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鼓动的声音,清劲而急促,那是远方的青鸟感受到了饲主悚然变化的心情。

湖青色的瞳光却沉静如故,只在听到他从黑暗后平平传来的声音时,露出了暗沉的凌厉光丝。

“第一,我在神守学园的使命是——看守封印于这片土地之下的‘黑暗’,并不惜一切手段阻止‘黑暗’的再次苏醒。”

这依然是她所熟悉的声音,低沉悦耳,溶解着奇异的温柔磁性。但此刻,这声音中却有了一种让她肤表悄然悸动的宁静。

对生与死平等而视的宁静——被称为“杀戮之心”的这种境界。

人的“自我”太脆弱,而杀人的“罪恶”太沉重。唯有蔓生杀戮之心的杀手,才能毫无迷惘地挥起死神的巨镰。没有杀戮之心的保护,“自我”会轻易地迷失在血腥与黑暗深处。一名杀手的毁灭,往往始于杀戮之心出现裂纹的时刻。

“第二,”宁静的声音再次响起,隔着桂子幽香,与她安然相峙,“在刚才的幽灵身上,我感受到了与‘黑暗’相联系的强烈气息。第三,你与幽灵之间,存在着超乎我想象的强大羁绊。根据以上三点——”

几片桂树枯叶飘飘摇摇地从她肩旁落下,抚动了纤柔发尾。

像暗夜彼端的声线一样无波无澜。

“——我决定杀了你。”

雾瞳默然数秒,忽然低声道:“你所坚持的使命,必然是‘正义’么?”

“不一定是正义,这只是任务。”他没有迟疑淡淡道,“我很喜欢公会啊,BOSS,就好像……”

他的尾音和身影都像飞散的孢子一样朝风中扩散,消失了。

——就好像,什么呢?

雾瞳垂下了目光,毫无来由地,这样想。

头顶桂树苍老的虬枝上,传来了沙哑的潮般低响,仿佛有人在行走的时候漫不经心地伸手撩拨路旁灌木一样。她明白,此刻被他指尖触碰过的每一片叶子里,都被注入了独属于扶风流的“气”——那能让柔嫩花叶化身利器的可怖存在。

不管她碰到哪一片叶子,喉管中喷溅而出的血沫都可能成为她生命中最后看到的景象。

在极短的时间内,用惊人的冷静、严谨与布局力交织庞大的杀戮之网。

扶风流,就是这样永不疏漏的可怕流派。

当他转身用杀手的背影面向她时,就是这样永不疏漏的可怕敌人。

……自然卷。

枝叶起伏声最后摇动了一下,死寂重临。

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了。

这世界中只剩下亿万片绿叶——还有被绿叶中毫无隙缝的杀机所包围的……她。

杀戮之网已成形,她知道自己最好不要动,这样的话,便还可以平静几秒钟。

自然卷,“任务”是那么重要的东西么?不,对你来说,重要的不是任务,而是“喜欢公会”吧。那笼罩着这世界的灰色巨影,对身为扶风流传人的你,一定展露着更为冷酷无情的一面……同时,也存在着与此等量的温柔。

我明白,全部都明白。

也曾被它温柔对待的……我啊。

我明白你喜欢它的心情,那是不可被剥夺的,重要的心意。

所以,为了保护我心中与你相同的喜欢,我也有了和你一样血溅于此的觉悟。当然——

“扑。”

简洁直接的血肉洞穿声,一刹凝结了无所不在的万重杀机。

隐藏于重叶深处的碧绿眼眸,倏然收缩如针!

“……BOSS……”风邪有些难以置信地低头,注视着那从自己左胸前突出的刀尖。太过诧异,甚至忘记了疼痛。

坐在他左边的纤小人影没有说话,只右手轻一加力,刀尖顿又向前推进了半分,黏稠血液像细溪一样顺着刀锋流淌,“啪”一声滴落他坐着的树枝。

——当然,我要溅的是你的血。因为那像你喜欢公会一样被我喜欢着的,就是……被你们封印于这片土地下的“黑暗”。

“她不是幽灵,也不是黑暗,是神弑。”雾瞳看着前方悠悠飘零的桂花,右手还握着刀柄,眸子却稍稍弯了一点,“是啊,你猜得没错,我是为了看她苏醒才来到这所学校的。”

