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在盈满的阳光下
寒风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但不知何时,遮蔽住月亮的乌云已经悄悄地散开了,一丝清冷的光割开了伽脸上的黑暗。
真能清楚地看到,伽那漆黑如墨的瞳孔微微地闪着光。
这不可能,伽的眼睛应该被焚毁了才对。
而且,眼前的这个伽,自己在这一年里一直作为她的“姐姐”,为什么现在会是这种平静而又有些冷淡的眼神,而且还用“真小姐”这种称呼。
“很惊讶吗,真小姐?”伽的声音有些有气无力。
真察觉到伽眼眶下的浮肿,还有沾湿的衣领,以及脸颊上隐约的泪痕。
难道是自己的魔法失效了吗?真感到不妙。
“发生了什么?”真尽量冷静地回答,“你……是伽对吧?”
“是的,真小姐,”伽身体僵了一下,然后,她低下了头。
“但是,我不是您的妹妹了。”
真忽然感到胸口一阵痛楚,尽管她已经料到伽会这么说。
“我遇到了一个,怎么说呢……很厉害的人。”伽接着说,“她帮助我恢复了记忆,还治好了我的伤。”
伽抬起头看向真。
“所以,我现在已经想起来了......”她微微曲膝,“感谢您这些时间的照顾,真小姐。”
不,不仅仅是这样。
真无言地看着伽,陷入了迷惑。
伽不仅仅是记忆或者伤痕恢复了,按道理来说,伽的精神已经不能够再进行更多的记忆修改了,否则她的人格很可能会扭曲。
然而,眼前的她的精神状态却异常的好,不仅没有被扭曲,反而完全恢复了。
但是,这应该不是魔法师能够做到的事情才对。
照她这么说,那个“很厉害的人”到底......
真忽然感到大脑一阵刺痛。
——记忆中,好像也有类似的情况……
但是,现在不是陷入回忆的时候。
“能拜托您,带我走吗?”
伽忽然对真提出这样的请求。
“你,”真清了清嗓子,“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不知道,”伽摇了摇头,却微微地笑了,“但是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
这是毫无疑问的,错误判断呢。
真从未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自己的手上早已沾满了鲜血。无论是基于什么理由,罪人就是罪人。
但是,仔细思考一下这个情况,自己或许应该答应伽的请求。
虽然出乎自己的意料,但是,如果说伽真的恢复了记忆的话,以她所掌握的魔法,也许能够帮上自己的忙。
而且,这样的话,自己也就能继续履行和褚的约定了。
所以......
“会很辛苦的哦。”
最后真说出了这样的话语。
伽摇了摇头。
“比起辛苦什么的,我更不想一个人……”
说这话的时候,伽显得有些落寞。
一瞬间,真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熟悉的那个“妹妹”,那个,害怕孤独的伽......
太好了。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真在心里问自己。
但不知为何,真却十分肯定地认为,这种感觉绝对很奇怪。
她没有表露出来自己任何的动摇。
“那就跟过来吧,伽......”真思考了一下称呼,“小姐。”
“那个,如果习惯了的话...还是叫我伽就好了。”
“啊......”
“然后,那个...”伽的左手捏着自己的衣角,貌似有些紧张,“我......可以还是叫真小姐,姐姐吗……”
真发现低着头的伽正偷偷看向自己。
“当然可以......”真连忙微笑着点头,“伽。”
“谢谢你......姐姐。”
看来伽总算放松了一些。
“不过,我还有很多事情要问你,在离开之前,先回一趟家吧,顺便把你的衣服换一下。”
“好的,”伽直起了身,拍了拍睡衣的衣摆,“虽然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但是这样确实有些不成体统呢……啊,姐姐...也是,怎么光着脚就……”
“啊,不好意思......”
