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笼罩之下，仙客来的轮廓影影绰绰。雾瞳百无聊赖之中抬头眺望人来人往的街道，心头立即微微一震。
——那个人，是白天的……
仿佛感应到她的心绪，远方穿梭在人群中的背影顿了顿，翩然侧目，模糊的侧脸上隐约掠过了一抹微笑。就在这时，风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BOSS。”
雾瞳吓了一跳，注意力顿时涣散。懊恼之下赶紧重新凝聚目光，触目所及却只是一片庸碌的背影与面孔，没有一个人能让她想到那双敛藏着神性的紫灰眼瞳。
……凌千翼……
迎面吹来的风里有尘土的味道，又快下雨了。
忍住喉间的叹息，她闭了闭眼，悠悠回身：“章鱼头怎么样了？”
“他想杀了我，但一想到没报酬就忍住了。”风邪顺手拿走她手里的7-11纸袋，低头在里面找曲奇，“不过我觉得更有可能是，他懒得动手。”
“看上去可没懒到那种地步。”她打量着他的手臂和脸颊，上面横七竖八划着头发丝一样细的伤痕。太细了，看不出深浅。
一股难以言说的恼火从胃里蹿了起来。
甚至不知道自己生气的是月黯，神弑，还是自己。
想到神弑，她条件反射地转身面向马路，任由飞旋的发丝敛去了眼底的阴影。
过了好一阵，她轻轻摇了摇头，抬手拦车，立即有一辆出租车停在了她面前。仔细确认司机头发的颜色后，她放心拉开车门，回头寻找人群里最迟钝的那道身影：“自然卷，你要去什么地方？”
语声未落，左脸颊突然被什么冰凉的东西碰了碰。未等她反应，一罐冰冻的绿茶已经从肩膀后掉进了她怀里。
“开心点。偶尔也喝点健康的饮料啊。”悠游的嗓音从她身后经过。
她的瞳孔轻轻一缩，一时竟有些失语。绿茶罐上的水珠沾湿了她的手指。
“啊，还有，”风邪已经扶住了车门，又想起什么，回头说，“我的任务已经失败了，BOSS。”
雾瞳一怔之下，立即反应到他指的是神弑。只这么短短一刹的迟疑，他已经安然续道：“成功也好，失败也好，过去的任务就应该印上CASE OVER的字样归档。以后在这件事上……”
映着7-11的明亮灯光，他的眸子轻轻弯了起来。
“……我只要站在BOSS这一边就好了。”
他的尾音淹没在了便利店欢快的门铃声里。隐约中，她似乎听到他跟司机说了句“南十字街171号”。但是，她没有对这古怪的地址提出质疑。
南十字街，猎户街，还是春季大三角街，无论哪里都好。
她扣住绿茶的拉环，指尖施力。
……从奇怪的某一秒钟起，觉得和你在一起的时间，想要让它延续下去。
“扑”一声轻响，拉环陷进了饮料罐里。她把饮料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那几乎没有味道的味道，怀疑地挑了挑眉。
……这太久没有出现过的心情，应该啊……
“BOSS？”风邪在车里叫她了。她一边往车里坐，一边喝了一口陌生的饮料，顿时皱起了眉头：“哇哦，原来绿茶和清水是同一种东西啊。”
……应该，不是我的任性吧？
“是这样吗？我一直以为是两种东西诶。”
“……”
“我回头去问问阿透。”
“……”
它应该，不是我的任性吧。
一抹雨丝伴随着加快的车速，悄无声息地从窗面上掠了过去。
南十字街171号是一处普通的住宅区，比起月黯居住的豪华花园小区差了好几个档次。对于这个地址的意义雾瞳一路上已经隐约猜到，因此当两人下车，风邪说这里是自己家时，她并没觉得惊讶。
本来，雾瞳已经作好充分的心理准备，迎接一个懒人居住、脏乱不堪的家，没想到房子里收拾得还挺干净。不像月黯那样近乎洁癖地井井有条，也没有“贴满生活照的整面墙壁”这种丧心病狂展露个性的装饰，这里只是一间有生活气息的普通房子而已。
看来，世界虽然变了很多，但至少有一件事从来没变过——
扶风流和辉月流的传人，就算在性别相同的时候也不会拥有超过三个共同点。
“BOSS要睡床还是沙发？”风邪悠闲地走进里间。雾瞳看了看米色布艺沙发上堆着的许多软垫，径直走了过去：“沙发好了。”
听到这边的动静，风邪从卧室里探了个头出来：“现在就要睡了吗？我本来以为你还想聊一下神……呃，神弑。这么夸张的名字……你确定不是她的笔名？”