风邪瞬也不瞬地盯着丝毫未被触动的群叶彼端——一秒前还站在那里的少女背影,已经消失了。

“你……怎么能……”双唇甫一动,像触动了什么开关一样,左胸冰冷刺骨的剧痛一霎洞穿身躯!顿时,他的上半身摇晃了一下,脸色“刷”地苍白。

“你知道不老不死地活了一万年意味着什么吗?”仿佛无感于他轻微的痉挛,她坐在他身边,安然道,“意味着一次又一次改变住所,免得邻居发现你永远都是十六岁;意味着无法与人深交,免得朋友发现你永远不会长大;意味着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生怕周围的人都开始认识你;意味着身边所有亲近的人都渐渐变老死去,你却只能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他们。是很无聊的人生吧?简直一无是处,非说有优点的话,就只有一个——”

低声讲述着的她,眸底有沉静的湖水青。

“——这世界上再没有人能打败……修炼了一万年的你。”

无论是看似没有空隙的杀戮之网,还是看似悄无声息藏身于黑暗中的敌人,都不过是儿戏。

那,再见了。

她的五指蓦然抽紧,拔出了洞穿他身体的轻刀。

“嗤……”

两滴鲜血飞溅而出,落在了她右颊上。

刀锋离体的一刹,风邪的身体像被抽离依托一样缓缓前倾下滑,终于失去重心,坠下树枝落在了盛开的玛格丽特花丛中。

一霎间,夜风如失控制般涌上,“哗”地吹起了她脸沿的发。透过凌乱飘舞的发梢,她才注意到,身周古树的枝杈竟一直在大风中起落不休,唯有刚才他所在的地方风声息止,形成了奇异而温柔的空洞。

“……”明亮在夜色中的青瞳不由眯了起来。

良久,她轻轻抬手拭去了右脸上的血滴,最后瞥了一眼树下——灿烂绽放的白花丛中,他背上的血色迅速蔓延着,妖娆而蛊惑人心的红,刺痛了温柔夜色。

起落风中的蓬松发梢,悄悄遮住了她眼底的光。

再见。

再见了,自然卷。

最后一班地铁发出“轰隆隆”的空荡声音从地下呼啸而过,直至最终停靠在车站前时,都还带着几分意犹未尽和不情不愿。

车门们无视列车的傲娇,“哗”一声整齐地朝站台敞开了胸怀。匆匆下车的寥寥几个人中,一位穿着柔粉色宽松罩衫和牛仔短裤的纤细少女立刻吸引了站台上街头少年们的目光。

“嘿,美女。”

他们吹着口哨有意无意地挡住了少女的路,映着地铁站苍白的灯光,她浅色的头发蓬松微乱,丰满脸颊白得毫无血色,有一种不真实的美感。她几乎是毫无所觉地朝他们走来,眼看要撞到最前面的人身上时,才淡淡抬了抬眼——

那沉定如湖的亮青眼瞳。

带着让街头少年们突然汗毛倒竖的宁静光色。

在他们不自觉的僵硬中,少女从他们中间穿过,刚踏上台阶又走回来,举着硬币在自动饮料贩售机的可口可乐和百事可乐前迟疑了三秒,终于还是把钱投到了红铝罐下。

抱着可乐走出出站口,夜幕扑面而来。

夜色凛冽,街头冷清,风里溶解着几丝异样的凉意。雾瞳抬头看了看天空,只见低压的乌云几乎隐没了远方废旧教堂的高高尖塔,那苍老建筑在黑夜中透着阴郁的骨白色,像在悲悯着什么。

——这样做,是正确的么?

她站在无车经过的马路边,注视着街对面漫长的红灯。

真的……是正确的么?

手中的易拉罐被她捏得浅浅凹了下去,随即,一缕细弱的雨丝毫不惹眼地从罐身擦过,沾湿了她的指尖。

——于我而言,“风邪”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呢?如果不考虑他与白沙瓦涅的相似,怀抱使命却依然懒洋洋打发日子的他,不过是一个幸福又可悲的普通人罢了。

理应如此。

一辆夜班出租车在黄灯闪烁的时候从她面前飞速开过,留下缓缓被雨水浸湿的斑马线,还有马路对面苟延残喘的红灯。

——那么,我是在烦恼些什么呢?

