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怪异吧?在某种意义上还很崇高,但还是很怪异。你觉得呢?如果在无限之上添加无限,最后的结果还是无限。如果把崇高与怪异混合在一起,最终的结果仍然是怪异。对吗?

 

——《荒野侦探》罗贝托·波拉尼奥

 

00

 

他们把捡到的那个孩子起名叫诺希尔。

 

01

 

奥维卢克刚刚把所有绵羊的草料预备好,傍晚便下起了倾盆大雨,当时是夏潮之月,正值雨季,氏族所有的人都闭门不出。像这样昏暗的日子正是带着疫病的虫群在湿地上肆虐的时候,奥维卢克仍旧在湿透了的荒野上飞奔。他是这一族的年轻人里最勇猛健壮的战士,十几年前他还是个小伙子的时候,就敢带着几个不怕死的猛士杀到枭熊的巢穴里面;在那之前,那头畜生已经把十来个氏族勇者送回了哈努德的怀抱里面。最后是奥维卢克单独一个人,右手握着他那柄后来伴随他一起声名远扬的利斧,左手提着枭熊的脑袋走回了部落,从那之后,他便赢得了在这片荒野狩猎的五六个村子全体的尊崇。

 

不过,此次他并非为了证明自己的英勇才会在这样的原野上奔跑。两天前,奥维卢克的妻子杜萨娜突然发起热疾,全身浮肿,面色发青,每一声咳嗽都像是要连带自己的内脏一起咳出来似的。奥维卢克试了所有常见的草药,甚至用了一些荒野上的怪物身上剥下来的材料磨成粉送她服下,然而这一切最终都以徒劳告终。大雨前的一个晚上,他找到了部落的祭司。他们部落的神庙建在一个小山包的山腹里面,庙的入口只有兽洞大小。他弓着腰钻了进去,见到那位灵应的大祭司赤裸着身体,发着抖蜷缩在那个小神像的前面。奥维卢克心下不解,大着胆子将那个瘦小干缩的老头搀起来,祭司看到奥维卢克的脸,渐渐平静了下来。

 

「奥维卢克,我知道你为你重病的妻子而来。常见的方法无力救她,因为她并不是被沼泽或者湿地里的毒虫所伤。」他进而暗示,奥维卢克的妻子杜萨娜的重病另有隐情。

 

「我能做什么才能救她?」

 

「我们的氏族遇到了诅咒。哈努德为我降下了一道神示,不久之后,我们的部落和氏族会遭遇灭顶之灾,而你的妻子的病就是那个灾祸的一个征兆。」如果某种神明想要降下灾难,一定会先有警告和提示。奥维卢克知道,但他却不解自己的部落究竟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才会受到如此的惩罚。「如果不能够读懂这个征兆,我们的部族就会消失。」

 

「请您明示。」

 

「或许是明天,或许是后天,平原上会下起一场暴雨,狂风会摧垮栅栏,卷走羊群,拔起甘蔗,掀起屋顶,折弯庄稼。但是这些你都不要理会——那是神要取走,你不可强留。只有一点,你要在狂风大作的时候离开部落,顺着西边的塞瓦伦河一直走到上游,直到你看到一群大狼在河口饮水的时候再停下。你不要伤害那些狼,从那里把解药带回来,那是我们部落唯一的希望。」

 

奥维卢克一句话没说,静静地出了门,依旧保持着弓着腰的姿势——神庙的屋顶实在是太低了。第二天,果然下起了暴雨,羊群的棚屋顶被飓风吹飞。他的妻子躺在床上,两只手在空中缓缓地摇动,听着自己随着一呼一吸逐渐慢下来的心跳声。奥维卢克朝着潮湿的土地狠狠地啐了一口,知道如果找不到药,杜萨娜难过今晚。他披了自己的毛皮坎肩,又拿出自己的斧头收好,推开屋门的一条缝,卷积着雨水的暴风冲进屋内,吹倒了木杯和立在窗户边上的锄头。就在那个时候,杜萨娜的齿缝里漏出了一句话:

 

「你会死在外面的。」

 

奥维卢克沉默地阖上自己的屋门,勉强眯着双眼对望被淹没的田地和荒野。

 

随后,他开始跑。

 

 

 

 

没有生物会在这种天气下出来觅食,更不要说袭击人类了。这件事让奔跑中的奥维卢克稍稍心安了一些,不过,他仍旧担心屋门被狂风扯开一条缝之类的事情发生,尽管情况已经由不得他考虑那么多。一种委屈和痛苦所发酵出来的狂怒在他的心头打转,他不敢怀疑神明的谕示,却为自己遭逢的诅咒感到不公。然而在这杳无人迹的旷野之下,他除了无形无迹的自然之外,没有任何可以与之战斗的仇敌。他的怒火融化在这雾气缭绕的旷野之中,却转而又如同草原上焖烧的野火一样蛰伏起来。

 

不久,他就见到了河岸。暴涨的河水几乎与草地连成一片片湖泊,一旦失足踏进湍急的河水之中,即便是奥维卢克这样经验丰富的勇士,大抵也是凶多吉少。因此他只得缓步徐行通过这恼人的地界。

 

奥维卢克低着身子,好像在水中的倒影里看到自己的妻子浑身鼓胀而死。在他们的部族里,身体鼓胀而死的人被认为是神明厌弃之人,死去之后绝不能入土掩埋,而必须扔进部落以外的森林里交由兀鹰或群狼啃食。

 

他被那不祥的幻觉惊了一跳,差点落进一个水坑里面。就在被雨水和幻影折腾得心烦意乱的时候,他透过雾气隐约看到有几头灰狼立在前方的河岸旁边,正低头不知道是在喝水还是在吃着什么。他无处宣泄的愤怒此时几乎快要从他的喉咙里面喷出,但奥维卢克将它压在了自己的舌根和喉管之间,右手掏出斧头攥在手心,借着暴雨的掩护缓缓靠近那些灰狼,它们似乎正围着一个什么东西。

 

随后,他看清了那些被暴雨淋得湿透的狼的中间是什么——一个不到十来岁的孩子,不省人事地泡在水里。那些卷了毛的畜生正用鼻子贪婪地嗅着它,不知道是雨水还是那孩子的气味遮蔽了它们一向机警的感官,这些家伙全然感觉不到奥维卢克的靠近。

 

奥维卢克感到一阵眩晕,好像自己的脑子在水中炸开了。不知道是姗姗来迟的愧疚还是仿佛被捉弄般的恼恨从他的肚子里喷涌而出,疯狂地撞击他卡在喉咙口的那股子怒火。他来晚了。自己的妻子、部落和氏族都会因为自己的无能而倾覆,奥维卢克就在那一瞬间失去了理智。祭司严辞告诫过他的话没能通过他的脑海,他手上的利斧已经高高地举了起来。

 

「该杀的畜生!」

 

怒吼声在雨中被斧子的破空声打断,随后又被更大的雨声吞没了。等到他回过神来,狼群已经四散逃开,而被他砍中后背的那匹狼幽幽地转过头来,怨忿的眼神对上他因狂暴而缩紧的瞳孔。他松开手,斧子留在那只狼的伤口里,仍旧向下渗血。那头狼没有陡然发狠反身撕咬他,而是哀怨地冲着天空嚎叫了一声,带着他那柄磨好的利斧消失在雾中。直到那时他才注意到,湿地上唯一的红色是这只被他砍倒的狼流下的鲜血染出的。

 

然而,他已经来不及挽回自己的过失,来不及澄清因自己的鲁莽和愚蠢而造成的误解。因而那股无处安放的怒火被落空了的发泄挤压变形,逐渐形成了另一种物质。他俯下身子,凭借他自己被狼血,汗液和雨水模糊的视线,以及本能的感觉,双手摸索着那个昏迷不醒的孩子,随后他注意到,那是个女孩。他将那轻如鸿毛的小巧女孩抱在怀里,再用腾出来的手揽起那一头饱饮了脏水和泥浆的银白色的长发。那些头发几乎要比那女孩本人都沉了。

 

一直到死,奥维卢克也没有想起自己是怎么把她从那湍急的河口上游抱回家里来的。他推开自己临行前加固过的门之后,甚至没有气力把落到地上的木杯拾起来。他擦干净脸上粘乎乎的雨水和泥浆,而先前溅到上面的些许狼血已经被暴雨冲刷干净。他坐在屋里双眼发木,对着半空中飞舞着的一只苍蝇发呆。然后,他才陡然想起自己之前一直抱着的孩子。奥维卢克站起来,正打算伸出手擦干净那孩子脸上的淤泥时,毛巾落在了地上。

 

女孩仰面躺在床上,身上只缠了一些碎烂的布条,浅褐色的皮肤被雨水泡得发白,但这些并不是重点。奥维卢克伸出手,摸了一下她头顶上生出来的两只圆头的犄角,确认了那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他又把女孩的身体翻了过来,看到女孩的肩胛骨下方缩着一对蝙蝠一样的翅膀,甚至还有一条短而分叉的尾巴,从靠近尾椎骨的地方延伸出来。他拽了拽那对蝠翼,用拇指的指肚捻了捻。翅膀微微地颤了一下,随后小心地缩了回去。

 

这是魔鬼之子。

 

奥维卢克几乎立刻就确定了这一点;虽然从未见过,但他听自己的父辈说起过传说中地狱的魔鬼,也听过这些邪恶而不祥的特征。他没有去拾起自己的手巾,而是直起腰,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房间的角落,抽出了一把被磨得锋利无比的钢刀。过去的时候,每当奥维卢克或杜萨娜要把猎得的野鹿或者兔子开膛破肚时,这把刀总是使命必达。一定要马上除掉这个畸形的孽种,不能让这样丑陋的祸根留在自己的家里,奥维卢克这么想,脚步沉重地踏在地上。

 

他几乎一步就跨到了那个昏睡不醒的孩子的跟前,整个家里静得出奇。就在他准备手起刀落结果这个女孩的时候,他的手腕悬在了半空中。一向机敏果决的奥维卢克犹豫了一下;他听到了自己妻子平稳的呼吸声,想起那匹受伤的狼哀怨的眼神,以及先前自己的狂怒犯下的错误。祭司说过,不论那是什么,都要完好的带回来。自己已经由于自己的冲动,犯下过一次不可弥补的错误,难道又要不加悔改地犯下第二次?要是他今晚杀死了这个女孩,哈努德要怎么惩罚他的部落和他的家庭?就在他犹豫的一瞬间,奥维卢克未曾干透的发梢淌下一滴雨水,落在那个女孩的脸上。