那是因为,自己那双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穿的布鞋,在这个时代穿起来太过奇怪。所以在担任伽的“姐姐”一职期间,姑且出于常识把鞋子丢掉了,换成了绯的鞋子。
但是自己不能穿走,才出现了这种情况。
说起来,如果不是伽的提醒,自己还没有觉得哪里有问题。
“走吧。”
真再次对伽露出笑容。
^
伽走在真的前面,隐藏着自己此时低沉的面容。
为什么会这样呢……伽回忆着与真度过的这一年。
真会成为自己的姐姐,虽然不知道其中具体的缘由,但恐怕与哥哥脱不开干系。
虽然恢复了记忆,但是伽在心里还是想要称呼褚为自己的哥哥。
他无疑是一个好哥哥呢,一直温柔地,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
然后,在他之后的真小姐,也是一样的。
……本来应该是这样才对。
这一年来,真小姐的确扮演了一个好姐姐。和姐姐,还有哥哥一样,和真小姐一起度过的这一年,同样是自己不想忘记的回忆。
但是,就在刚才,伽感觉不到了,感觉不到真传达给自己的“温柔”了。
勉强模仿出来的温柔的话语,平和却生疏的眼神,举止间无意中透露出的距离感,无一不透露着伽不想要承认的信息。
——这一年来,真小姐她,真的只是在扮演着一个姐姐的角色而已。
而现在,这个能够好好看着她的自己,很轻易地就看穿了。
但是……即使是这样,伽却还是想要倚靠这份温柔,还是希望真成为自己的姐姐。
伽想起了小时候,自己只有家人在身边的时候,才会变得稍微坚强一些......
这样的自己,即使是虚假的感情,也想要去依赖。
自己恐怕已经,无法一个人活下去了吧。
真是个恶心的家伙,伽忍不住厌恶这样的自己。
澄澈的月光下,“姐姐”和“妹妹”一前一后,相互守望着走在回家的路上。
但其中却有人绷紧脸颊,努力不让自己心中混乱不堪的感情泄露出去。
真有些头疼。
伽有些拘谨的坐在桌子对面。往常,她们一定是并排坐在一起才对。
虽然真对于座位的远近没有什么所谓,但是伽很明显的和她拉开距离,还是让她感觉有些麻烦,不知道怎样应对才好。
没错,这是个大麻烦。从伽取回记忆的那一刻起,她们之间的关系就不可能恢复成原来那样了。也就是说,真需要从头开始控制与伽之间的距离感。
而这对她来说正是最难解决的课题。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最后,还是真叹息了一声,首先打破了沉默。
“伽。”
“是,是的!”伽有些紧张的直起了身子。真再次在心里叹了口气,说道:“骗了你这么长时间很抱歉……”
“不不。”伽用力地摇了摇头,“姐姐是为了我好,才不是什么欺骗!我知道的……”说着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有恢复了沉默。
“那个……”真有些尴尬,“能和我说说……具体的情况吗?”
伽当然知道真指的是什么,她回忆道:“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时,我还在睡梦中,忽然感觉到大脑通透了许多,有很多记忆浮现了上来……睁开眼时就发现可以看到东西了,只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影从窗户跳了出去。之后,我发现姐姐你不见了,猜想你可能离开了,就抱着试试的心情去哥哥牺牲的地方看了看,然后就发现了姐姐……”
“大概,就是这些吧……”
伽肯定隐瞒了什么没有说吧。真默默的看着伽浮肿的眼睛,还有脸颊上的两道泪痕。
一下子就要接受曾经的姐姐和“哥哥”死亡的事实,普通人都会受不了吧,何况是这个孩子……
但是,真决定就此揭过这件事,站了起来。
“走吧,伽。”
“诶?现在就要?”伽有些慌张地站了起来,“我收拾一下东西……”
“没有必要哦。”真拍了拍裙角,“因为要经常准备战斗,所以多余的东西最好还是不要带上,衣服用魔法清洁就行了。”
“诶诶?那,至少让我带上银行卡……”
真略微思考了一下,虽然银行卡对自己没什么用处,但是伽不管怎么说还是个人类,应该也会有用到的时候。于是没有阻止她。
“对了,”伽一边蹲下打开床头柜一边侧过头问道:“虽然现在才问有些晚了……姐姐是要做什么呢?”
真无言了。
“现在才问吗……要是我说我要去杀人,你也会跟着去吗?”
“诶,怎么可能……”伽怎么起来,笑着说,“不过,就算真的是那样,我也只能跟着姐姐了吧?”