做了无可挽回、也根本没有想要去挽回的事情,此刻站在这里的我,竟然会想到他。不,在离开神守的林荫道上,在刚刚还与他谈过姬星美人的围墙下,在等待末班地铁的站台前……一直地、一直地想着他。

前五感超敏锐、第六感巨迟钝的他。

摆着扑克脸既犀利又直白的他。

连楼梯都懒得爬的他。

总是让她莫名其妙自尊心受挫、万分恼火的他。

喜欢着公会与蔓越莓饼干的他。

说着“我决定杀了你”的他。

已经在玛格丽特花丛中变成尸体的他。

……

落在她脸上的雨滴越来越沉重,与她隔街相望的信号灯已经又一次变成了红色,那刺眼的颜色被厚重雨帘模糊了轮廓,隐约中,犹如他背上迅速蔓延的血液。

为什么会这样想念他呢?

是因为快要从无限生命的诅咒中脱离,于是便大意地去靠近别人了么?甚至,允许一些东西缓慢地渗进杀戮之心的硬壳里……在一万年之后,第一次地……

她在大雨中抬起了头,从下巴滑落的雨水如断线珍珠般落进可乐里,把碳酸饮料全部变成了硝酸饮料。一念及此,她的唇边忍不住牵起了淡淡的弧。徘徊许久的那个名字,终于像逮到机会一样低低振响了空气。

“……自然卷。”

极轻的呼唤,只一霎就淹没在了暴雨声与远方钟楼零点报时的声音里。

九月离开了。

长着一脸大胡子的文化人类学博士玉满堂抱着电脑坐在自己最喜欢的那张旧沙发里,最后一遍通读明天将要在波茨坦丁大学发表的演讲内容。这张沙发和它那上了年纪的主人一样,都有着让人产生揉捏欲望的鼓鼓身材,唯一的区别在于,后者不幸还长了一根长时间工作后会僵硬抗议的傲娇颈椎。

多次扭动脖子依然难解酸痛后,玉博士伸了个懒腰扔下电脑站起来,决定享用半杯白兰地后再继续回来纠结这个困扰了他一晚上的问题:是否应该把描述本次研究成果的形容词从“前无来者”改成更谦逊的“划时代的里程碑”。

这确实只是细枝末节——他把一只还算干净的玻璃杯从几叠资料夹后有惊无险地剥离出来时,这样想道。但是,人一辈子又有几次烦恼这种细枝末节的机会呢?数之不尽的学者毕生都被埋没在研究室里,自己却幸运地——对,的确有不小的运气成分存在于其中,这一点必须承认——实现了个人最大的学术理想。即使只是初步实现,但无疑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开端。

他啜着杯子里清透的琥珀色酒液,听着窗外肆虐的暴风雨声,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仿佛是在与他应和一样,公寓门被人敲响了。他一边琢磨着谁会这么晚还来拜访他,一边放下杯子喊着“是哪位”走向房门。出乎他意料地,门外没有人回答。

顿时,他心头浮起了些许疑窦,本已握住门把的手又收了回来,透过猫眼朝外看去。

漆黑一片的走廊,了无人迹。

“……”

迟疑片晌,他挂上门搭链,躲在门后小心翼翼拉开了一线门。

第一眼,他还以为门外真的没人在,不由松了一口气,抱怨着隔壁恶作剧的小孩打算关门——

“哒。”

水滴坠地声,清晰响起在与他一门之隔的地方,顿让他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目光迅速移过,只看见一道小小的人影低头站在他门前,了无声息的纤小身形,甚至被他刚才在猫眼中直接忽略了过去。

看到这个人,玉博士顿时长出一口气。

“什么啊什么啊,是小瞳啊……”他一边心有余悸地揉着胡子一边拉开门,把全身滴水的女孩迎了进来,担忧地看着她说:“没带伞吗?淋成这样,真让人不放心啊——”

“可以让我洗个澡吗?”