 

他那被狂怒的残渣染上一丝杂质的浑浊视线,对上了一对清澈而天真的淡金色瞳孔。杜萨娜的呼吸转而变得平稳,安定,而那女孩轻轻地眨了一下眼,头往左侧歪了一下。就在那一刻,奥维卢克手中的刀落在了地上,发出咣啷的一声。他感觉自己被某种说不出的东西打败了,在过去的数十年里,即便是在角斗场上被人摔得遍体鳞伤,筋断骨折,他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被如此彻底地征服过。

 

他长叹了一口气,坐回椅子上望着电闪雷鸣的窗外出神,就这样,一宿没合眼。

 

 

 

 

02

 

第二天,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了,奥维卢克在电闪雷鸣的荒野上抱回了一个魔鬼之子。部落的战士,小孩,惴惴不安的女人们,说话慢条斯理却又留着一点威严的老人们把奥维卢克还有他带回来的孩子赶到了广场上。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这件事,多半是在谴责奥维卢克不该将这么一个可能预示着灾害和不祥的活物带回到部落里面。这个时候,看见人来得差不多了,墨赞科克就伸出自己那枯瘦的双手在空中下压。作为他们这一族的族长和老师,他在部落里的权威是很大的。因此一看到他这一个动作,人们就安静下来,因为他们知道这是他要讲话的信号。

 

「孩子们,朋友们,还有兄长们,我可以从你们的声音里面感受到你们急切的心情,也能感受到你们为了这样一件不祥的事情发生在我们这个清白的村子里面而产生的愤怒。但是如果你们愿意让我说几句,主持一下这件事的公道,我想这样才合规矩。」

 

他清了清嗓子。

 

「你们知道,奥维卢克在我们这几个部落,在我们的氏族里面的名望,而他的事迹和为我们部落做出的贡献,你们也是有目共睹的。我不希望让这位勇猛的战士,没有机会说清自己的辩词就受到我们的惩罚,这会令地母神不悦,更无法让哈努德满足。所以,奥维卢克,你能说出一番什么样的话,好让大家伙儿敬服你,认同你收留这样一个地狱的畸形不是一件亵渎的事情?」

 

这个时候,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地钉在奥维卢克,还有那个魔鬼之子的身上。后者害怕地抱住奥维卢克的右腿,不知所措地闪躲着这些灼热的视线。奥维卢克感觉自己的胸膛刺痒难忍,于是他抬起头,向他们说道:

 

「我并不是为了将不祥和灾祸带到镇子里来才收留她的。这一切都来自于哈努德的神示。」

 

人群中发出一股嘘声。其中,有个嗓门最大的人毫不客气地咒骂道:

 

「不要在那里放屁了!奥维卢克。你说这孩子的到来是哈努德授谕的,哪里有半点凭证?难道你要污蔑哈努德和地狱的神祇串通一起,才把魔鬼之子降生到荒野上让你找到吗?如果我们让这样渎神的恶棍做了我们的首领,那我们的女人日后岂不是要生一窝魔鬼出来了。」

 

奥维卢克一抬眼皮,甚至不用清楚地去看,就能知道那是奥比德斯。这个年轻人是所有人中最反对奥维卢克做他们的领袖的一个。只不过这个人平素总是找不到理由来讥刺奥维卢克,因此才经常显得闷闷不乐而又义愤填膺。此刻听了奥维卢克的说辞,他已经掩饰不住脸上的得意,大声吵嚷着要流放奥维卢克。

 

「住口,奥比德斯。一只雄鸡就算得了势占了理,也不会因此就变成一只凤凰。你即便在落井下石的时候,也不要像这样满脸春风地惺惺作态。我的丈夫是为了救我和镇子才会在那样危险的天气出门,在快要泛滥河口去找她的。我的身体就是最好的例证,他把那个孩子带回家里的当天晚上,我的所有毛病就都痊愈了。」

 

杜萨娜在人群中高喊了一声,随后又平静地解释了一番。周围的妇女们纷纷侧目,因为她们都知道杜萨娜身染的怪病,那种怪病掏空她的骨髓,让她的身上生出毒疮,叫她连路都走不得。可是一个夜晚过去,她就这样活蹦乱跳地出席了集会,甚至还能中气十足地据理力争。

 

「不错,你是痊愈了。可是这又能代表什么呢?有哪一个人可以证明这两件事情是确有关联,而不是巧合?如果你们容许我更大胆地猜测,那我会说就是这个恶种在荒野里面施了妖法教你染病,等到她被带到村子里以后,再教你痊愈。这样,这个魔鬼之子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混到我们的部落里,来祸乱我们的风俗和人性。」

 

那个阴鸷的中年人毫不示弱,针锋相对地予以反击,奥比德斯不费力气地援引了一种更加恶毒的猜测,就把杜萨娜呛得张口结舌。这个时候,从帐篷里钻出一个瘦削佝偻的小人,他因为年纪太大,走几步路就喘得不行,咳嗽里面还带着一点杂音。然而,张狂得意的奥比德斯一听到那声咳嗽,就如同被石子惊吓的雀鸟一般噤住自己的嘴。而骚动的人群也都立马鸦雀无声。他们都知道,这个部落里唯一能传递哈努德神谕的人来了。

 

「大祭司,您身体欠佳,本来我们是没有通知您来此集会的。」

 

墨赞科克他解释道。在部落里,这位大祭司是极少在人前现身的,而且也只有极有地位的人才能获得谒见他的资格。那个因驼背而显得尤为矮小的,神秘的代理人点了点头,随后开口讲话,那声量虽然不高,速度也不疾不徐,但却能够清楚地传进集会里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头。

 

「那孩子的到来确实是他的意思。我们的部落面临一场考验,而杜萨娜的病就是前兆,这个部落最勇猛战士的妻子身上的疾病,没有任何一种药材可以治愈,而且最终会传染到所有女性的身上。我告诉奥维卢克,要他在一个倾盆大雨的夜里往西边的河口找寻解药。这就是神谕的全部。哈努德的子民们,这是我们的灾祸和福祉,奥维卢克完成了他的使命,将我们部族的解药安然带回。你们不应当谴责他,而是应尊他为部落的英雄和领袖。」

 

祭司说完之后,就转过身去准备钻进帐篷。奥比德斯大着胆子问道:

 

「神示有没有说过什么其他的?这个魔鬼之子何以成为我们的解药?我们该做什么?」

 

那位大祭司压根没有转身,只是停住了脚步,矮小的身体立在原地不怒自威:

 

「哈努德没有多说任何话,也没有说过怎么处置那个女孩。神明的意见是不可揣度的。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想号召村子里的人,拿石头把她打死。你可以尽管去做,看看会有什么结果。」

 

随后,他走进帐篷。墨赞科克喊道:「现在魔鬼之子就站在这里,你们有谁想用石头把她打死的,可以站出来。如果你们不想这么做,就请你们拥戴奥维卢克,因为是这位无畏的勇士在暴雨里冒着溺死的危险去坚定地执行哈努德的神谕,并且出色的完成了考验。」

 

人群面面相觑,随后一阵激烈的骚动爆发起来,不知道从哪里发出一声欢呼,立马这声欢呼就迅速传染到了所有的人那里,他们每个人都喊着奥维卢克的名字,尊他为领袖。这些人里面只有奥比德斯甩开了别人想要拉住他举起来的手,嫌恶地看着那个一脸平静的男人和他身旁的那个褐色皮肤的女孩。

 

「朋友们,朋友们。请安静一下!我有些话想说。你们尊我为领袖,这件事还要让村里的长老们商议决定,但是我想说的是这个孩子的事情。」奥维卢克指了指她。「我们不知道哈努德的指示,所以我们只能静待大祭司的口谕。在那以前,我希望为这个孩子找到一个栖身之所。」

 

集会的人们全都安静下来,多半都是面露难色,还有的人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但是一时又难以启口。

 

「我希望部落能够允许我把这个孩子暂时收留在我的家里。由我将她抚养长大,并且依照我的家教,用教育一名未来部落勇士的方式来养育她。」

 

「好,就按你说的办!」从人群中传来几声应答,不一会赞许声便此起彼伏,好像收养这么一个活物也是某种苛刻试炼的一部分一样。奥维卢克便拉起那个女孩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家里的方向走过去。

 

当天晚上,村子杀羊宰鸡狂欢不止。奥维卢克喝了点酒,头痛欲裂地躺在自己的床上。他向所有人,包括那位大祭司隐瞒了自己砍伤那匹狼的事情。这件事一直折磨着他的内心,因为他不知道阴霾是否已经散去,或者他的行为已经激怒了神明,而自己还浑不自知。他洗了洗脸,女孩正好从门外头走进来,穿着奥维卢克给她的简易衣服。他毫不畏惧地直视那一对慑人的淡金色猫瞳。对她说: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们部落的一员。你叫诺希尔,这是他们决定的。」

 

 

 

03

 

诺希尔(nowhere)这个名字并不是当地的土语的命名法,而是使用了通用语。后者是他们和外面的那些的文明人做生意,买卖货物时所使用的语言,有不少当地的人甚至还听不懂这门语言。奥维卢克认为这样的命名表示,村中的长老并未轻率地接纳她成为部落中的一员,认为她作为异族,早晚要离开村子去往外界,这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他们没想到的是,在那次公开的审判之后,大祭司所说的神示就没了下文,数年来人们甚至遗忘了大祭司所谓诅咒的事情;诺希尔在奥维卢克的养育下,也顺利地出落成一个高挑明媚的少女,身材健壮且凹凸有致。杜萨娜总是对奥维卢克说,诺希尔的容貌有种静谧而深邃的美感,而奥维卢克将这种修辞化了的感受归结于她那对淡金色的眼睛。起初,奥维卢克想要设法遮盖住那些魔鬼的特征,但随着诺希尔的身体发育越发成熟,那对翅膀和尾巴也早就束缚不住,于是杜萨娜便为她特地缝制衣服,后背设计两个供翅膀和尾巴外露的洞口。在诺希尔年幼的时候,她还想过让村里的孩子们试着接受诺希尔成为他们的一员。实际上,他们开始也确实对诺希尔抱有一份善意的好奇。但有一次他们去河边玩耍的时候,有一个孩子看到诺希尔的身体在水中竟然没有倒影。惊慌之下,他伸出手推了一把诺希尔瘦弱的肩膀。女孩因而跌进河里,险些溺死。自那以后,奥维卢克便禁止她和村子里的一切居民来往,他将她带离了杜萨娜的身边并且带到村子北边一个僻静的林中小屋,叫她只跟他一个人生活。