一个沙发软垫迎头飞来，他识趣地把头缩了回去。雾瞳收回手，舒舒服服地趴在软垫里闭上了眼睛。
窗外，豪雨的声音仿佛细细密密的鼓点，敲打在窗户上，令人安心。她抱着一只垫子试图入睡，可脑海中总有一片雪亮的东西在晃来晃去，她无法分辨那是神弑的头发，神弑的眼睛，还是神弑豪放地扔给她的——太过漫长的岁月。那些日子在时光中模糊了细节，只剩下一片近乎平坦的银白，仿佛大鹏鸟俯视海面时看到的景象，让人油然自豪，同时无意停留。
那段长得不可思议的时间，到底留给了我什么呢？
到底是因为怎样的想法，那个时候的我……才会对阿弑提出那样的要求？
——锁住我身上时间的流动。
——我将以不会老去的这具身体，在这一万年的终点处，等你来履行未完成的约定。
……
情不自禁地，她抱着软垫的手收紧了一点，闭着眼睛低低唤了一声。
“绿毛。”
里间的门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开了。风邪的脑袋又一次探了出来：“BOSS？”
雾瞳趴在一堆垫子里简洁地说：“关灯。”
一阵慢悠悠的脚步声响过，“啪”，世界终于浸在了温柔的黑暗里。
“关了。”低沉悦耳的声音从黑暗彼端传来。伴随着不紧不慢的步履，里间的门打开又关上，闭和不太严实的门缝在漆黑中透着一线深暖的橙光。
软垫与黑暗一起环绕着她，终于稍稍地……不再感到那样毫无依着。
十秒以后，她坠入了无梦的睡眠。
一声惊雷突然炸响，雾瞳猛地睁开了眼睛。
从口腔的干涩程度看，她只睡了不到两个小时。窗外暴雨狂肆，窗户被大风撼动，发出不规律的“咔嗒”轻声。睡意正浓的她不悦地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觉，大腿外侧却被什么硬硬的东西硌了一下。下意识地伸身去摸，碰到了——
——硬币。
正面印着数字71，她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处置的硬币。
黏重的睡意霎时消失了。
下意识地朝后稍稍侧目——漆黑中，那一线深暖的橙光依然没有熄灭。
看到那光线的瞬间，她不由自主地感到了心中沉淀的安定感，同时开始嘲笑会因他而觉得安稳的自己。下一秒，一个细小却坚定的念头从安定感里渗了出来。
不。她立即对自己说。
但，她发现自己坐了起来，朝那扇门走去。
——想要把硬币的事告诉他实在太可笑了，难道我指望他的建议会比我自己的判断更明智吗？
——让他卷进这件事对他来说有害无益。我已经杀了他一次，总不能再害他第二次。
——天哪，他就是个脑子只有蔓越莓大的家伙而已，怎么可能会有过盛的脑细胞来思考这种复杂的问题。
——反正我已经和公会没关系了，把硬币丢掉就好了，何必让第三个人知道呢？
她握住门把，淡然无比地站了几秒。
……
……
……
算了找不到借口了= =
手下加力，她轻轻扭开了门。
暖色调的灯光顿时弥漫开了，刺痛了她习惯黑暗的视网膜。忍不住地，她微微眯起眼睛，同时——按捺住了扑面而来的惊讶。
这里竟然不是卧室。
一眼望去，她以为自己回到了数十年前游历欧洲时曾参观过的手工作坊。
房间面积不大，一张工作台几乎就占掉了一半空间，台面上摆着各种日常生活中难以见到的工具、机器和瓶瓶罐罐。风邪埋首在这一片杂乱之后，甚至没有发现她的到来。
他半侧着身坐在桌边，左手中托着一件金亮的东西，右手中的工具有着细长的尖头，形如小号的螺丝刀，却远比螺丝刀更加繁杂细巧。蜂尾般的工具尖端在左手物件上一下下地琢画，动作轻细稳定。有时候，他会停下来琢磨落点，然后再继续。微绻的发垂下来，在他脸上投落细小的阴影，眼底的光点随着动作而微微闪烁，全神贯注的神情却是始终不移。那样的神情里存在着对完美的严苛追求——严苛得与宁静融为一体，让人想到深山中的一棵树，或者飞檐下的一炉香。
或者……摇撼树与香的无质之风。
突然，他垂落的睫毛微微晃了一下，右手的动作停了下来。