微哑低声轻轻打断了他。

“诶诶?当然当然,完全没有问题。”老博士有些手足无措地转身到卧室里转了一圈,抱着一堆旧衣服和新毛巾走了回来:“衣服是我去世的老婆留下的,你不会介意吧?要么我去邻居家问问——”

“这样就可以了。”

一只小手伸过来拿走了他怀里的东西,浴室门关上了。

“……”

玉博士愣愣地揉着自己的大胡子,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这诡异的沉默中,低哑的声音在浴室门后响了起来。

“谢谢你,博士。”

玉博士条件反射地说:“这……没关系,总不能让你湿淋淋地站在那里吧,会感冒的。”

门后再没有人说话。

几秒钟后,传来了淋浴花洒喷水的声音。

玉博士坐回旧沙发里,试图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演讲稿的措词上。两分钟以后,当他第七次忍不住回头看向浴室门,以及房间里一路通往浴室的水滴后,终于认命地放下电脑重新端起饮料,思绪又回到了一年之前。

他第一次看到那位青瞳少女的时候。

那时的他,在学术界小有名气,却几十年如一日地隐藏着一个鲜为外界所知的秘密:一架祖父去世前遗留给他的、名叫“碎玉”的古琴。

说是“古琴”,不过是祖父的遗书上这么称呼它罢了,至少在当时还只是个中学生的玉满堂看来,这块破烂不堪、残缺破损的木头即使用最宽容的眼光看,也很难和“琴”这种高雅的东西扯上任何关系。完全是考虑到这是祖父留下的重要遗物,他才没有把它和当天的便当饭盒一起扔到垃圾处理站,而是随手塞进了衣橱最深处,几经搬家辗转,竟也鬼使神差地一直没有丢失。

直到那个黄昏。

早已获得奥克斯福大学文化人类学教授席位的玉博士,站在自家门前,像个狼狈的白领一样翻遍全身口袋寻找自家大门的钥匙,满头大汗,气急败坏。

“把你怀里那本厚得像首相脸皮一样的书翻开看看。”

新鲜藕节一样的声音,在他身后这样建议道。

玉博士闻声回头,看到了一位环胸靠在走廊墙上的少女。

纤小的身形和丰满的脸颊,让她看上去像个低年级国中生,但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和眼底明净的湖青亮度,却有着与外貌不符的沉稳。被这样的目光所驱使,他取出夹在腋下的书随手一翻。

钥匙真的在那里。

“你怎么知道的?”他脱口而出。

“您看上去很像是那种会把手边摸得到的任何小东西塞进书里当书签,然后一转身就忘个精光的人。说回来,”她的发梢在穿堂风中微微摇晃,“您可以开门了,博士。”

玉满堂迟疑了一下,本已朝门锁伸去的手又垂了下来:“你是选了我课的学生?”

“然后借助帮你找到钥匙的机会来讨好你吗?不,博士,我既不想申请论文延期,也不是国土安全局下属的‘搜寻钥匙事务官’。我的名字是雾瞳,为了帮助你实现愿望而来。”

“实现愿望?”玉博士露出了看到蹩脚骗子时忍俊不禁的表情:“这可真是个惊喜。你的神灯呢,小精灵?”

雾瞳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显然早已预料到这种反应。

看到她沉默不语,玉博士摇了摇头,耸肩道:“谢谢你帮我找到钥匙,这的确是我五分钟前最大的愿望。”说着,他把钥匙插进锁孔里,刚刚朝右扭了一下——

“史前文明。”

身后简洁的四个字,顿让他的动作怔了一下,随即头也不抬地继续转动钥匙:“你还调查了我的研究兴趣?对你这样的年轻人来说,做到这一步也很难得了。不过遗憾的是,想要证实史前文明的存在不是擦擦神灯就行的。”

门开了,他走进去转身打算关门。如果不是门外少女终于开口说的一句话,他肯定已经成功了。

“我的确没有神灯,玉博士,因为能够证明史前文明确实存在的唯一证据——”

她轻一抬眼,额前发丝下湖青的颜色,在黄昏夕照的余晖中灼灼明亮。

“——就在你家的衣橱里。”

浴室门开了。

套着略显宽大的洋装、头发湿漉漉的雾瞳走出来,在他对面的圆沙发上坐下,就像她第一次走进这间公寓时做的一样。

她是一个凭借当前的人类智慧根本无法琢磨的奇迹。玉博士这样想。

当她准确指出碎玉琴之存在的时候;当她切下一小块琴身的木片,请他带到奥克斯福大学的实验室去分析成分的时候;当他被一脸震惊的分析员告知那块“木头”完全不属于地球上已知的任何一种物质的时候;当她独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一星期,再次拉开门走出来,怀里抱着修复完好、流光溢彩的碎玉古琴的时候;当那古琴闻所未闻的形制和工艺震动了学术界的时候;当荣誉和赞美朝两人潮水般涌来,她却将绝大多数的成果都算在他头上的时候……他都这样想。