 

在那段时间里,奥维卢克教她说通用语(她在刚刚被送来的时候几乎不说话,偶尔说的时候也只有一两个他们听不懂的单词)和当地的土语,教她如何打猎,摔跤,使长矛和猎刀。过去,他的父亲也是把他带到这个小屋,断绝和母亲的来往,在那里将他训练成坚毅的战士。事实上,奥维卢克并不知道如何养育一个女孩。他和杜萨娜结婚多年,也从没有过子女,过去他用这件事求问祭司,得到的答复是他还没有做好成为一个父亲的准备。所以,他从不让诺希尔称他「父亲」,甚至不教她如何说「父亲」,只让她称呼自己奥维卢克。这个词是她后来从杜萨娜那里偷偷学来的——她在每个十日将要结束的时候就会到小屋里来,给她讲一些奥维卢克不会讲的故事。

 

在她十七岁成人的那一天,杜萨娜带着一些水果和薄荷叶敲开了小屋紧闭的大门。依着村子的习俗,不管是哪一家有了新的成人,都要举办庆典来祝礼。新近成年的小伙子或者姑娘,都要在清早在嘴里含上一片薄荷叶,但决不能咽下去。一定要待到祭司完成了所有的仪式,成人礼的主角才能将薄荷叶取出来,加入到狂欢的行列里面去。

 

「杜萨娜?」起先是一只弯曲而尖锐的角羞怯地从门缝里探出,随后才是褐色皮肤的少女露出来的一半脸还有一只抓着门边的手,手上有六根指头。「你怎么今天就来了?还没有到日子呢。」

 

「傻孩子。今天是你的成人礼,我是来接你回去的。」杜萨娜开了门走进小屋,把水果篮子随手放在地上。「奥维卢克没告诉你吗?这个呆子连这么头等的大事都忘了吗?我告诉你,村子里十七岁往上的孩子,都要到祭司的跟前受一番祝礼的。哈努德会将它的祝福通过祭司的引导灌注到你们的骨血里面,这样你们就不能偷懒,每天都要给村子里出力,集会的时候呢,也能讲话啦。」

 

「他没有告诉我……」诺希尔吃惊地张了张嘴,「他出去打水了。可是,这样好吗?我有好多年没有见过村子里的人了,他们还会认我吗?我从来没有到哈努德的神像前面祭拜过,他会这样无缘无故地祝福我吗?」

 

「孩子,你从没有向哈努德祈求过什么,也没有虔诚地崇拜过他,可是你的一切哈努德都看在眼里,只要你行得端正,不坏规矩,他一定喜爱你,愿把他降诸于整个部落的赐福平等地加在你的身上。至于村子里,只要你还是奥维卢克的孩子,就不会有人不认你。」

 

杜萨娜用手指抚弄着诺希尔银白色的头发丝,咧着嘴微笑着说道。十来年过去,杜萨娜仍旧没有生育,但她早就把眼前的女孩当成了亲生的女儿。

 

「等那个傻瓜回来,我一定得好好跟他说说……哎呀,你这是怎么弄的啊?」她抚摸中的手突然一翻,抓住了诺希尔光滑紧绷的右臂。因为杜萨娜突然间看到,一条深而长的血痕从肩膀上窜下来,纵越过浅褐色的皮肤,直伸到她的臂弯。

 

诺希尔抿了一下嘴唇,小声地说道:「没,没事的……不小心让树枝划伤了。」

 

杜萨娜的调门一下子高了八度,一扫先前慈祥的神态:「你啊你,什么都从那个傻瓜那学,结果连说谎都没学会。你倒是告诉我是什么树枝能给划成这样?分明是长矛之类的锐器划出来的东西!你是不是惹他生气,叫他用矛刺了你?不知轻重的东西,回去我要叫他知道厉害……」

 

「不是,不是的……我没有惹他生气,我平常都很乖的。」诺希尔轻轻捂着伤口,声音变得更小了。

 

「没有惹他生气?那你这伤口是怎么回事?难道还能是他跟你逗着玩的时候弄出来的?」

 

「奥维卢克他叫我用矛和刀和他全力战斗……没事的,杜萨娜,这点小伤不算什么,一天就好了。」

 

「小伤?一天就好了?奥维卢克那个疯子不是在把你当男孩养,是当一头狼在养吧?他背着我跟你这样真刀真枪地练了多久了?」

 

「——有好几年了,杜萨娜。你就别跟奥维卢克置气了,我还算结实,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杜萨娜赶忙松开她的胳膊,手指不慎碰到了那条长长的伤口,她担心地看向诺希尔的脸。然而诺希尔连眼睛都没乍一下,只是把右手背在身后,低下头捻着自己的发丝。这副做错了事的样子和十年前的姿势丝毫不差,只是大了几号而已。

 

「不行!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跟那头熊一样的家伙过招?他还真敢下得去手!」

 

杜萨娜怒气冲冲,拉开门准备去找奥维卢克讨一个说法。然而她刚刚踏出一步,就看到奥维卢克两只手分别提着一只大木桶站在门前。在他的脸上,杜萨娜看到了一条同样长但浅一些的疤痕,从耳根一直延伸到下巴。

 

「你不是想知道她要怎么跟我过招吗?现在你知道了。」奥维卢克冲着她挤出一个自豪的微笑。「顺带一提,没轻没重的那个可不是我。」他用下巴指了指诺希尔,「这丫头打起架来可比我疯多了。」

 

「你这是……」杜萨娜惊诧地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能够给骁勇善战的奥维卢克留下这样一道疤痕的人屈指可数,而这道新伤又显然不是山里的野兽所致。他放下水桶,抱着双手笑道:

 

「我早就说过,她是个好料子,就是性子软了点。就打起架来那股不要命的架势,还真跟我小时候挺像的。看见这个了吗?要是当时我没有喊停的话,半张脸都要没了。顺带一提,这还是她5年以来第一次伤着我。」

 

他从水果篮子里随便拿出一只涩梨,啃了两口,又说:

 

「哦,还有,这孩子比你想象的结实得多。我跟她这样练了5年,像她胳膊上这样的伤给她留下过不少,每次都差不多在你来之前就愈合了。至于我脸上的这个——可就不是一天两天好得了的喽。」

 

「对……对不起。我没有控制好力道。」

 

诺希尔有点局促地说道。

 

「你没做错事,不用那么紧张。孩子——伤疤是战士的荣耀,更何况这是你留在我身上的。把给我留下这道疤当作你的成人仪式的一部分吧。如果你能够在一个人的脸上留下疤痕,那你就有本事把他的头砍下来。我知道你天生不是什么粗暴凶残的家伙,可要是在战场上,你就要记住把那致命的一刀刺实,不要叫你的敌人有一点挣扎的余地。不然,他就要把你打翻,踩着你的尸体活下去啦。一个战士竟要因为给对手留下创口而愧疚,算什么呢?」

 

说罢,他便将准备好了的薄荷叶递到诺希尔的手上。杜萨娜几次想要开口责怪,但都在奥维卢克那平静从容却又不容凌犯的语气前败下阵来。她长叹了一口气,走到门前朝着诺希尔招手:

 

「来,我们走吧。把那片叶子含在嘴里。」

 

 

04

 

典礼在夏潮之月的第三个十日举行。村子里的人,包括诺希尔本人在内都不知道她是何时降生的。因此他们就将奥维卢克带她回来的那一天定为诺希尔的生日。这天早上,村子里的绝大多数人都聚在广场上准备仪式,壮年的小伙子们光着上半身在烈日下忙忙碌碌,他们的女人给他们准备好简单的午饭,站在一边的树荫下面叽叽喳喳。墨赞科克指挥着青年人搭好遮阳的棚子,摆放供奉给哈努德的祭品。待一切准备停当之后,再从神庙里面请出那位德高望重的大祭司。祭司在清早便已经洗净了身体,换上了典礼用的祭袍,并且将几滴橄榄油涂在自己的手上。从这里开始,他的手便不能再碰触其他的物件或者活物,直到用它们为那位成人礼的主角施过祝福之后为止。

 

一直到正午时分,从村子北边率先响了一声鸣锣,随即便是通天彻地的马瑟鼓声在祭礼广场的四周隆隆而起。这就是说,仪式快要开始了。奥维卢克和杜萨娜踏着就连灼人的烈日也烘不干的泥土,从北边迈着大步走过来。他们领着的是一条长长的队伍,迎接他们的人簇拥着诺希尔,后者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依旧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杜萨娜在临行前在安慰她,这一过程很快,只要她典礼结束前不说话,不咽下嘴里的薄荷叶就好。仪式的过程中,不管祭司问她什么,都只要点头,摇头,再点头就不会出岔子。尽管有了这些承诺,诺希尔还是没法抹除那一丝隐伏的不安。

 

队伍行进到了广场的正中央,奥维卢克和杜萨娜走到人群的中间,表情肃穆而坚定地举起一只手。鼓声即刻停止,原先有些骚动不安的人群也安静下来。部落的长老们,包括墨赞科克都取出一只芦笛,有条不紊地开始吹奏起来。与此同时,祭司也从他的棚子里出来。日光打在他的脸上,那些皲裂的皮肤立时变得棱角分明。诺希尔觉得那像极了一颗陈年古树的树皮。

 