“雪血——他是耀雪流的传人。”他的声音在深夜中敛藏着不可思议的温柔磁性。说着这句话，他放下工具抬头，看着推门而入的纤小少女说：“我第一天认识他的时候，他说以后想要变成比尔•梅森那样的珠宝大盗。他让我去学珠宝加工的手艺，帮他把偷来的首饰做成新的样子，这样就可以放心变卖。我试了试，感觉挺好玩的，就一直做下来了。说回来啊……”他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说，“BOSS你怎么醒了？果然还是去床上睡吧？”
“雪血？有点吃惊啊。”
雾瞳在工作台对面停下，看了看刚才在他左手中的金亮物件。那是一枚金器，盘踞着的蛇身妖娆舒展，周身已然雕出了数十个镶嵌宝石的孔洞，初露雏形的美丽令人窒息。
浅茶色的发丝蓬松垂洒，阴影摇曳处，藏住了她唇边淡淡泛起的柔和弧线。
然后，笑意消失了。她灵活地跪上工作台，上半身前探，用手抬起风邪的下巴，微微侧过头，在他唇上印下了轻盈却不容置疑的吻。
这一串动作用了不到五秒。
“……”
风邪坐在那里，完全没反应过来自己其实应该作出点反应。
就在他该反应却没反应的这段时间里，雾瞳已经轻巧地回身落地。同时，一点银光划破空气，什么东西朝他抛了过来。
他下意识接住——那是一枚硬币。
“我已经不熟悉公会的流程了——”清甜微哑的声音从前方传了过来。
雾瞳双臂环胸靠在工作台前，朝后轻轻偏过了目光。
“——所以只好问一下你，通常你们拿到这种东西时……都会怎么办呢？”
当阳光再次普照大地时，昨晚暴雨的痕迹像骗局一样消失无踪。
早班地铁飞驰进站，匆匆吐出一些下车的乘客。他们在站台上四散而开，赶往各自目的地，完全没有人注意其中一对年轻男女。
“你说，他们为什么要铸这种畸形的硬币？”雾瞳自暴自弃地把71号硬币扔进自动贩售机，如她所料地，它原封不动地从出币口滚了出来，“又不能真的买到30罐可乐。”
风邪慢悠悠地走过来：“BOSS，我发现你好爱钱。你果然是好BOSS。”他把头贴到贩售机上朝里观察几秒，投进硬币按下“抹茶”的按钮，然后俯身拾起草绿色的罐装饮料扔进雾瞳怀里——后者正在寻找可乐，见此不由不满地哼了一声，勉强把钱包收了回去。
“说到钱，”她一边开瓶罐一边抬头，“我不爱它，因为它不会爱我。所以，只要到‘喜欢’这种程度就好了——你在看什么？”
她顺着风邪的目光望去——地铁站的公共电视正在播放新闻，屏幕前围了一圈人。雾瞳才看了一眼，就觉得新闻中的场景有点眼熟，随即镜头切换，播出的竟是她昨天亲身经历过的事件——
绿茵场上，飞扑向足球的男孩像背着滑翔机一样向前飞出数十米，终于平安落地。看到这一幕，屏幕前围观的路人顿时哗然，一片议论声“嗡嗡”作响。
风邪注视着电视上语气急促的主持人，半晌，突然淡淡道：“那也是——‘魔法’？”
雾瞳仰头喝绿茶，用沉默回答了他的问题。
风邪没有移目。碧绿瞳光停落在屏幕上，沉静难测。短不可察的瞬间里，凤眼之底有灰雾一掠而过。
几乎同时，他平静道：“是神弑给这个世界带来了魔法，BOSS。”
说这句话时，他使用的是不存在怀疑的陈述语调。
然后，他完全没有停顿地继续了下去：“我见过她两次，她身体的透明度在发生变化——我认为，这是一种‘实体化’的过程。如果说，随着她实体程度的增高，世界被‘魔法’扰乱的现象会越来越严重，那么，我就可以理解公会秘密命令我们阻止‘黑暗’，也就是神弑复苏的理由了。BOSS——”
他终于转身看向她，左手习惯性地停留在衣袋里。
“——我已经相信了‘魔法’的存在。同时我也相信，能被杀手公会统治的世界，只会是没有魔法的‘平凡’世界。神弑身上存在着足以颠覆世界秩序的力量。我是否可以猜测……”
他顿了顿，安然道：
“……一万年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和她的魔法被一起埋葬在了今天神守学园的地下？”
寂静在他们之间短暂地覆落。
不远处，地铁“隆隆”进站的声音呼啸而来，伴随着快节奏带来的繁忙与愉悦。但，这现代感十足的气氛丝毫没有感染站台的这一角。雾瞳沉默数秒，突然毫无征兆地翻转手腕，将绿茶朝风邪鞋面倒了下去。可在茶水流出铝罐前，风邪就把脚向后移了一点，恰恰避开了洒落的饮料。
他看到了即将发生的事。
雾瞳唇边勾起了“果然如此”的嘲讽微笑。