“我只需要一点点的辉煌成绩,让神守学园愿意录取我就可以了,更多的知名度只会给我带来灾难。如果想对我表达谢意的话,就请您连同我的那一份荣誉一起活下去吧,玉博士。”

这是她在今天以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尽管如此,果然还是不可能完全坦然的吧-_-毕竟,他得到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不管她遇到了什么麻烦,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一定会帮她——为全世界所瞩目的老博士玉满堂早已如此暗暗下定决心。

因此,当雾瞳终于抬起头,表示希望他能把一样东西交给她时,老博士立刻答应了。

“甚至不问我想要什么吗?”她偏了偏头,脸上似有若无的酒窝稍稍淡化了他见她淋雨而来时的担忧心情。

什么都可以——玉博士本来想这么说,一转念觉得颇有说大话的嫌疑,于是改成了更为严谨的询问句:“那,是什么东西让你冒着大雨深更半夜跑过来?”顿了顿,圆眼镜后的眼睛里有了一丝久为人师者的审视:“说回来,我记得神守学园是全封闭的吧,晚上你不用待在宿舍吗?”

语落的一刹,他没有错过那双湖青眼底细浅的阴影。

但,再次开口的她,却依然语声平静:“我想要那块木头——或者说,你曾经认为是木头的东西,博士。”

玉博士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木头?我认为是木头?那是……啊!”

他想起来了:那块曾被雾瞳从碎玉琴上切下来,交由他拿到奥克斯福大学实验室进行成分分析的古琴碎片。

一时间,他的表情有些古怪,起身翻箱倒柜半天,终于拉出一只不起眼的小匣子交给雾瞳。后者打开匣子看了一眼,点点头站起来:“谢谢你。那么,我走了,博士。”

“诶!什么什么?”玉博士匪夷所思地看看窗外又看看她:“都快两点了,而且还下着雨——”

“雨停了,博士。”

“——你一个小女孩——”

“我已经十六岁了,博士。”

“——一个人走在路上——”

“敲你的门之前我就叫过出租车了,博士。”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人放心!不行,小瞳,我可绝对不会允许你……”

“湿衣服我都带走了,酒店有烘干机,你借我的衣服明天早上会让人送回来。而现在,就让我找一个没有人的角落默默地为打扰了您这么久而感到羞愧万分——”

她的声音突然顿住了。

“我说了不行。”玉博士相当威严地朝她俯身,教训道:“两点了,像你这样的小姑娘……”

“不是什么小姑娘。”

微哑低声了无波澜地打断了他,纤柔发尾后,她的侧脸阴影幽邃,唯有语声安然,听不出悲伤。

“我啊,只不过是一个活了太久,而忘记‘心’是什么的可悲之人罢了。”

在玉博士的一滞之间,她已经推开门走了出去。

走进那与湿冷空气一齐扑面而来的黑暗。

走出公寓大门,出租车正敬业地等在楼下。雾瞳坐进后座,报上这座城市最高档的一所酒店的名字,任由悄然滑下路沿的轿车将自己载进了雾色稀薄的长夜中。

口袋中的木片隐隐发烫,烫得几乎要灼穿她的衣服。不由自主,她探手进去紧紧握住了它。

那让她怀抱着对时间与神灵的藐视,跨越万年时光而来的约定。

“金葡萄大酒店?您真是出手不凡,小姐。”值夜班闲得无聊的出租车司机开始跟她搭讪了。

敷衍的答话停在了她唇边。

从司机嘴里吐出来的,竟是她熟悉的声音。

那绝不会被错认的,明快、轻佻、高高兴兴的少年音色。

仿佛感受到她一刹间悚然变动的心情,司机慢悠悠抬手摘下了自己的帽子。顿时,长发如水,倾洒而下,窗外呼啸而过的路灯余影,在车内映射出了一片暗红幽芒。

这绝不会被错认的长发。

司机轻一侧目,微笑着朝她点头,分隔前后座的栏杆把阴影投在了他脸上,猫一样的金瞳,在阴影中明暗无定。

空荡荡的马路上黄灯闪烁,出租车速度渐慢,停在了斑马线前。雾瞳不动声色地拉了拉车门——如她所料,门被锁住了。

“不错的副业。”她笑了笑,耳边听到了只有她才会意识到的青鸟啼鸣,它正焦急着无法把武器送到主人手中。“不过,你不至于缺钱到这种地步吧,月少爷。”