笛子吹出的旋律是部落里每逢重大仪式必定会奏响的。小孩子到了一定的年龄,也必须学会如何吹奏这支仪式曲。但是诺希尔并没有学过这首曲子,杜萨娜也没有教过她。吹奏完毕,祭司向诺希尔一招手,杜萨娜便在诺希尔的身后轻轻地推了一下,示意她是时候上前了。

 

诺希尔拘谨地走到祭坛上,两只手紧紧地贴着自己的大腿,尾巴往地上垂落,只有末端微微翘起。在部落古老的仪式里面,有没有规定尾巴该放在什么地方的规矩?她只是想了一下,用余光瞟见那些看着她的长老们,想知道他们此时的眼神是怎样的。

 

「诺希尔。」

 

祭司的声音依旧中正平和,以一种安定而庄严的方式传入她的耳中。她的睫毛微微一颤,注意力立即转回到眼前矮小而慈祥的老人身上。诺希尔的身高在女性中也是很高的,因此她只能低着头与他对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种声音和高低差的混合给了她一种难以言喻的宁定,她先前还有点急促混乱的呼吸,此刻也已经恢复正常。他看到诺希尔的眼神变得平静,冲着她迅速地微笑了一下,随后又回到那副庄重的神态,随即开口:

 

「哈努德的臣民们,我向你们致敬。在这个湿气和炎热弥漫的日子,你们仍旧为这个外来的女孩搭建了祭台,没有落下任何一件仪式所需的准备。这件事让哈努德甚是欣慰,因为这说明你们已经摒弃了所有的芥蒂,真诚地将这个女孩当作我们部落的一员对待。我们知道你们之中有些人并不认同她,认为她是异类,魔鬼或者怪物的孩子。这一些想法是再正常不过的,哈努德不会因为你们有这样的想法便责罚于你们。可是啊——朋友们,神的使者也会在烂泥和尘土中降生,他们的美德不会躲躲藏藏,自然也不会刻意彰显。哈努德在创造他的生灵时,也不会考虑他的造物的外表是否令我们心情舒畅。然而在这些令人不悦的肉身之下,却往往藏着一束不可玷污的坚定。因此,愿你们一起祝福这位少女,接纳而非否定她的灵魂。」

 

他停顿了一下。

 

「现在,诺希尔,你愿意成为哈努德的臣民,贡献你全部的信念和力量给他吗?」

 

诺希尔点头。

 

「假如狼神的使者不愿接纳你,你会因此而忿怒或者偶发怨言吗?」

 

她立即摇了摇头。

 

「那么,你愿意将哈努德赐给你的祝福分享给你的家人,或者你没有血缘也没有恩情的同乡吗?」

 

诺希尔重重地点头。

 

「好。现在,我,神明们的代行者,阿森提乌,以伟大的灰狼之神哈努德,巨熊之神卡莫斯的名义,宣布你从今日起成为一位真正的部族成员,愿他把一切的福祉和祝礼,一切的幸运和勇气,以及我们从自然那里蒙受的恩典,悉数赐在你的身上。」

 

祭司随即念了一段咒语,示意诺希尔半跪在他的面前,用他涂了橄榄油的手背轻轻触碰诺希尔的额头。她闭上了眼睛,静静地感受额头上传来的触感,是凉的。那段咒语念完,他的手还未从诺希尔的额头上移开。她也不敢睁眼或是乱动,只是等着祭司接下来的动作。随后,他就听到祭司说:

 

「哈努德的使者啊,请您为我们做最后的,公正的裁判,告诉我们这个勇敢而善良的女孩能否有资格得到狼神的祝福与恩惠,她的灵魂是否如同我们所想的那样一尘不染。」

 

随后,一阵河水一般连绵不绝的浑厚声音从身后响起,诺希尔闭着眼睛,觉得那声音像是一种怪异的乐器在弹奏。但那并不是旋律,而是什么人在说话。

 

「那女孩是合格的。她凭着自己纯净而敏锐的心灵,凭借着能够平衡勇气和敬畏的能力,已经得到了狼神的恩赐。」

 

诺希尔听到远处鸦雀无声的人群中,有一个人重重地松了一口气。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恰巧看到祭司的眼睛,可是后者的眼神却并不落在她的身上,而是向着左边的祭坛高处望去。她转动眼球,看到一头巨大,高傲的灰狼就端坐在那,但是它的形状并不真切,就像是漂浮在大地上的泡沫一样,仿佛随时可能被戳破。

 

「我们尊崇你,哈努德的使者。你给我们带来了这样一场公正的裁决。可是我们也能看得到,你并未如常时候那样离去,你是否还有什么训诫要教给我们?是不是我们的贡品准备的不够妥当,怠慢了哈努德?」

 

「你们诚心敬神,供品准备得周全,所以哈努德乐意派我现身。我的形体之所以留在这里没有离去,是因为你们中有一个人将会在未来几个月里的一天背离哈努德的怀抱,带来灾祸和毁灭。这个该诅咒的人之所现在还没有产生这样邪恶的影响,一是因为时机还不成熟,二是因为那个人尚未发现自己就是那个结出恶果的罪人。我的话讲完了。」

 

那个灵体一般的巨狼就这样借着一阵烟雾消散开来。祭司的手在诺希尔的额头上停了半晌,才急忙把手抽开。她看到祭司那渐渐复杂起来的表情,错愕地想要回头寻找奥维卢克和杜萨娜。

 

「把叶子吐出来,让我看看。」

 

祭司说完,她立即吐出了口中的薄荷叶。叶片上除了她的唾液外,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祭司接过那片薄荷叶,神情才稍稍松弛下来。他拍了拍少女的肩膀,让她站起来面对大家。

 

「薄荷叶上没有任何的杂质。诺希尔已经通过了我们的考验。」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杜萨娜第一个冲了上去拥抱诺希尔。接着是村子里曾经和诺希尔玩的很好的孩子,最后是青壮年和中年的男女,他们拥着诺希尔走上街道,准备好享受晚上的狂欢。只有奥维卢克意识到这阵欢呼声比以往任何一次成人礼的声音都要小。他走在人群最后的时候,看到奥比德斯阴沉的微笑在烈日晒不到的树荫下一闪而过。

 

 

05

 

奥比德斯比奥维卢克晚出生两个月。他的父亲贡罗森是镇上出了名的好色之徒,他从不娶妻,只喜欢与镇上的有夫之妇偷情,而奥比德斯的出生则是来源于一次偶然的机会。那时一个游牧部落正好经过他们世代定居的村子,氏族里的长老允许这些流浪者在此地稍作修整。就在那天夜里,像今日的狂欢之夜一样,他们参加了镇上的酒会,为了回报氏族的恩惠,叫他们多才多艺的女郎们加入了公开的演舞。奥比德斯的父亲当晚就被其中的一个女孩迷住了,他在甘蔗酒和女孩身上香料的催化下,忘记了村里严令禁止与外来的女子结合的规矩。用老人们的话说,在那个亵渎而淫邪的夜晚,贡罗森没有辜负他的本性,终于让这个外来的女子怀了孕。两个月后,贡罗森被逐出了部落,放逐到荒野之中,而这个可怜的外族女子却因此留了下来,被当地的妇女们接纳。

 

奥比德斯就是在那之后出生的。他依稀还记得自己那场屈辱的成人礼:当祭司大人叫自己吐出薄荷叶验看的时候,他把含在舌底的薄荷叶抽了出来,看到上面满是黑色的斑点,如同霉变的果实表皮一般。

 

「所以你们就毫不顾忌地让她回到镇子上了,让那个连影子都没有的怪胎和我们共同饮酒狂欢?这可怎么都没法叫人的心情愉悦起来。」他将酒杯里面的酒一饮而尽,另外几个听他讲话的人都已经有点醉醺醺的,可是奥比德斯依旧吐字清楚,每说一句话就咬紧他的牙关,用那对不停转动的小眼睛打量着这几个人。

 

「可是,狼神的使者已承认了她,而她的薄荷叶也……」其中一个男人说。

 

「别跟我提什么薄荷叶。」他恶狠狠地打断道,「你们张口神明闭口神明,神明说会有一个带来灾祸和毁灭的人出现,并且这个人还并不自知,这件事你们就忘了吗?」

 

「你是说她就是……可是如果那样的话神明又为什么要承认她?」

 

「神的意思是不可以揣测和捉摸的。表面上看起来矛盾的事,其中必然有我们看不到的关联。他告诉我们这一桩预言,就是要我们防患于未然。」奥比德斯奸诈地暗示,并冲着这几个醉醺醺的人点点头,好像确认了那些猜忌的种子已经种在他们的胃里,用不了多久就会发芽结出质疑和谣言的果子。留下了这一番话,他走到树林子里面,找了根比较合适倚靠的树干,开始呕吐。完事之后,他擦干净了自己的嘴,看见远处的树荫底下蜷着一个人。

 

 

 

杜萨娜叫诺希尔留在年轻人们的中间,然后起身拨开酣醉跳舞的女人们,越过几个坐在凳子上高声颂唱赞美神灵的歌曲的老人,最后在林边的一块石头后边找到了蹲成一团的奥维卢克。她在远处叫了两声,但是没人应声。她吓了一激灵,以为他被什么东西上了身,赶着冲过去摇晃他的身体。晃了两下奥维卢克就在睡梦中被惊醒了。

 

「你在干什么呀?」

 

奥维卢克呆呆地看着森林的深处,就好像他对杜萨娜这略带愠怒的声调有些不太理解。

 

「我又梦见了。」

 

「梦见了什么?狼神吗?还是诺希尔。」

 

「火。」

 

他说了这个字,然后又撇过头去,似乎是不想让杜萨娜看到他的表情,说:

 

「诺希尔呢?」

 

杜萨娜的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才答:

 

「跟那些年青人聊天呐。你看看你,堂堂一个氏族的领袖,顶天立地的汉子,却窝在这个旮旯里睡觉,多煞风景!我知道你不拿她当女儿看,可总要过去陪陪她不是。」

 

「得去看看她。诺希尔呢?」

 

奥维卢克站起来走到杜萨娜的前面去,沉重,缓慢。他的妻子望着他的背影,似乎那座不可动摇的高塔下一秒就要轰然倒塌,遂冲了上去扶住了他。可是,奥维卢克并没有要倒下的意思,只是有些错愕地看着突然冲上来的杜萨娜。她说:

 

「我带你去找她,走。」

 

 

 

 

 

狂欢中的广场上点了无数堆篝火,火焰把整个村子照得如同白昼,好像连同那噬人的热量也一并从太阳里带出。这一天晚上看不到月亮,人们却都像发了狂,在广场的中央上圈出一块空白的地界,叫村子里年轻的小伙子们一个个上台摔跤比划。奥维卢克和杜萨娜回到广场上时,一场比赛刚刚结束,赤裸着上身的那个被摔在地上的小伙子,像猫似的在地上打了个滚就站了起来。那个胜利者挥掉身上的大汗,接过旁边递来的酒,仰头痛饮。空气中好像沸腾着一股奇特的灵气,把所有大的小的老的少的都泡在里面,足以让任何胆怯的人窒息,让最冷静最不合群的人也打起节拍来。

 

「让诺希尔也上来比一场!」

 

「让我们的主角也来比一比!」

 

他们挤到人群之中的时候,几个醉了酒的声音正在场地中央围观的人群里起哄,叫诺希尔也跟着一起去摔跤。照部落的规矩,女人是不会参与这类活动的,这几个小伙子不过是醉了酒有些昏头,才喊出叫诺希尔上台这种话来。不过她还真的就站在围观的人的第一排,被身边的几个人推着搡着走到了摔斗的场地里面。奥维卢克和杜萨娜走到人群里,人们看到领袖到来,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你们哪个要和她比?」

 

奥维卢克的声音相当低沉,但却裹挟着不可置疑的威严,那些起哄的小伙子们听见这句话,一下子愣在原地。有几个人小声跟奥维卢克强调,摔跤是男人们的运动,让诺希尔去比恐怕不合规矩。再说了,她是这次成人礼的主角,如果有什么闪失受了伤,那位作她对手的小伙子也担不起这样的责任。奥维卢克转过头瞪了他们一眼,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我在问你们。哪个要和她比?难道你们就没有一个人敢和她比的?」

 

这一句话激起了不少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的火气,奥维卢克是一族领袖,又是诺希尔的养父,既然他如此发话,就说明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都由他担下责任。如此,还顾忌什么呢?那个方才的胜利者涨红了脸,紧咬着牙向前一步,表示他愿意跟诺希尔试试。

 

「你呢?愿意比吗?」

 

他又转向诺希尔,后者刚刚被推出来,显得有一点茫然无措,两只手放在身前紧紧握着。整个广场都被这一幕吸引过来,安静地等待她的回答。连噼啪作响的火焰都在凝重的空气下变得寂静无声。

 

杜萨娜想要提醒他这似乎不太合适,不过她也知道奥维卢克一旦决定了一件事,就坚决不会更改,只是对着诺希尔小声说:

 

「孩子,你可以拒绝,这没什么丢脸的。」

 

诚如杜萨娜所说,一个女人拒绝一个壮年男青年的挑战有什么丢脸的呢?不过,诺希尔只是抬起头,看了看那位自告奋勇要出来比的男人,又看了看魁梧的奥维卢克。

 

「我愿意比。」

 

她这么回答。

 

广场一下子炸开了。欢呼声和起哄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年迈的人们议论纷纷,对这位勇敢的女性表示赞许,壮年们狂呼叫嚷着想要比赛快点开始,连演舞的女孩也跑过来驻足观瞧。更多的柴堆被人们丢进篝火,好叫这些狂野的灵蹿得再高一些,再肆无忌惮一些。

 

「好!伊欧恩,你上来。我知道你,你的裁判是我们村子里出了名的秉公无私,我们叫你来主持这一场比赛,你可要把眼睛盯仔细了,绝不许任何人耍手段,抵赖!让我们的比赛开始!」

 

那个与他的名字一样精神的小伙听了奥维卢克的委派,迅即跳到擂台旁侧就位。那些背着火光黑乎乎的人影,轰隆轰隆的散乱的鼓声,都叫诺希尔感觉一阵眩晕。她活动着身体的关节,站到和那个胜利者相对的位置,她的脚下刚刚躺过一个人,就是那个被击败的摔跤手躺过的地方。诺希尔的鼻子微微颤动,好像闻见了刚刚摔倒在地上的失败者留出的鼻血的一点腥味。

 

「来啊!让我们开始吧!」

 

「呜噢!」

 

欢呼声和吼叫声淹没了诺希尔的世界,让她逐渐适应了这样的空气。她的眼神逐渐聚焦,对准了身前那个已经摆好了架势,准备扑过来的小伙子。那个健壮的名叫恩比德的青年看着眼前的女孩,说了一句:「我可不会手下留情。」对方只是看着他,却没有作出回应,他便闪电般地凑近,伸出手打算抓住她的肩膀。诺希尔则瞅准他的动作,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恩比德只是稍显吃惊,随后便行云流水地贴到她的近前,用脚伸到她的双脚之间试图破坏她的重心。然而诺希尔用手抵住他的肩膀,随后身体用力向下一沉,双腿就像生了根一样纹丝不动。好几个以为恩比德将会压倒性获胜的人都闭上了嘴,惊异地看着眼前胶着的一幕。恩比德也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孩,似乎在确认这个眼睛充血,双臂和大腿的肌肉绷紧着抖动的人是不是刚刚那个沉默而拘谨的诺希尔。奥维卢克静默地注视着那两团跳动着的火焰,裁判员伊欧恩正打算冲上来分开他们,就在那时,诺希尔突然一仰,好像支撑不住要倒下的样子。恩比德只感觉抵抗着他的劲力一松,竟有些匆忙地打算乘胜追击,这一下正中了诺希尔的下怀。她借着腰力稳住双脚,上半身往后一送,恩比德察觉到不对时已经为时过晚,他被重重地摔了出去,后背砸在了地面上。

 

当裁判员宣布诺希尔获胜的时候,她还有点迷糊地站在原地,甚至忘了去看一眼奥维卢克的表情。人们将诺希尔抬了起来,簇拥着她跳起了舞。奥维卢克对杜萨娜说:

 

「她有一种说不出的魔力,就好象草原上无缘无故着起来的野火一样。」

 

一直到午夜,广场才渐渐安静下来,诺希尔疲惫地跟在奥维卢克和杜萨娜的身后,而奥维卢克不知道是喝得太多一时疏忽还是有意,没有带她回小屋,而是把她接回了自己和妻子一直住着的屋子。当夜,诺希尔伴着奥维卢克响彻整个屋子的磨牙声入睡,声音就像用钝刀子切割开厚厚的皮革。

 

 

 

 

06

 

岁末之月的最后几天,奥比德斯的妻子维莫拉腹痛欲裂。他寻过巫医和祭司,可什么办法也找不到缓解这种疼痛的方式。终于,在一个雾蒙蒙的下午,维莫拉产下一个已经夭亡的死胎,这是第三次了。奥比德斯冷冷地看着那团已经失去了生命的肉,哼了一声便把它拿起来,走出房门,丢进远处的草窠里。十几年以来,维莫拉已经怀孕了三次,然而每次不到十月便会早产一个夭折的死胎。他也不是没有找过祭司询问这种如同咒诅般巧合的原因,但每次得到的答复都如出一辙:哈努德为了惩处他那好色贪欢的父亲,便遣送一个悲伤的灵魂到他子嗣的肉身里,每当胎儿死去,灵魂便投回到他妻子的腹中。要将这可怕的循环解脱,就必须虔诚事奉哈努德,偿赎他父亲的罪过。祭司看着他的眼睛提醒他,一个人是不是打心眼儿里敬神,哈努德都是看在眼里的。

 

「可是为什么一个父亲的不敬和冒犯,神却不让灾祸加在他的头上,却要他清白的儿子替他抵罪?一个因为犯奸淫出来的儿子,天生就带着罪恶和不敬的胎记吗?难道一个包容一切照护一切的善神,仅凭一片发了黑的叶子就定了一个人的命吗?好,好!你这刚愎自用又目空一切的神啊!奥比德斯从没亏欠过你,没亏欠过任何人什么,你就要降这样的罪过,行这样恶毒的手段。既然如此,我就要用你模棱两可的话来施行我的奸计,我要叫那些最信任你的人们一个不剩地弃绝你,我要把所有的虔诚都变成对你的亵渎。既然你要把一切都从我这拿走,那就让我在你伸出那无所不在的手之前,把什么都毁弃干净吧!」

 

奥比德斯从不在妻子面前露出他脆弱而恶毒的这一面,他从家里跑出来,把一连串的诅咒和斥骂都倾诉到寂静无人的林间空地里。在那时,或者在那之前,一条毒计在他阴险的子宫里生出,并且随着岁月的推移逐渐有了形状和质量。夜幕降临,林子周围不见人影,那是在岁末之月的最后一天,村子里的人都把最后三天的食粮预备充足,这是为了给审判日做准备。人们在审判日的三天之内不会出门,也不做任何的工作。所谓审判日,就是说每年的最后三天,审判日的太阳会被黑暗遮蔽。

 

审判日的天空是一片穿不透的黑暗。无论是蜡烛还是篝火都无法发出一丝光亮。他抬着头望着窗外,却连窗檐上结出来的冰棱都望不见,在这种鬼日子里,无论盯着什么东西都像是在盯着一片深渊。奥维卢克在黑暗里坐了起来,凭着记忆走到桌子旁边,剥开一个煮好了的土豆的皮啃了起来。这顿是午饭,再过一会是晚饭,晚饭之后,就该睡觉啦。他想着。不远处,杜萨娜正坐在房中跟诺希尔聊天,他把耳朵凑过去听。

 

说是聊天,其实更像是杜萨娜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奥维卢克知道她害怕黑暗甚于害怕林子里的猛兽,在有诺希尔之前,她会在黑暗中的床榻上抱紧自己的身躯,絮絮叨叨地说些叫人厌烦的话,多半都是些奥维卢克不愿直面的软弱。然而今晚杜萨娜没有凑到他的身旁,反倒有点不太自在。

 