……这孩子,果然病的不清啊。
普通人不会像她那样依赖家人吧。即使感情再深厚。
明明是个比普通人厉害的多的魔法使用者,却无法自立吗。
简直就是个完美的同伴。
不是Wizard,所以不会有恶堕的危险。
会使用魔法,能够帮上自己的忙。
对自己强烈的依赖,更是阻断了反叛的可能。
唯一的不足,大概就是寿命短暂吧。
但是,正是因为这样,才让真感到痛心。
实在是太好利用了,所以,这样简直就像是自己为了一己私欲,要把这个女孩拉到跟自己一样的深渊里。
虽然,真对于伽没有什么感情,但是,经过这一年的相处,真也能够明白伽的为人。
让这样一个善良的孩子进入深渊这件事本身,让真极其的不愉快。
但是,此刻真强迫自己不去这样想。
没错,对方是需要自己照顾的对象。所以,此时只能回应她的期待了吧。
说到底,自己真的能回应伽的期待吗……
“姐姐?姐姐?”伽的声音远远的传来。真猛地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陷入了沉思。
“呼,”真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回神,“那,我们走吧。”
真是的,自己在想什么呢。
差点忘了,这个孩子,明明也杀过人,应该不是那种纯白无垢的人才对。
失去记忆的伽和取回记忆的伽,果然不应该同等视之。
“嗯。”伽微笑的点点头,跟了上来,然后……
有些生硬地抱住了真的手臂。
真的身躯在一瞬之间僵硬了。察觉到不妥的真连忙放松了身体。
伽的眼神有些黯淡了下来,但还是执拗地抱着真的手臂。真一言不发的推开大门,伽沉默不语的紧跟在身旁。
自己,果然无法回应这个孩子的期待吗……
发觉自己的好恶无法发生改变,是在经历了“那件事”之后的几年后。
那是真在刚刚成为魔法师猎人,还没有扬名的时候。
同时,也是真第一次杀死不是魔法师的,人类(为了方便理解,从此处开始,以后的wizard改写成魔法师)。
那一天,真遇到了一个恶心至极的有着变态嗜好的人类。
因为年代久远,所以具体的情况,真已经记不太清了。唯一记得的,只有自己看到那个权贵生吃人脑时汗毛倒数的感觉。
恐惧。冰冷。恶心。想要把腹中的东西搜肠刮肚的全部吐出来的呕吐感。
真轻易地打倒了对方。对方虽然是有权有势的人,但是这在真面前没有任何用处。
然后,在处决对方的时候。
真发现自己下不去手。
当然不是因为讨厌杀人什么的。对于这样的人,杀掉他只是在为民除害。真以前就做过这样的事情。没错,她曾经毫无负担的杀死过恶人。
但是,此时她却下不去手了。
她发现,自己无法去讨厌,或者仇视这个丑恶的变态。
明明理性上已经认知到对方的为人了。明明已经为了他的所作所为感到无与伦比的愤怒了。
但是,唯独对于对方这个“人”本身,她无论如何都无法生出讨厌的心情。
简直就像是在面对无关的不了解的路人。真对于他生不起任何情感。
最后,真还是下手了。她的理性强迫她这么做了。这也是真第一次知道,在没有情感的驱使下杀死一个人是什么感受。
她吐了出来。她在感性上,只留下了自己杀人了这个认知。
这与理性上的认知完全不符。
真在想,自己是不是病了。
后来,经过多次反复实验,真理解了自己的现状。
真无法改变自己的好恶。
对于喜欢过的东西,之后也会一直以相同的程度一直喜欢下去。
对于自己讨厌的人,无论对方变成什么样子,自己都无法变得喜欢他。相对的,自己也不会更加讨厌对方。
而对于自己没有见过的人,没有接触过的事物,真永远只能保持平静且陌生的心态去面对。
没错,对褚是这样,对伽……也是这样。
真曾经无数次回忆,自己变成这样的原因,但是都没有头绪。只能接受现实。
但是,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是一件好事。
这样的话,自己的欲望就永远不会增多膨胀吧。那么,自己就不会有堕落的那一天。
对于这个事实,真曾经感到由衷的欣喜。
但是,很快真就知道,自己错了。
随着认识的人一个个死去,随着曾经是战友的魔法师同伴一个个被自己杀死。
没错,他们都是自己亲手杀死的。只有在杀死魔法师的时候,真能够毫不犹豫。
简直就像是,杀死他们对于真来说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一样。
真在这个世界上,变成了孤单一人。再也不会有自己能够去亲近,去爱的人存在了。
这样的世界,活着好辛苦。但是,真无怨无悔,独自一人活到了现在。
支撑她活下来的,是那个夙愿。
她要杀死所有的魔法师,为这个世界除掉最后的障害。
为了这个夙愿,真什么都可以牺牲。
但是,此时此刻。稍微说个谎,也没什么吧。
想必,伽应该很难接受,自己要去屠杀所有的魔法师这件事。
所以,只告诉她一部分,应该是可行的吧。这样也是为了确保伽这个战力能够安稳。
“伽,”真偏过头,微微地低下去——伽比她矮了半个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更温柔,“关于我的目的,现在就告诉你吧。”
伽的脚步顿了一下,点了点头,又紧跟上来。真的手臂被拉开,又被推了回来。
真回过头,微微的抬起头,看着远处依稀露出头的朝阳,挥出了右拳:“姐姐啊,是为了世界的和平,在不断的奔走战斗哦。”
“为了……和平?”伽有些困惑,但还是用力的点了点头:“很帅气。”。
“嘛……可能不是你想的那样就是啦。”真松开了手,把手臂甩了下来,“只是维持魔法师和人类直接的和平罢了。人类之间的政治啊战争啊,就我个人而言是不想掺手的呢。”
把魔法师都杀死,魔法师和人类之间就永远和平了呢。
“那,具体要怎么做呢?”伽紧接着就问出这个真最不想听到的问题。
“这个嘛。”真微微低下头。橘红色的朝阳又升上来了一点,整个世界洒满一片赤色。
有些耀眼呢。真微微眯起了眼睛。
伽仿佛也被晃到,用一只手臂遮住了眼睛。
真忽然挣脱了伽的手,然后抱起伽……
“抓稳了哦!”