穿着司机制服的月黯愉快地靠在了椅背上:“诶呀,那种让人伤心的假身份就不要再提了。”

雾瞳霎时瞳孔轻缩,甚至不及抬头,猛然朝旁滚倒,但,终究已经晚了一步。

“嗤……”

千万根纤柔红发,倏地穿过栏杆朝她涌来。

似云又似雾的柔软触感。那一瞬,她恍惚感到自己跃进了深深的海底。

几乎同时,脖子陡然一紧,窒息感火辣辣地涌了上来,那一缕缕红发紧紧地勒在她气管上,残忍而稳定的力量,仿佛来自暴徒的巨掌——而不是水一样柔美的发。

刚刚浮现在心头的猜测被证实了。

“你……是……”她想抬起手,一绺红发立即将它牢牢缚在了原地,力量从指尖迅速流失,唯有嘶哑的气声从被挤压的气管中“嘶嘶”外泄!

“……辉月……流……”

“啊~”月黯悠游地靠在椅背上,任由长发穿过栏杆肆意妄为,“没错,我是辉月流的传人,让你感到困扰了吗?真是抱歉的说~”

回应他的,是后座一阵喉部软骨断裂的“喀喀”碎响。突然,长发间一切挣扎的力量同时消失了,少年轻一牵唇,收回云雾般飘散的头发顺在胸前,一脚油门踩下去,从刚刚变成绿色的信号灯下从容穿过。

明绿的灯芒照在红发上,折射开一片幽诡的颜色。

几分钟以后,一路小心驾驶、避免超速的出租车在一条僻静深巷里停了下来。月黯跳下车,干净利落地换下对他来说稍显宽大的司机制服,把它们扔在车顶上,然后打开后尾箱,从里面拖出一个昏迷不醒、只穿着内衣的男人——这辆车原先的主人——给他穿上原本就属于他的制服,将他重新塞回驾驶座。完成这一切后,月黯看了看手机:凌晨两点二十八分。

距离司机恢复神智还有五个小时。

那时,经过这里的路人会发现他——还有车后雾瞳的尸体。出租车公司会保留雾瞳叫车和司机出车的记录,所谓“百口莫辩”就是这个意思。

一念及此,他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收回手机径直离开现场。对于死在自己手中的尸体,他从来不看第二眼,这是身为紫星杀手的他出道多年的习惯。

即使那具尸体刚刚把他最好的朋友变成尸体,也是一样。

想到“尸体”两个字,他的目光霎时幽暗。

……小邪。

脸沿红发被风扬起,细浅的黑暗,在眼底浮掠无定。

隐隐地,耳边又响起了救护车与警车尖啸的声音,那一刻,即使是纷乱旋转的灯光,也照不到远方暗影中独自注视着这一幕的他。

听说,被抬上救护车的人已经没有呼吸了,医院纯粹是看在风家的面子上,才答应尽尽人事。

听说,杀死他的是一把锋利的锐器。

听说——不,他亲眼看见,最后与风邪在一起的人,是……

活力蓬勃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把他吓了一跳,一把抓起电话:“你好。”

电话那边,一个急促高亢的声音叽里咕噜说了一堆,最后的那句话,让他握着手机的五指一刹收紧!

“什么?”他霍然抬头,阴影中的金瞳光芒灼灼,“真的吗?真的——”

咔。

身后细小的响动,在一飞秒内将他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啪嗒。门锁轻响。

电话彼端的声音仍在飞快地继续,他却披覆着黑暗伫立当地,红发如瀑,垂落腰畔,似隐若现的暗色光灿,模糊了他背影的轮廓。

半晌,他轻轻闭了闭眼,按掉手机,假装镇静自若地转身——

迎上了他这辈子所能想象的最大惊骇。

深巷之中,出租车后座的门又响了一声,随即……徐徐敞开了一条缝。

在他瞬也不瞬的僵硬视线下,缝隙渐宽,渐渐露出了推门的手。

惨白泛青的纤细小臂。

……

长巷死寂一片,时间像被锈住了一样拒绝流逝。

好几个世纪以后——至少僵立原地的月黯这么觉得——车门突然被猛地掀开撞在墙上,发出了一声险些让他心脏停跳的巨响。下一秒,一道人影跌跌撞撞地翻滚下车,踉跄歪斜了好几步,才勉强扶墙站稳。