「孩子啊,你怕黑吗?怕黑就闭上眼吧。我小的时候也害怕审判日,虽然明知道自己没有做过什么冒犯神灵的事,但还是怕——那是戳不穿,揉不烂的黑暗,和闭上眼睛的黑暗不一样啊。闭上眼睛的黑暗是祥和的怀抱,会让人想起很多想不起的事,会叫我想起我在娘胎里的样子……」

 

诺希尔听着这些话,连连点头,甚至忘记了对方看不到自己的脸。奥维卢克面对着陷入死寂的旷野,一想到那一连困扰了他几个月的噩梦他就觉得躁动不安,自从他听到诺希尔成人礼上那个不祥的预言开始,奥维卢克就无法摆脱这一如影随形的不安。一直到第三天的早上为止,他除了吃饭和睡觉,就是坐在床上和那团湿冷粘稠的黑暗较劲。杜萨娜在他吃午饭的时候走近他的身边,他能听到妻子的呼吸声音有点杂乱,他能听出这一点。

 

「我们得谈谈。」

 

「非要今天吗?」

 

「我能看的出你的心神不太宁定。你的灵魂里阻塞着一些危险的东西,而你又不乐意跟我倾诉。有好几天晚上你满头大汗地从梦中惊醒,从床上爬起来喝水,我都装作熟睡没有惊动你。自从哈努德的神使作下那番模糊不定的预言之后,你就好像被什么恶灵附身了一样。告诉我,奥维卢克,你隐瞒了什么?有什么事值得你这样焦躁?」

 

「……你都能看得见吗?」

 

「就算隔着这片黑暗,或者闭上我的眼睛,我也看得见。」

 

「那预言里的事让我想起很多年前我犯的一个错误。我担心那些事会变成祸乱的种子。」

 

奥维卢克的嘶哑地说,他有段时间没喝过水了。

 

「那,你做过那桩错事之后有没有向哈努德悔罪?」

 

「有。」

 

「在那之后,你有没有做过什么来弥补那件错事呢?」

 

「有。」

 

「那还担心什么!打起精神来,你可不是个犯了错就一蹶不振的懦夫呀,你是奥维卢克,是方圆几百里内统领氏族的首席,难道你威武浑圆的臂膀,坚韧不屈的筋腱,竟也会因为抵不过一句无形的话而颤栗惊惶吗?假若你要这样消沉下去,那可就真应了那不祥的预言了,因为一个迷惘的领袖就像一颗恶瘤长在氏族的脑瓜里,会叫它一脚踏空跌到沼泽里的。就算是为了诺希尔,听我的,好受点。」

 

「……我听你的,为了诺希尔的话。」

 

「如此,你是个合格的父亲了。」

 

妻子好像偷偷笑了一声,他啃完了这个土豆之后,躺回了床上。诺希尔均匀的呼吸从右边传来,好像睡得很熟。

 

傍晚,他吩咐杜萨娜出门打水,自己则坐在床上。杜萨娜最后的那句话叫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想起自己把诺希尔带回来时那个狂风骤雨的夜晚,想起自己被那双无知又好像无所不知的淡金色双眼震悚的一刻。他想再看一眼那对眼睛。忽然,他觉得整个世界好像静得出奇,一团阴森的气息溜过他的脊髓,他打了个寒战,走下床,呼喊着杜萨娜的名字,奥维卢克意识到的时候,她到院子里去打水未归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他冲到院子里的时候,天空的黑暗正在缓缓变形,逐渐消退成淡淡的薄雾,可是空气仍旧如同冻僵了一样,需得用手推拨开它们,才能分出一条供人行走的通路。奥维卢克又大声叫了几次杜萨娜的名字,可是没有人应声。他走到井边,紧握着拳头,隐隐约约看到水桶翻倒在地上,周围不见人影,也没有呼吸声,就是说,她消失了。

 

 

07

 

村子里的人是在隔天才发现奥维卢克不见踪影的。审判日过去之后的深冬之月,太阳尚未完全复苏,冰雪和暴风乘虚而入,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假若不是诺希尔——那个不幸长了一幅魔鬼样貌的孩子——穿着难以御寒的单薄衣裳挨家挨户地敲门,询问他们奥维卢克和杜萨娜是否来过,他们恐怕一整月都不知道有这等事情发生。

 

诺希尔走遍整个村子所有的人家,最后才跪倒在那位瘦小祭司的神庙前。暴雪用不了一会就在她的身上积了薄薄地一层。大祭司颤颤巍巍地拄着他的手杖从庙里钻出来,用另一只手拍掉她身上的雪层,扶住那个女孩的肩膀把她搀进小庙。诺希尔用带着一点哭腔的声音告诉他,昨天晚上她醒来的时候,奥维卢克和杜萨娜已经不见踪影,第二天早上降下大雪,更是把所有的痕迹掩埋得扎扎实实。

 

「我想,他们应该是遭了呋鲁芬啦。」这个平素神通广大,无论何时都泰然自若的老人,此刻也带着一种前所未有,无可奈何的伤感说了一个诺希尔听不懂的名词,他随后解释道,呋鲁芬有他们语言中「神所隐藏的」的意思。尽管每年的审判日黑暗都会降临,但是这种黑暗通常无害,只有极少数的时候才会有人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因为不明的原因消失,或者说是被隐去。祭司坦承,即便是他一辈子也只见过一次这样的现象——大概是还在四十多年前,住在村子东边的一个孤寡又有残疾的老妪就在那一年的审判日不见了踪影,当时全村上下极为震动,认定这是哈努德不满于祭品,或是那老妪做了什么渎神的事情,才将那位老妪带走以示惩戒。

 

「可是……」

 

「我知道,好孩子,奥维卢克是不会做这种事的。不管怎么说,村子里的领袖失踪,这是大事,我会拜托村子里的人寻找。不过,如果他和杜萨娜还在这个世界上的话,在这样的天气里恐怕也难以生存吧。」

 

他悲哀地叹了口气,诺希尔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表示感谢。就在这个时候,小庙的门豁然洞开,风雪滚了进来拍在诺希尔的后背和祭司的脸上。一个人影弓腰钻进那个还没有一人高的门,重重地阖上它。借着昏暗的烛光,两人看清楚那是奥比德斯,他一见到祭司就开口说:

 

「我已经听了我的邻人们说,咱们的领袖奥维卢克失踪了?这真是天大的祸事!想不到连审判日这样最坏的日子都挺过去了,却让我们听到这样一个惊人的惨变。」

 

那祭司却没有被他的词藻打动,而是首先反问道:

 

「奥比德斯,我知道你一向看不过眼奥维卢克,总是明里暗里地讽刺他,怎么现在反倒对他的下落又如此上心了?」

 

奥比德斯面色沉重,五官郁结,好像失踪的不是他的敌手,不是他蔑视许久的部落首领,而是一个形影不离的亲戚和挚友。他张了张嘴,似乎是在谨慎地挑选自己的措辞和情感,「嘿!祭司大人,这说的是哪里话!我奥比德斯虽不是个心胸旷达,识野通透的人,但是也懂得什么时候该把自己的偏见和私怨放到一边去。虽说我的确一向不喜他的独断,不赞同他推崇武力和炫耀斗狠的性子,可是现在这种关头村子里正要渡过难关,缺了他这样一位领袖,好多事情可就转不动喽。我也是出于对村子的考量,才来到这里打算和您商量一个办法。」

 

他话正说到一半,眼神恰巧扫到那个褐色皮肤的,奥维卢克养女的脸上,却看到了一对被泛起的血红浸染了的金色瞳孔。诺希尔那酷肖魔鬼的特征,挤成一团的眉毛,还有凶狠的猫瞳展露在摇曳不定的微光下,着实让奥比德斯吃了一惊。他没有想过先前那个只会在养父的阴影下打颤的女孩,竟也会露出这般可怖的表情。就这样,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这露怯的一退,就像是给猛兽发送了进攻的信号一般,诺希尔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双手死死地钳住奥比德斯的脖颈。后者甚至能看到她的虎牙已经龇了出来,好像他的喉管下一秒就要被钉穿。就在他准备闭上眼的时候,胸前的力道陡然一松。

 

「你在干什么,诺希尔!」

 

那个祭司不知道用了什么法术,用手杖在诺希尔身上轻轻点了一下,她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离了原地,重重地砸在墙壁上。祭司严厉地说:

 

「这里是圣地,容不得你们造次。」

 

「肯定是你,就是你把他们藏起来的!」

 

攫住诺希尔的那股力量缓缓地松开她,但她仍旧低低地吼叫着,对奥比德斯怒目而视。奥比德斯揉了揉被掐肿的脖子,清了清嗓子说道:

 

「诺希尔,我理解你失去了养父和养母,此刻一定万分焦急,但是请你相信,在我的内心里翻腾着的和疑虑不会比你少一分。你说是我掳走了他们,这完全是无稽之谈,且不说我绑架他们对我有什么好处,就算我真有那种恶毒的想法,我要如何才能同时绑架两个活生生的人,更何况其中一个还是身经百战的部落勇士呢?不客气的说,不要说是我一个人,就算是五六个村里的壮实汉子,要按住奥维卢克估计也要费好大一番气力呢。」

 

「诺希尔,冷静下来。奥比德斯说的没什么错,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奥维卢克和杜萨娜的所在,而不是在这里起内讧。」

 

听祭司这么一说,奥比德斯立马补充道:

 

「依我看,我们就要等到风雪的势头变小,就发动起整个氏族里的年轻人们,在这附近全力搜查,如果她们真的是被人力掳走的,定然不会离开这里太远。」

 

诺希尔见大祭司也对奥比德斯的话没有异议,只得忍下心头不断上窜的火性,咬住那因愤恨而咯咯作响的臼齿,点下头答应了。傍晚,风雪势头变小,村人们举着火把踏遍山野,奥比德斯指挥着他们搜索附近白雪覆盖的荒原,诺希尔则是有些失魂落魄地在村子周围奔走,盼望着找到奥维卢克或者杜萨娜的哪怕一根头发或者一颗牙齿都好。

 