她没有摆正饮料罐，任由绿茶继续流淌，头也不抬地悠悠道：“无视混沌的阻碍透视错综交织的‘因果’丝线——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能力是从哪里来的？”
说完，她收回手，抱着剩不到三分之一的绿茶出站了。风邪在浅浅的水滩前伫立半晌，跨过它追上了前方纤巧的少女背影。
一路无话，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起任何跟“神弑”“魔法”“公会”“混沌”相关的话题，直到雾瞳远远看到了一家熟悉的店，才终于淡淡道：“我以为我们是要去弄清楚那枚硬币的用途。”
阴沉天色下，前方颜色艳丽的阳伞茶座简直明媚得不合时宜——正是风邪整天心心念念、出产全市最美味蔓越莓曲奇的面包工坊。不久前，两人还在这里遇到过国家安全局的调查员。
听到雾瞳暗含指责的话，风邪毫不惭愧地说：“你说得没错。既然我已经很爱戴你了，就不会骗你的，BOSS。”
“我根本不需要被奇怪的人爱戴。”
说话间，两人已经穿过茶座走进了面包店。店里布置得很平实，糕点的香味弥漫得到处都是。柜台后的店员阿姨抬头看到风邪，顿时露出了笑容：“啊，阿风来了，好久不见你。今天也是来看我们老板娘的吗？她昨天就出门订货去了。”
雾瞳本来饶有兴味地盯着一盘香橙蛋糕，闻言立即侧目：“老板娘？”
店员热情地解释说：“阿风还这么小的时候，”她在腰上比划了一下，“就经常来这家店呢，跟我们都很熟，笛姐简直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儿子了。我还记得阿风十一岁那年——”
风邪慢悠悠地从店里走过去，无视陷入回忆不能自拔的店员拉开了里间的门，雾瞳跟在他后面低声道：“你这种表现可算不上讲礼貌。”
“没关系，春姨一直觉得我有点智力障碍。”风邪坦然地反手关上门。这里是一间办公室，除了凌乱之外没有其他特色。雾瞳看到风邪径直走向书架，立即条件反射地想到了一种可能性，忍不住呻吟了一声：“你不是认真的吧——”
话音还没落定，风邪已经从书架里拿出了好几本封面颜色艳丽的书，雾瞳随便瞟了一眼，就看到了《好肤色，吃出来》《食物有毒》《海底捞你学不会》等让她吐槽无力的书名。风邪却神态如常（也就是没有神态）地把这些书的叠放顺序调换来调换去，然后将它们小心地摆在了书架上层的最右边。
一瞬间，雾瞳几乎确定自己右眼角瞥到了一抹可疑的红光。可等她朝那边看过去时，却只看到墙上挂着的丑陋木雕面具右眼里有暗红光芒悄然隐没——这只眼睛笔直面对的方向，正是风邪刚刚摆好的书。
悄无声息地，书架向着墙内翻转，露出了隐藏的入口。
看到这一切，风邪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满意的表情：“这里很有创意吧，BOSS。”
“没错。”雾瞳揉了揉鼻子，“如果没有那么多电影、电视剧大力宣传，我简直不敢相信书柜后面还会有密室。”说完，她当先走进了一片漆黑的密室，“顺便问一句，这里的老板娘到底是什么人？”
风邪跟进来，把书架恢复原状：“她在公会的名字是风笛。”
黑暗之中，湖青色的瞳仁霎时微微闪烁：“扶风流？”
“实际上，”低沉悦耳的声音回荡在她身后，带着奇异的温柔磁性，“她是我师父。”
不等她有时间消化这个事实，伴随着“啪”一声轻响，密室的灯亮了。
呈现在眼前的房间不大，却有着强烈的风格，迥然区分于先前流露出焦头烂额气息的办公室。此刻的房间里，长绒地毯上织着艳丽的图案，和沙发坐垫非常搭。墙上钉着几排装点摆件的木架，几本书或直或躺，只看书脊就知道比外面的养生类书籍晦涩许多。整间房屋舒适而悠闲，唯一稍稍破坏屋内平衡的部件是——靠墙摆放的电脑。
雾瞳在电子器械方面不算专家——好吧，几乎是门外汉，但连她也看得出这台计算机相当先进，配置不凡。
在她观察房间的短短几秒内，风邪已经驾轻就熟地坐在了电脑前，朝她伸出一只手：“卡片，BOSS。”
雾瞳一怔回头：“卡片？”
“那枚硬币。正式的叫法是‘局域串行存储硬盘’，但这么说就太装了。总而言之，它是公会内部使用的一种信息传递与储存设备，表面不同的花纹代表不同的功能，印着数字的卡片通常用来存储任务信息，要到一个特别的地方才能看到。”说话间，风邪将71号硬币插进机箱侧缘的凹口中，同时拿出一副眼罩般的东西戴在雾瞳头上。