围墙的影子斜斜投落,遮住了这人的半张脸,曝露在苍蓝光线中的右眼睑轻轻一颤,缓缓掀起。

那不祥的宁静青瞳。

“你的手机铃声……上届羽毛球锦标赛的主题曲?真是……”一语未落,她剧烈地咳嗽起来,下意识用手按住了淤血未消的喉咙,唇角却如挑衅般微微牵了起来。

“……让我想哭的品位。”

咳嗽声又一次撕裂阗寂,她忍不住蹙起了眉头,看上去非常痛苦,但却完全没有他想象中的虚弱之色。借助观赏影视剧作品的经验,月黯反复再三地跟自己确认鬼魂既不会咳嗽,也不会吐槽,总算获得肯定答案后,他用难以察觉的幅度松了一口气。

但几乎同时,他的目光就沉了下去。

“你竟然没死?”他开门见山地抛出问题,视线不动声色地逡巡,寻找等会打起来时的有效掩体。

又一阵剧烈咳嗽后,雾瞳终于力竭后仰靠在了墙上,任一缕乱发垂在眼前,遮住了不知来处的晦暗蓝光。

“无论如何……就是死不了啊,混蛋。”

这出乎意料的答案让他暗暗警惕的目光滞了一下,飞速瞥向她,映入眼帘的却只是波澜不惊的侧脸,凌乱的浅色发梢间,脖子上的勒痕分外刺眼。

“掉进水底也好,从悬崖上摔下来也好,被地震倒塌的房子埋上三十天也好,被大火烧得没有一块完整皮肤也好,把匕首刺进心脏也好,把氰酸当饮料喝也好,被辉月流的传人选中也好……一切能够夺走常人生命的事情,对我都没有效果。我是被永远禁锢在十六岁零一百二十三天的怪物,无论死多少次都会重生……当然了,我是‘凤凰’啊,”她的唇边掠过一抹悠然的微笑,无悲无喜,“真是个可笑的好名字,我爱死它了。”

月黯眼中惊诧的神色一分分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悄然眯起的笑意,还有笑容中闪烁无定的冰冷金光。

“的确是让人羡慕的体质。但这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都还没有学会涅槃,比如,”他停顿了一下,才柔声继续,“小邪。”

昏暗的光线像桂子一样悄悄落在了她肩头,但她只是冷淡地垂下了眼睑:“无论我会不会死,对于想要我命的人,我都不会手下留情。”

——小邪想杀了她?

月黯的眉峰顿时耸动了一下,一直坚守在心中的城防悄无声息地开始松动——但,还没有松动到让他表现出来的程度。

“于是我遗憾地发现,”他偏了偏头,红发在风中优雅而无辜地飘摇,“我已经具备被你‘绝不手下留情’的资格了。诶呀,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场神奇的对话开始以来第一次,雾瞳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随即,她站起来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我杀了你的朋友,你也杀了我一次,算不上扯平,但就到此为止吧。而且,”纤细的背影在黑暗中顿了顿,却终究没有回头,“这种没有报酬的杀戮,还是不要再发生了。”

凌晨的街道静得像一座鬼城,与阳光下的繁华迥然相异。久历这样的变化后,会渐渐分不清哪一面才是世界的真实。雾瞳走在这片早就习以为常的死寂中,心不在焉地考虑着一些有一搭没一搭的问题,比如,如果自己被夜巡的警察看到,该怎么解释脖子上的伤,又比如,这样靠步行到底要哪一年才能到酒店……这些问题的全部意义就在于扯住她的思绪,阻止它们回到“风邪”这个名字上。

就在这时,身后轻快的唤声阻住了她的脚步。

“我家就在这附近哦,”月黯站在路灯下,笑意浅淡,“怎样,小瞳会赏光吗?”