忽然,她想到一个可能的去处,并且随即痛骂自己为何没有早一点想到那里。她一刻不停地撒开步子,奔向奥维卢克与她生活了数年的林间小屋。一如当年奥维卢克抱着年幼的她在原野上,不顾一切的奔跑的模样。当她赶到的时候,小屋的周围早已久疏扫除,荒弃许久,但门扉却虚掩着,露出一丝可见的黑暗。诺希尔没有犹豫地撞了进去,借着窗边依稀淌下的光线,努力地想要看清楚屋里的一切,随后,她看到了奥维卢克。

 

男人披头散发,穿着单薄的衣物,身上沾满了烂泥和雪块,这个肩膀高耸,魁武有力的汉子抱着身子沉默不语,宛然一个活脱脱的野人或者疯汉。诺希尔试探性地唤着他的名字,他却不予理会,眼睛一个劲地望着虚空。就好像他的审判日还没过去,太阳还不在他的世界里复苏,好像他就永远停留在了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傍晚一样。

 

 

村人们把奥维卢克接回村子里,给他喂了食盐水和几例巫药。他被抬回镇子里的时候眼睛就像是瞎了一样定住不动,身上则是火一样地干热,整个人高烧不退,神智不清。他们用了点土办法,在他的身上裹了几层厚厚的棉被,把他闷在里面,又叫几个年轻的小伙子压住被子的四角不让热气散出去。他被捂在里面,闷得难受,遂胡乱挥舞着四肢想要出来。奥比德斯指挥那些小伙子一定要把他按住了,否则汗水挤不出来,烧便退不掉。最后是诺希尔实在忍不住他被这样折腾,冲出来撞开了三四个紧紧压着被子的人,把已经清醒过来的奥维卢克从中拉了出来。

 

她掀开被子角的一刹那,浓郁的白气腾空而起,诺希尔忍住眼角的酸涩,抱紧了几乎要溺死在自己汗液里的奥维卢克。后者看着她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在想她被赐名诺希尔的那天夜里——只说了一句话,不像是他自己说的,倒像是从某个遥远的地方带回来的。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阴郁而又这么光明的日子。」

 

 

 

 

08

 

判决奥维卢克的集会在第二天上午举行,就在那天清晨,几个放牧的村人看到村子周围多了些陌生的足迹。他们原本将这件怪事通报给了村子暂时的代理领袖奥比德斯,但是他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告诉他们这种小事完全没有今天的审判来的重要。

 

他指挥年轻人们把祭祀神祇的台子布置妥当之后,便返回到家中查看自己已经藏匿周全的囚犯。自从审判日过去之后,他几乎每一个小时都在提心吊胆,害怕自己费尽心机绑来的杜萨娜偷偷松开绑缚的绳索逃之夭夭。因此,当他回家之后看到自己的妻子维莫拉惊慌失措的样子,便不由得心肝一颤。

 

「你顶着这一张惨白的脸是要去哪?你是要用这副白布一样面容到整个镇子上坦白我们的秘密吗?她逃走了吗?」

 

奥比德斯恶狠狠地逼问他的妻子。

 

「奥比德斯,她……她并没有逃走。」

 

「那是说,她死了吗?」

 

「她也没有死,可是奥比德斯,我真觉得我们不该做这种事,去绑架一个有孕在身的女子,把她锁在地下室里幽禁,我们要被天雷殛死的。」

 

「胡说些什么!要依着神的意思,我的罪孽早就够给雷劈得灵魂出窍好几次了。既然如此,那也不差这一次。你刚刚说到她有孕在身。」

 

「是的,她腹痛难忍,要是再被这样绑下去,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哼!你就这么容易就相信了她的鬼话?那是那婆娘的计策,你要是松开了绑着她的缚绳,就是给我们照亮了到地狱的刑场的路。你记住,不管她发出什么样的哀嚎,给你提出什么样诱人的条件,发出什么怕人的恫吓或者诅咒,你都绝不能给她松绑。你去准备饭吧。」

 

维奥拉战战兢兢地关上门,只留下奥比德斯一个人留在屋子里,他双手掩面长长地吐气,随后从屋子的角落里端过水盆,说:

 

「末日的消息已经传递出去了,过不了多久,一个天灾般的祸殃就会降临在整个村子里头,兑现那可怕的预言。奥比德斯,现在没有一个人比你的形貌更像一个实在的魔鬼了。尽管你看不到自己头上弯曲的长角,闻不见口中吐出的硫磺的气味,但是从那天在树林里听见奥维卢克,那个战神一样的男人自言自语着将自己隐藏的秘密对着空气里的泡沫吐露出来的时候,你的罪恶就已经生出枝叶和茎干,你就已经预见到未来会有一颗长着脓疮,流着腐水的果实结在这卑劣的骨朵上。可是那又怎样?如果一个人甚至不能回应他的愤恨和嫉妒,那他还算是一个自然的人吗?或者可能是一个神,但却是个屈下的神。奥比德斯,现在就是你要摧毁他的时候了,用你那已经泰半得逞的奸计和随着你日益鼓吹胀大起来的谣言。我要勉强自己去附应那模糊的预兆,扭曲它的意图,让奥维卢克在愧疚和绝望中自己吐露自己黑暗的秘密,最后别忘了再加上一把煽动的烈火。——这样,奥维卢克,你也是一件虚无的东西了。」

 

奥比德斯说完这些话,撩起一把水拍在自己脸上。判决很快就要开始了,他必须到场。

 

 

 

 

在拿着长矛的战士们,一些女人和小孩,还有长老们纷纷安静下来之后,墨赞科克带着一点疲累和蹒跚的步伐入场了,他已经主持过很多次这样的会议,来放逐一些犯了大过错的部落成员,但是他清了清嗓子,始终没有开口。奥比德斯走到前面来,拍了拍那位老人的肩膀,他才像是刚刚想起来要说什么似的,张口说道:

 

「朋友们,你们知道我们的领袖奥维卢克的妻子杜萨娜在审判日期间失踪这么一码事了。老人们应该都记得四十来年前,也有这么一个人在审判日里遭遇了呋鲁芬,当时全村上下为了平抚哈努德的怒气,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可是如今这一件事又在我们的领袖身上发生了,我们希望听听奥维卢克的说法,来确认这是怎么一件事。」

 

诺希尔挤到人群的最前面一排,方才看到站立在中间,面容憔悴的奥维卢克,他说道:

 

「审判日的最后一天,我叫杜萨娜出去打水,她过了很长时间也没有回来。我出去看了看,没有见着她的踪影,水桶掉在地上,人已经没了。」

 

人们议论纷纷,这时候,奥比德斯跨前一步,向人们说道:

 

「如此说来,杜萨娜真是被神明隐去的。不过这里就有一件怪事,我们都知道奥维卢克是整个部落最英勇,最正直的战士,像他这么一个人怎么会遭逢如此的厄事,以至于到了形容枯槁,面如土灰的模样呢?你们知道,我也曾经因自己没有子嗣这件事而每日在村子里长吁短叹,这是因为我的父亲是个荒淫无度的人,他的不敬和冒渎激怒了哈努德,所以才为我降下这样允当的惩罚。可是英勇的奥维卢克却并没有做过这样悖逆天理的事,不是吗?」

 

他话音刚落,几个被他煽动起来的年轻人和中年人就对着周围的人私语道:「……这里面肯定有隐情,奥维卢克一定是做了什么让哈努德气愤的事,才落个这样的下场……」「……哈努德的审判是不会出错的,所以……」

 

奥比德斯高举起双手,示意人们安静下来,他再度开口,言语间好像略带一点不满:「我已经听到有几个搬是弄非的家伙在胡乱猜疑了——你们都知道我和奥维卢克之间素有嫌隙,可是我却不想你们做出这样恶毒的猜测。我的话其实无足轻重,况且即便是我也相信,奥维卢克作为我们的领袖,尽管有时候固执沉闷了点,却行得端正秉直,诋毁和质疑永远也摧毁不了他高尚的人格……」

 

「不,奥比德斯,我的确做了有悖天理的事,这就是为什么我今天站在这里。」

 

这个时候,奥维卢克突然开口打断了他。

 

「你们都知道我八年之前在荒野上找到了诺希尔,那个在神的预言里作为解药的女孩,并且把她抚养成人。」他接着说,「但是有一件事我却没有跟任何人,包括杜萨娜说过——那是在我第一次看到诺希尔的时候,就在河的上游,几只狼,哈努德的使者簇拥着她。」

 

村人们的眼神齐刷刷地扫向诺希尔,而诺希尔则是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平静地叙述着自己的罪孽的男人。

 

「那时候的我年轻而盲目,以为自己赶到的时候,应许的孩子已经被狼群分食。盛怒和羞愧之下,我对着其中一头狼挥下了自己的斧头,砍伤了哈努德的使者。我本应在那时起就向你们坦白这件事,可是我却一再隐瞒,逃避本应因这一忤逆而引起的责罚,最后才在今天酿成大祸。现在我知道我就是预言中那个对自己的罪过一无所知,却将要背离村子的人,你们审判我吧。」

 

人群哗然,夹杂着一些骂声,有几个青年甚至捡起了石头想要向奥维卢克丢掷。墨赞科克轻轻地摇了摇头,他想不到白天还被恭敬礼待的领袖,此刻却是人人唾弃的罪人。奥维卢克眼帘低垂,不愿再说一句话。诺希尔想要冲上去抱住父亲高大的身躯——那身躯后的阴影已经缩成脸盆大的一小团——却被几个手持长矛的战士挡在外面。

 

最后,奥比德斯佯装痛心疾首的样子,却毫不留情地让那些青年人们立刻发起表决,最后,正如他所料的那样,多半的年轻人赞成奥维卢克的放逐。他随即被勒令勒令逐出他的氏族,不许他和亲人见面,直到哈努德的怒火得到平息,或者他自己在荒野里艰难死去。

 

诺希尔挤出愤怒的人群,找到了没有参加判决,呆在神庙里不愿出去的大祭司。这个四面漏风,建在山包里的小庙已经快要挡不住暴风雪的反复摧残了。她跪在大祭司的脚旁,恳求他在哈努德面前求情,宽恕奥维卢克的罪孽。大祭司却只是颤颤巍巍地说,哈努德的使者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能接触到的,况且,他的意旨也是不可揣度的,最后,那位大祭司好像经历了一场恶战一般,气息奄奄道:

 