顿时，光线又一次被遮住了，却并不全是一片漆黑。眼前像是出现了一条长长的隧道，一股力量拉着她向前飞行，耳边只隐隐听到风邪最后的声音——“我们在那边会合，我的名字是……”
还没听清他的名字，拉力陡然增强，她被吸到了隧道的彼端。
黑暗中传来一阵门洞开启般的“刷拉”声，微风拂面而来。
雾瞳睁开眼睛。
迎上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前一秒钟，她还站在面包工坊后的密室里，此刻却身处于一片铺设石板的广场中。广场非常宽敞，一眼望不到尽头，石板道道开裂风化，看上去年岁久远，一丛丛青草从石缝间蹿出来，随着风的节奏轻轻摇摆。
……这里是……
她慢慢向前走出两步，立即感到身后存在着遮挡光线的事物。下意识回头，瞳孔不由轻轻收缩了一刹。
伫立青空之下的，是雕像。
暗沉石质雕成的瘦高人影，一袭斗篷残破地飘扬在逆风的方向，兜帽低低垂落，遮住了五官。左手遮掩在衣袖里，右手中，巨大的镰刀突兀刺出，完美的半弧形刀刃，张扬着死亡的锐度。
死神。
雾瞳站在雕像阴影中，与司掌死亡的神祗相峙。突然，湖青眸光微微闪动，她看到了雕像基座上镌刻出的晦涩字形。
早已不通行于此世的古老文字。
一瞬间，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头顶灌注而落。几乎同时，甜脆的少女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在她身后。
“您认识基座上的文字吗？这么多年来，不经过爱玛讲解就能读懂这串文字的，您还是第一个——”
雾瞳微震回身，看到了双脚悬空漂浮在与她视线平齐处的女孩。
说是女孩，其实并不恰当，因为她的身高只是正常人类的五分之一。但，无论是那一身清爽的海军蓝无袖连身裙，还是满头浓密的棕色绻发，抑或是那张带着甜美微笑的可爱脸庞，都更像人类而不是洋娃娃。与雾瞳四目相对的一刹，悬空的女孩语声落定——
“——130042号。”
阴影中，湖青色的瞳光难以察觉地暗沉了一点。
下一秒，雾瞳侧目瞥了一眼雕像上的古文字，眉峰微挑：“‘杀手公会’？”
“是的。”悬停在她身后的爱玛立即说，“这里是公会的心脏，建立在网络之中的虚拟现实社区——‘冥神袍角’。我是社区的引导机器人爱玛，很高兴为您服务，您现在所处的位置是社区登陆界面。您是第一次登陆冥神袍角，130042号，爱玛代表公会全体成员欢迎您的加入。请问您要立即设置自己的帐号信息吗？”
“……”
刚才一看到爱玛，雾瞳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然后，这个预感在“虚拟现实社区”等字眼出现时得到了证实。长期观赏轻小说、影视剧作品的某人对虚拟现实社区这类构想并不陌生，但她从不知道，在当今世界上，竟然已经有人真的把它做出来了。
并且……如此逼真。
她的视线扫过开裂的石板、招摇风中的青草、广场上方和煦的光线，费了一番功夫才忍住心中涌现出来的惊叹。
地球上，要说有谁能具备这样超前于常识的技术与实力，也只能是“它”了吧。
在时间与空间之后，张开死神衣袍的庞大组织——
——杀手公会。
可是，惊叹归惊叹……
“……这种东西……”
她的手指收紧了，在极微小的幅度里，似乎还有着轻轻的颤抖。
“……到底，到底……”
浅茶色的发丝下，少女额角不断地抽搐着，瞳光也淹没在了发梢的阴影后。对面，爱玛有些担心地偏了下头，刚想开口询问，却看到这位暂时只有代号的奇怪用户霍然抬起头，青瞳灼灼，声音因压抑的怒气而扬高了。
“……到底，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了？”