雾瞳顿了一秒,继续走路:“这个建议听上去既安全又让人舒心——住在一个半小时前还一心想勒断我脖子的人家里。”

少年毫不介意地弯起了眼睛,热情洋溢地说:“就像你说的,那是半小时前的事。”

“有道理,我要建议全世界的罪犯都这么跟警察道歉。”平淡语声中,她已经快要转过街角了。

月黯叹了口气,扬脸注视着路灯柱上奄奄一息的牵牛花:“其实,我上星期才刚让佣人买了一箱可乐放在家里。”

前方纤小的背影立即顿住了。

而他则漫不经心地补充完毕:“可口可乐。”

尽管月黯自承并非真正出身名门,但考虑到他超人气平面模特和辉月流传人的身份,雾瞳看到他推开一扇位于花园公寓高层的房门时,并没有觉得不可思议。但,灯光亮起的一瞬间,她依然被强烈震撼到了。

诚然,这一屋子美轮美奂的家具非常引人瞩目,但这完全不是重点。重点是——

——哪……哪有这么自恋的!骗人的吧!!

只见正对着房门的整面墙上,密密贴满了尺寸不一的照片,甚至不需要仔细辨认,每张照片里耀眼的红发就足以让她得出结论——这所有相片的唯一主角,就是月黯本人。

戴着墨镜坐在金字塔下的月黯、站在大都会博物馆前的月黯、与郁金香花农一起咧嘴大笑的月黯、裹在滑雪服里自信满满的月黯、抱着北海道长脚蟹兴高采烈的月黯……这些画面的背景遍及世界每一个角落,在某几张照片上,那一头红发的家伙甚至还只是个小学生。

忍不住,她的手又悄悄摸到了脖子上。

“你的副业真的很多。”她似有若无地瞥了他一眼,语气终于不像之前那样夹带戒备了。

“小瞳现在看到的才是正业。”一罐可乐从旁边抛了过来,深更半夜,他的声音依然愉悦万分,“我一直想开一艘船去周游世界,每次想想就激动得睡不着呢~”

“这种事现在就可以去了吧。”

“不行哦~恐怕,永远都不行吧。”

她不由目光微闪回头:“为什么?”

房间彼端沉寂了一刹,才终于传来了轻快的嗓音:“我的时间只有一半是属于自己的……嗯,小邪也是。只有二月、四月、六月、八月、十月、十二月,双数的月份,我们才可以自由行动,其他的时间,只能待在神守附近的土地上。”

“假如离开了会怎样?”

“暴毙。”

毫不拖泥带水的干脆回答,像是在讲述一个与椰林绿树有关的欢乐故事。

“……”

一些久远的记忆让她沉默了,月黯却已经在里间叫着她的名字。穿过一条短廊,她发现自己来到了一间暖色调的舒适客房里。虽然是客房,这里依然不乏主人的气息——不同型号的指南针由大到小在墙上嵌成一排,变成了极具趣味的装饰。指南针下方的吊钩上,挂着五台样式各异的望远镜。仿佛感到雾瞳的注视,月黯摘下一只望远镜递给她,在她透过镜片观察窗外时热切地解释说:“我最喜欢的一只双筒望远镜……8倍放大,40毫米口径,高解析非球面镜片,即使看很远的地方也不会产生影像畸变。当然了,价钱也不便宜,但我用不着考虑价钱。杀手真是个好职业,你觉得呢?”

炫富完毕后,热情的主人怀着永远用不完的充沛精力告诉她只管把这里当成酒店房间随便祸害,随后道着“晚安”蹦蹦跳跳地走出门——

“你还没有说,”雾瞳忍耐了一晚上后,终于皱着眉开口,“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门边,刚刚握住门把的手又慢慢松开了。刚才介绍望远镜时明亮迸射的热情,在他的背影中缓缓消散。

“那半枚子弹,”他没有回头,只语声轻柔,“你一直随身带着吧?”

湖青色的瞳孔轻一收缩,她的手无意识地向口袋探了一点。

“所以,你已经猜到了,那不是真正的子弹,而是小邪亲手制作的发信器。”月黯注视着走廊地毯上的奇异花色,眼底清浅的光色,溶解着不可琢磨的明度,“就算你走到天涯海角,他也希望自己能找到你。那个家伙可是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哦——”

温暖的灯光在一片寂静中氤氲弥漫,无垢的颜色,仿佛那已死少年的通透嗓音。

“——‘凤凰已经孤单很久了,但我还是希望……即使只有这一次,能够让她和这个世界有所羁绊。’”

房门无声闭合,缭绕余音降落在了床头柜唯一一张镶框照片上。

神守学园的大门前,月黯猫咪一样的微笑后,某个绿毛自然卷明显正在走神打哈欠,碧眼兴趣缺缺地凝视着阳光灿烂的世界。

透过那样宁静而温柔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