉仍然埋在枕头里,看来她比自己更需要安抚。博丽于是这么做了,揉着她的头发,应该不比雾雨麒差到哪去,博丽自认为。

  “我是不是很差劲?”芙拉问。

  博丽想了想,觉得无论怎么回答都不合适,所以只能实话实说。

  “跟想象中是差挺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