不等引导机器人说话，130042号已经自顾自地冷冷道：“用奇怪的线路把很多台难懂的机器连起来，中间还有很多人类无法亲眼看到的阴险步骤，然后把这样建造起来的东西称为‘网络’——设计出这种复杂的东西，是想构建少数人的智力优越感，从而嘲笑那些对网络一筹莫展的人吗？光这样就算了，现在竟然还要在‘网络’这只怪兽的背上再背一只只存在于假想中的、被称作‘虚拟社区’的畸形动物，你们，你们想让讨厌电子时代的人怎么办？先告诉你，我可是绝对不会相信世界是被乌龟驮在背上的。”
……
爱玛张了张嘴，娇小身体因突然的混乱而在杂乱电波中闪烁了几秒，最终只机械地重复了一次：“130042号，请问您要立即设置自己的帐号信息吗？”
带着怀疑的表情，雾瞳沉默了几秒，再抬眼时，已敛去了眼底罕见的波纹，湖青瞳仁中有着沉静的亮度。
“既然如此，请让我见识一下。”她礼貌却冷淡地说。
语声落定的瞬间，爱玛如释重负地轻盈飞起。随着她飞行的轨迹，一个个造型逼真的Q版卡通形象浮现在了半空中，个个色彩艳丽，可爱无比，把张扬青空下的死神巨镰衬托得非常可笑。远方，引导机器人甜脆的声音说明道：“‘冥神袍角’采取用户身份严格保密制度，您不必以真实面目出现在社区公共场所中。现在，请选择您在社区内的虚拟形象。”
雾瞳看着眼前一双双闪亮的大眼和圆鼓鼓的三头身，默默地风中凌乱了。
——全民卖萌的时代，实在……实在太可耻了……T_T
“130042号，请选择您在社区内的虚拟形象。”爱玛催促道。
雾瞳收回了目光。
“好吧。”她怀着在一堆烂苹果里捡一个没生蛆的心情，毫无兴趣地说，“找只鸟就好了。”
顿时，数百个虚拟形象化作五颜六色的光芒消失了，只留下十几只鸟儿环绕着她振翅低飞。她伸出手碰了碰其中一只，霎时间，一种奇异的轻盈感贯穿全身，低头看时，只见自己已经飞翔在了半空中，幽蓝的羽翼泛着珍珠色的光辉。
爱玛的声音再次回荡在空气中：“恭喜您成功选择‘旋蜜雀’作为自己的社区虚拟形象。下一步，请输入您的昵称，昵称将会成为您在冥神袍角对外公布的姓名。昵称一旦设定，不能修改，请您慎重考虑。”
话音落定时，一道光束从地面笔直射出，以此为起点缓缓向两边展开，如同拉开一幅巨大的画卷。一切动作停止后，呈现在雾瞳眼前的，是她有史以来见过的尺寸最大的输入界面。它浮动在天空中，像被微风吹动的旗帜一样微微起伏，映着青空绿草，浑身都透出难以言说的违和感。
雾瞳缓缓拍动翅膀停在输入界面前，注视着那一个个巨大的字母与数字，一缕久远得几乎已被她遗忘的记忆从脑海深处渗了出来。
拥有紫蓝羽翼的旋蜜雀在半空悬停数秒，突然掉转方向轻盈飞起，用翼尖轻轻触动了最左面的字母。
远处，死神依然无动于衷地伫立青空之下，残破的斗篷高高飘扬在逆风的方向，仿佛在诉说一个悖逆常理的黑暗秘密。
冥神袍角，中央广场。
这里的空气永远是怡人的22摄氏度，光线不强不弱，湿度不高不低，风速不快不慢，一切都是只可能存在于网络世界中的完美无缺。一个个顶着虚拟卡通形象的人或匆忙或悠闲地走过。在现实生活中，他们或许是令人胆寒的杀手，将生活的一半精力用来隐藏真实的自身。但在这里，网络赋予了他们无懈可击的假面，除了卖萌，不需要再有其他专长。这正是冥神袍角设计者的用心之处。
此刻，在这一片和平之中，一道白光平空闪过，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每个老用户都知道，这样的白光不过代表又有人登陆社区而已。
白光没处，一只有着蓝紫色羽翼的鸟儿“扑棱棱”飞了出来。它绕着原地盘旋一圈，振翅飞上喷泉中央的石柱，收敛翅膀环目四顾。
喷泉所处的地方是一片广场，广场三面为砖红色的古典建筑所环绕，建筑之间相互连接，看上去既壮观又宏伟。一座钟楼竖立在建筑群的西南角，此刻，巨大的指针正指着两点四十七分。
广场人来往的人很多。鸟儿顺着最稠密的人流看去，看到了用几种不同语言镌刻在入口门楣上的文字——
——杀手公会。
这一行字并没有刻意张扬，但却坦率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喷泉上，旋蜜雀朝那边默默注视片晌，偏头梳理自己的羽毛，心想，在现实世界里，在这个所有秘密都无处遁形的时代，像这样的高调建筑永远都不会出现。