……跳到了一旁的房顶上。
“啊~~!啊啊啊啊!!!姐,姐姐……?”伽对真忽如其来的人来枫不知所措,抱紧了真的脖子。
“看啊,伽。”真把伽轻轻地放在房顶上,指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这里,应该可以看的更清楚吧。”
橘红色的光芒逐渐升起,劈开了世界的黑暗。随着太阳逐渐升起,光芒逐渐融化,缓和,化为金色,平等的铺满了整个世界。
但是伽对于这样的景象没有什么感觉。
对于刚刚恢复视觉的她,本应对所看到的一切都有着别样的感动的。然而,精神上的冲击过于剧烈,虽然现在已经平静了下来。她的精神已经有些麻木了。
“咳咳,”真有些尴尬,紧接着一脸严肃的说:“这个世界,大部分地方都是处于阳光普照之下的。然而,总是会有黑暗的东西悄悄的躲起来。所以,我想做的事情,就是把这些黑暗都消除掉……”
“是杀人对吧?”
“……”
“姐姐所说的消除掉黑暗什么的,指的是杀人吗?”
“……”
这个孩子,过于聪明了。真无言以对的点了点头。
伽轻轻的笑了。
“姐姐,你不用紧张。我好歹窥探过哥哥的记忆,对你的事情,多少了解一些。姐姐是要去杀死坏的魔法师对吗?我是在知道的情况下,选择了跟随你的。”
“我,并不介意杀人哦。如果是除恶的话。”
真有些意外。
虽然知道伽杀过人,但是这么快就接受了,还是令真感到了一丝惊讶。
毕竟,在保护家人时的愤怒和冲动下杀人,被强烈的情绪驱使着杀人,比冷静的夺走对手的生命要简单的多。
看来,这个在某些方面极其脆弱的孩子,意外的在另外一些方面又很坚强……吗……
“你能够接受就好”,真这次真正的放松了下来,眼角稍稍下垂,眼睛也稍稍眯了起来。“我很高兴哦,伽。”
“看样子,是没有问题了。”留着齐肩短发的小女孩透过窗户,偷偷地看着远方。
明明隔了很远的距离,但是“姐妹”俩谈话的身姿却轻易地映入了她的眼中。
“怎么了,艾?”一个中年男人的说话声从被称作艾的女孩的身后响起。艾没有回头,也知道说话的对方是谁。
“我在看一出好戏,爸爸。”艾有些高兴的用手撑在下把上,用温馨的目光目送着远方的两人。
“看一出好戏……艾,一般来说这是贬义的说法哦……”男人有些无语,走上前来揉揉女孩的头发,“下去吧,妈妈估计要喊了。”
“艾,将!下来吃饭了!”
“诶?这么早?”艾有些惊讶,“等等我还没漱口……”
“艾不是很快又要‘回去’了吗。”将有些难过的抱怨着,“这次才刚刚过来,就又要回去……我们也想和你多呆一会……”
“没办法嘛,”艾转过头,又从窗口望了出去“遇到了没办法不管的事情了嘛……”
“那,下次出来可要多待一会哦。爸爸妈妈都很想你呢。”将无奈地苦笑道。
“嗯……这次不像上次那样,这次没有透支,应该很快就会过来……但是,其实,应该解决的事情还有一件呢,可能又要消耗完一次力量……”
“诶……?”
“将,艾!怎么这么慢!在不下来就没有早饭吃了哦!”
“好的马上下来!等我一下,我先漱口……”
一家人吵吵闹闹的声音,留在了这座城市。
另一边,“姐妹”俩的旅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