「况且,孩子,不愿意宽恕奥维卢克的,从来也不是哈努德,而是他自己啊。」

 

 

 

 

09

 

 

在这几个小村子北面的山坡后,一支军队正在迅速集结,他们是因维德王国从北方王国的精锐手中败退回来的其中一支,他们征战连连,却是败多胜少。这支军队的统兵将领哈德森此刻正站在山头眺望下面的村庄,在此之前,他已经派遣斥候去查探这些村落的消息,不知情况如何。

 

「呵!像这样野蛮而不开化的村镇,在我们王国的境内可是稀少无比的。如今我们大败而归,如果空手而返,回去以后必将落个丢官罢职,甚至军法严处的下场。既然如此,我倒不如率领我们的雄师,顺手荡平几个这样的村落,拿着他们的头颅去冒领军功。这既是为了我的部队,也是为了我自己的前路着想。怎么样?查探完全了吗?」

 

他转身询问功成归来的斥候,而那个兵士则对这位奸相毕露的将军如实汇报:

 

「我们从之前那个叫奥比德斯的人口中得知,这几个村庄之内似乎发生了不少变故,如今已经是动荡不安,而他们的武器装备又极为原始简陋,丝毫不是我们精锐骑兵的对手。依末将看,这正是我们乘虚而入,屠灭这些蛮夷的绝佳时机。」

 

「好!即便是生在这些蛮夷之中,也会出几个识时务顾大局的聪明人,世上的道理大抵也是如此,傻瓜多,而聪明人少。叫兵士们做好准备,我们明日一早就开进。」

 

 

诺希尔追出村子,追赶着奥维卢克留在雪地里孤单的脚印一路奔向原野。狂风大作,卷起雪粒和尚未腐烂殆尽的落叶。她丝毫注意不到自己正在重走当年奥维卢克在暴雨中踏上的那条路,为了去寻获她而走上的一条不归之路。诺希尔穿过结冻的河流和冰封的沼泽,在河流的上游,她看见一个踽踽独行的影子,被流放的慈父,尽管后者从不允许她称呼自己为父亲。

 

「奥维卢克!……」

 

她只喊了一声,便再喊不出第二句了,好像自己身处一个怪异压抑的梦境,无论怎么呼喊都只能是徒劳地大张着嘴,却没有任何声音传到风中。她甚至不确定自己看到的是奥维卢克,还是自己绝望的幻觉中的影子。那影子转过身来,好似他的身体还能支配自己的行动,然而他的行动停住了,说了什么,或者诺希尔的耳朵已经被风雪给冻聋了,压根什么都听不见。

 

几头狼就这样毫无预兆地从树林子里窜出来,扑向奥维卢克毫无防备的后背,拉扯着他的衣服和肢体,就要将那个影子拖进树林里去。诺希尔见状拼命追赶,不察之下却被脚下的枯树根绊倒,一头栽在雪地里面。等她再爬起来的时候,那些狼和奥维卢克的身影就像泡沫一样消失无踪了。她正感到一阵昏眩,突然有人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扶住了行将晕厥的诺希尔。

 

她认出来她是维奥拉,奥比德斯的妻子。这个可怜又胆怯的女人从自己的家里,从一个真正的魔鬼的巢穴里逃出来,追随她的脚步一路来到了这里,对她说:

 

「且听我说完,诺希尔,我的丈夫奥比德斯才是那个十恶不赦的叛逆者,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奥维卢克因为隐瞒了什么秘密而惴惴不安,在审判日的傍晚把杜萨娜掳走,藏在自己的家里。我不敢忤逆他的权威,也不敢擅自给杜萨娜松绑叫她逃走,要是那样的话我就会在他受到应有的惩罚之前被他打死。可是我的良心却不许我就这样沉默不语,我跑到广场的时候,奥维卢克已经给流放了。」

 

「可恶的奸贼!从我撞见他的第一眼起,我就能认得出他是个什么东西,他在什么地方?」

 

诺希尔气得浑身发抖,拔腿就要往村子里赶。维奥拉劝说她道:「杜萨娜现在就被关在他的家里,你要是这样怒气冲冲地闯进他的房子,他一定会拿杜萨娜的性命来胁迫你,所以请你暂时熄灭自己的怒火,你跟我一道回去,让我去跟他谈。」

 

 

当诺希尔和维奥拉回到村子里的时候,村子的北边已经亮起了微弱的火光,感觉到不对的一些村民纷纷放下了手里的活儿。奥比德斯正在家里收拾东西,他一边把桌上能装进口袋的东西都装进去,一边咒骂着逃走的维奥拉。

 

「啊,现在我的计策已经大获全胜,那个可诅咒的奥维卢克被他自己不屈的精神打败了,照理说来,我现在应当坐下来好好喝一杯,可是我的心情却全然没有胜利的喜悦,我的妻子,怯懦无能的女人,竟然从自己的家里逃走!我听见了什么声音?有战鼓从远处敲响。可是空中的风还没有停下,死亡的哀号的回音还没有落实。火是熄了,可是那团火熄灭之后的冷灰还在这里呻吟。」

 

他走到杜萨娜的身边,后者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长时间的囚禁和饥饿已经快要把她逼疯,但是她仍然能隐约听到门外的远方传来的马蹄声。杜萨娜现在只后悔没有来得及将自己怀孕的消息告诉自己的丈夫,然而现在她的孩子却已经快要流产了。她看到奥比德斯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

 

「——女人,你很快就要死了,连同你腹中的孩子。可是这世上有多少孩子都是没有见着过一次太阳就滚回到阴间去报道的?你就把它当成魔鬼为你开的一个玩笑吧。谁叫你的丈夫亲自收了一个魔鬼当成养子呢!我不为我的罪行开脱,你也不要为你受的罪而叫屈吧。」

 

他的话音刚落,房门就被维奥拉撞开,她啜泣着在地上爬行,抓住了他的腿,痛苦地乞求奥比德斯:「哈努德啊!虽然你从没有给过我一点关爱,但是我请求你开一开恩,把我的丈夫还回来,让这个魔鬼带着他的残忍从我丈夫的身体里滚出去吧!」这样说着,那个顶着人头的魔鬼被猛地闯进来的妻子吓了一跳,想要把她的身体推开,然而维奥拉完全没有放手的意思。就在这样的一个混乱的状况下,奥比德斯奋力一挣,总算将他的妻子甩到房间的一角。然而他再定睛一看,自己手里的那把匕首已经插在她的胸口了。

 

「呸,我可不就是你的丈夫吗!我除了是奥比德斯之外,还能是什么其他的东西?人们总是喜欢把自己或者别人的恶行归结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上,却把自己推得一干二净。难道这不是我们的本性吗?看看这些在外面飞掠着屠杀我们的文明的士兵,你要是还能睁眼的话就看看!难道这还能是整个地狱的魔鬼都倾巢出动,降临在这人世了?」

 

门外的喊杀声已经快要蔓延到这附近,奥比德斯忿忿地说完,就要把那柄染了血的匕首拔出来,就在这个时候,诺希尔撞破了窗户翻进屋子,猛地掷了出自己的长矛。复仇的矛尖贯穿奥比德斯的脏腑,没入了他的身体之中,可是这个恶棍的气息还没有被扼断,口中吐出的血沫仍旧不足以阻住他的邪辞:

 

「哦,但是你……你不一样。你就是那魔鬼本身,诺希尔。你难道……没发觉吗?你的养父和养母的下场,我的嫉恨和恼怒,归根结底,你……才是这一切的根源,不是吗?从地狱里喷出来的烈火,钻出来的黑暗……啊……哦,哦,这是我的血。」

 

随后,他不等诺希尔回答,就自顾自地头一歪,和自己的妻子死在一处了。那女孩一言不发地拔出那根矛,好像有一股沉默的愤怒让她说不出什么话来。这时候,她隐约听见杜萨娜虚弱的声音:

 

「孩子,过来,来这边。」

 

诺希尔的意识一下子从沉痛中复苏了,她跑到杜萨娜的身后解开那束缚着她的绳索。那位母亲气若游丝,却仍然能抬起手抚摸诺希尔炽热的脸颊:

 

「奥维卢克以前就常说你是一团火,像他自己。那恶棍说的话却只对了一半;战场上的惨烈的死亡,草原上无端烧起的烈焰,或者不受控制的可怕的怒火——可是在我这,还有一种火是奥比德斯得不到也想不到的:安身的家中温暖的炉火。可是啊,这个村子已经不是你的安身之所了——不,从来不是。诺希尔,快走吧。」

 

「不,母亲,我要和您死在一起。」

 

诺希尔紧紧地搂住杜萨娜,可是后者却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只是定定地看着她,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终于阖上自己的眼睛。女孩伏在杜萨娜的尸体上放声大哭,可是那些已经把小村落变做屠宰场的士兵们却不打算给她哀悼的机会,他们闯进村人们的家中,割下他们的脑袋,拿走看起来值钱的物什,焚毁他们居住的简陋院落。偶尔有些抵抗的部落勇士,也挡不住骑着骏马拿着长枪的精兵的攻势,很快便败下阵来。

 

几个手提长剑的士兵打破奥比德斯家的门,冲向手无寸铁的诺希尔。就在诺希尔做好了与杜萨娜一同死去的准备,打算对士兵瞄准脖颈的一剑不闪不躲的时候,眼前的士兵的头颅就被一把利斧垂直劈开。诺希尔抬起头,视线已经有些模糊的她看到的是头发和脸颊沾满了狼血和人血的奥维卢克。

 

「父……亲?」

 

她在恍惚中,好像看到奥维卢克冲着她罕见地微笑了一下。

 

「还是叫我奥维卢克吧。」

 

 

 

 

10

 

据说战斗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原本势如破竹的因维德士兵们在松懈之下被一个不知名的野蛮人和在他的鼓舞之下组织起来的一股浴血奋战的蛮族打了个措手不及。一场猎头盛宴变成了损失惨重的险胜。在他们的激战中,有一个身怀地狱血脉的女孩趁乱逃出了小村,颠沛流离,后来又被来自黄金之城的贵族收为护卫,那个孩子就是后来被称作诺希尔的提夫林。

 

至于她的父母或者她被抚养长大的部落——我们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