可是，公会成员需要一个地方来实现与公会的交流——注册成为会员、接受指示、购买装备、承接委托、完成工作……诸如此类的事情。这一切在真实的世界里风险太大，而且没有人会愿意在进行这类日常事务时让同行认熟自己的脸。种种限制之下，虚拟社区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旋蜜雀俯视着喷泉下往来不绝的卡通形象，漆黑闪亮的大眼睛久久未移。
——这个公会，果然已经不是我从前熟悉的地方了。
鸟儿的思绪被广场上突然的骚乱打断了。它下意识抬起头寻找骚乱的源泉，却立即满心诡异地发现——
——广场上一张张可爱的小脸，都仰视着我……呃，不对。
它下意识晃晃脑袋，把荒谬的念头赶出去，脑海中确认正确的答案——广场上一张张可爱的小脸，都仰视着我……身后的方向。
紫蓝色的羽翼轻轻一动，珍珠般的色泽瞬间缭乱。
顿了顿，鸟儿像要梳理背羽一样悠悠扭过了头。
广场对面，虚拟太阳在钟楼后放射着明亮的光辉，为虚拟的世界传递着虚拟的光芒和热量。
可下一秒，这一切都改变了。
一片庞大的阴影从无人知晓的远方飞卷而来。
像一阵疾风，如此轻盈，轻盈而迅捷。只一瞬间已迫近钟楼，翼尖遮住了虚假的光。
尽管它逆着光线，但刹那之间，鸟儿依然看到了逆光阴影中点点闪烁的碧光。
不需要思考，鸟儿已经知道。
那是鳞片。
属于……
遮挡“阳光”的阴影掠过钟楼，背着不强不弱、完美无瑕的光线朝这里飞来。青空之下，它的姿容美丽无比——纤细修长的颈与尾，铺展开来几要遮蔽天地的双翼，披覆满身、祖母绿般光芒闪耀的鳞片。
……属于——龙的鳞片。
巨龙从远方飞来，轻盈地降落于地，几乎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喷泉飞溅的水珠落在它身上，折射阳光，点点辉煌。
看到巨龙，众多卡通形象那只会卖萌的眼睛里也透出了少许尊敬。每个人都知道，在冥神袍角里，拥有这只霸气巨龙形象的只有一个人。
当时，限量1只、命名为“风系巨龙”的虚拟形象出现在社区商店中时曾引起过巨大的反响，可大多数人只能望着以真实货币为单位的天文价款望洋兴叹。少数颇有积蓄的人还真认真考虑过购买，但在他们下定决心之前，巨龙就被人买走了。
它的买家，就是眼前的这个人——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缓缓移到了龙头上方的用户名上。
——小红莓！
卖萌得不得了有木有！放在巨龙头上完全就是各种崩坏有木有！！
被众人炽热目光注视的巨龙打了个哈欠，懒洋洋耷拉着眼皮四处张望，像在寻找什么人。突然，他的尾巴轻轻一摇，头颅如有所感地抬了起来。几乎同时，阴影覆落，一丝很轻的重量停在了他头上。旋蜜雀在龙头上收拢翅膀，评论道：“你的样子非常拉风。”
“BOSS~”巨龙坐了起来，低沉的声音有些欣喜，听上去颇为滑稽，“你知道这是我？”
“没记错的话，小红莓是蔓越莓的别称。”
说话间，巨龙的身体疾速缩小，很快就从刚才庞大的生物变成了短脖子短尾、眼睛闪亮的三头身卡通龙，鸟儿依然停在他头上。他站起来摇摇摆摆地朝前方的建筑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我从小经常做一个相同的梦——”
“这情节太俗套了。”
“——梦见我会飞——”
“想来你也不会梦到别的。”
“——因为我是一条能控制风的巨龙。”
旋蜜雀——或者说，雾瞳，沉寂了几秒，才说：“啊哦。”
“我以为你的评论会更发人深省的说，BOSS。”
“谁知道啊，可能是这只傻鸟的脑子影响到我了。”
说话间，两人走进了杀手公会，熙攘人声扑面而来。雾瞳听见一只从她身边游过去的大眼睛绿蛇和另一条蛇抱怨说：“……别提了，我刚咬了一口的蛋饼上溅上了那个混蛋的脑浆——喂，你往哪儿踩呢！”
风邪一边道歉，一边把脚从蛇尾巴上挪开。“蛇已经算好的了，”他对雾瞳解释说，“你拿鼻涕虫完全没办法。”他说话的时候，眼前一群人散开了，雾瞳终于看到了杀手公会厅堂的全貌。
天花板非常高，雕刻着古老的花纹，大理石地面亮得能照出人的影子，简直像渣打银行的总部。周围人流涌动，各种谈话涌进她耳朵里，其中大多数即使通过电视台广播到全世界也不会引起任何怀疑，显然蛋饼的话题是一个例外中的例外。
厅堂中没有电梯，没有楼梯，也没有立柱，只有一根根泛着金漆的吊绳从上面的楼层垂下来，吊绳旁悬浮着铜制引导牌，上面写的是“武器库”“洗钱事务办公室（含投诉与建议部门）”“客户黑名单档案馆”“雇佣清洁工”诸如此类的字眼。（“清洁工就是在你完事后清洁现场，使这起案子看上去没发生过，或者代你销毁证据的人。他们可以把一起电锯杀人现场整理得像希尔顿饭店一样。但雇他们是非常非常贵的。”风邪解释说。）
每根吊绳前面都有人在排队。雾瞳前面有一只熊猫笨拙地伸手去抓绳索，顿时，绳子猛然上蹿。有那么半秒钟，雾瞳满心以为熊猫要在天花板上撞成太极了，结果却是，它“咕噜”一声消失在了天花板上方。环目四周，正以这种有点恶心的方式上楼的人到处都是。
风邪看上去早就对这一切习以为常。他目标明确地穿过大厅，边走边朝四处张望：“今天没有看到熟人，真少见。平时总能碰到弗兰肯斯坦的。”
“那是谁？”
问问题时，雾瞳看到了前方靠墙设立的一整排电话亭般的建筑。它们统一漆着不惹眼的深灰色，造型笨重，泛着金属色泽，在这里排队的人尤其多。两人走近时，其中一扇门正好慢慢敞开，冰冷缓慢的电子女声回荡开来——
“五号委托室，可以进入。”
伴随着电子声，一只森林翼龙从敞开的门里飞走了。风邪顶着紫蓝色的小鸟走进标号为5的这间隔间，门上一盏红灯立即亮起，电子女声警告道：“进入5号委托室的用户人数为——2。100091号，130042号，请注意保护你们的隐私。”
小龙置若罔闻地反手关上门，门锁闭合的刹那，外面一切喧嚷声音蓦然消失了。突然覆落的寂静显得有点可怕。
隔间内部四壁都是刺眼的白色，与外部形成强烈反差。除了正对门的墙里嵌着显示屏外，雪洞般的隔间里空无一物。
“弗兰肯斯坦是雪血。”风邪说，“在冥神袍角，一个默认的规则是，谁也不会提到任何人在现实中的名字，所以我也应该叫你——”他说出了现在悬浮在旋蜜雀头上的一串字母，“顺便问一句，这个名字有什么意义么？”
小龙头上，蓝紫色的小鸟悠悠垂下了眼睑。
“我不是天生就叫凤凰。‘雾瞳’这个名字——就像你偶尔也运转一下的脑袋已经意识到的那样，只是‘梧桐’的谐音。所以……”
她顿了顿，用谈论天气的平淡口吻说：“现在这个，是我原本的名字。”
风邪因为出乎意料的答案而沉默了两秒。
然后，他对着电脑屏幕平静地说：“是个很美的名字。”
旋蜜雀翼尖的羽毛微微滞了一下，下一秒，她扭过头整理一丝不乱的羽毛：“你在写俳句么？”
虽然语带戏谑，可鸟儿被蓝羽覆盖的脸颊上，分明掠过了一丝极淡的粉红色。等她再抬头时，神色已恢复如常。几乎同时，屏幕亮了起来，一一弹出来的选项卡分别是——
——公共委托。
——私人委托。
——既往委托。
不需解释，雾瞳已经可以大致猜到，公共委托是没有指定专人完成的工作，私人委托与此恰好相反。在“既往委托”中则可以看到自己过去完成的工作。她看到小龙伸出粗短的手指选中“私人委托”，同时解释道：“一切尾号为1的数字代表的都是指定由紫星杀手完成的工作，这一类全部被归入‘私人委托’，因为紫星杀手其实没几个。”
“尤其是，本来应该加入这一行列的扶风流只对饼干有兴趣。”雾瞳指出。
“才没有，我对BOSS也很有兴趣。”
“……你……闭嘴！”
在这微妙的瞬间里，电子女声及时地开口了：“已选择查询私人委托。请插入局域串行存储硬盘。”
风邪将71号硬币扔进刚刚旋开的投币孔里。一阵空旷滚动声后，长长的静默紧随而来。鸟儿的尾翼轻轻摇动了一下。
突然，光线陡暗。
原本亮白的灯光哗然蜕变，将两人笼覆其中的暗紫光晕中，电子女声平平开口。
“虹膜扫描完成，资料比对完成，确认无误。以下为71号委托详细信息：71号委托，难度认定，SS。目标，凯瑟琳•R•伦诺克斯。完成期限，30天。酬金……”进入两人耳朵的，是在紫星级别中也算得上天文数字的金额。最后，一片近乎危险的寂静中，电脑的声音平平落定——
“……71号委托指定承接人——”
它冷漠地说出了一串拗口却有着优美音调的单词。
那是此刻悠悠悬浮在鸟儿头顶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