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她吗?”

“在哪里?”

“被校董会破格录取的女孩子?”

“她真的有十六岁吗?看上去不太像……”

“别看她那样,可是前一段时间非常轰动的人物呢。那把据说能够重写人类历史的古琴‘碎玉’,完全是因为她的研究成果才能够复原成功。”

“这种事情——有点匪夷所思吧。是不是哪里传错了?”

“不可能!如果不是复原了碎玉琴,以她那种平平无奇的背景,怎么可能被神守学园录取?”

“‘平平无奇的背景’?似乎不是这样呢。”

“哦?你是说她来头其实很大?”

“不是。我听说,她的背景……是个谜题啊,连校董会都调查不出来。要知道,那可是神守学园的校董会诶……”

这句话一出来,纷纷攘攘的议论声顿时低了下去,聚在一起闲谈的女孩子们像触碰到什么禁忌一样默契地闭上了嘴,向着小路那边遥遥走来的身影投去了混杂着好奇与探究的目光。

那道纤巧娇小的少女身影。

踏着清晨错落水润的阳光,少女渐渐走近了。将要从女生们身边走过时,似感到她们注视的视线,她的侧脸微微一滞,安然回头。

“早上好。”

清甜而微带沙哑的声音,带着需用时间沉淀的教养。蓬松发丝下,湖青色的双瞳明亮沉静,如同盛夏深邃的湖。

虽然感到惊讶,但是,能在这所学校读书的大小姐们当然不会因为一个陌生人突然的问候就慌了手脚,当下纷纷回礼。湖青眼瞳的少女点了点头,抱着书正要离开——

“请问……”

少女的背影一顿,回身:“有什么事么?”

大胆开口说话的女生带着努力收敛的好奇心,友好地说:“对不起,你是雾瞳吗?”

这个问题有点唐突,顿时让她的同伴们露出了些许尴尬的神色,但是,被询问的少女看上去并没有介意。

“不是什么吉利的名字。”她的眸子微微一弯,湖青的亮色闪闪发光:“只有最恶毒的化学武器才会把雾气弄成我瞳孔这样的颜色。”

问问题的女生露出了放心的表情,由衷地说:“我觉得你眼睛的颜色很漂亮。”

“我看我最好赶紧离开,免得不小心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雾瞳轻挑眉毛淡淡看了她一眼,丰满脸颊上轻浅的酒窝却柔和了这个略显自嘲的表情。

对面的女生还想说话,但是身边的同伴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袖子,让她识趣地打住了,只落落大方地露出了笑容:“认识你很高兴。我叫蓝葵,高一C班。”

雾瞳再次点了点头,悠然走远了。

看着她的背影,蓝葵的同伴之一偏了偏头:“她有点古怪,是不是?”

“是有一点。”另一个女生说:“不过,我挺喜欢她。”

“另外,我得说,”蓝葵看上去心情很不错,“我们学校的制服,跟她眼睛的颜色一点都不衬。还有,我现在完全相信那件事了。”

“什么事?”

“她修好了那架什么玉琴。”

蓝葵所说的制服,是神守学园标志性的米黄色嵌深紫袖口的外套+与袖口颜色一致的短裙,高明的设计使它显得雅致高贵,与神守学园悠久的历史和赫赫的招牌正相映衬。

同时,它的确与湖青色的眼睛一点都不衬。

雾瞳自己也发现了这一点,但却毫无办法。

作为贵族学园中的贵族学园,神守学园的环境无可挑剔。高顶圆拱的半开放式走廊之外,扶疏花丛只闻香味就知道是非常名贵的品种,更远处,典雅的石制建筑幢幢积沉时光,静立青空之下,气度高华。

一抹湖青色的影子无声划破这静穆的景色,消失在了更远的云端。

“那只鸟,是你的宠物么。”

低沉悦耳的声音毫无征兆地打破了廊下的空气,却一点也没显得突兀。

抱着书走路的雾瞳脚步顿时一滞,额前发丝缕缕垂落,敛去了她眼底一掠而过的惊讶神色——

——有人在那里?

一时间,她没来得及反应。只一刹,却已错过了唯一有效的反应时间。

“从你的反应来看,答案应该为‘是’。”那声音又响了起来,根据声音来处辨认,那个说话的人正靠坐在走廊下当围栏用的长椅上,但他的身影却完全被柱子遮住了。

雾瞳依然没有说话。

这种时候,说什么似乎都没用了。

一般人在听到刚才那种没头没脑的问题时,正常的反应应该是条件反射的“什么?”或者“谁在那里?”,但,她却因惊讶而迟疑了半秒,等于默认了自己知道那只湖青色大鸟的存在。

这样的试探,只在猝不及防扔出来时有效。那个人,该不会一直在策划这一幕吧?

就在这时,坐在廊柱后的人又说话了。

“一般来说,我只要坐下来就会懒得起身。”的确,那个声音虽然动听,但却带着分明的懒散,无论说着什么,都是清清淡淡的语调。“不过,对于像你这样本应该早就成为神话传说的人,我还是愿意向你展示我的尊敬——”

说着最后一句话时,石柱后响起了衣料“悉悉索索”的摩擦声。雾瞳带着些许奇异的心情,看到一双穿着神守学园制服的长腿从柱子后伸出来,踩到地上,随即慢悠悠站了起来。

微风穿堂而过,像谎言一样温柔。

或者,像站在那里的少年发梢微微蜷曲的弧度。

他的身材颀长清决,凤眼青碧,与制服非常衬,这让她感到有点嫉妒。墨绿色的绻发清爽整洁,皮肤白皙,和古典的五官一道让人联想到飞檐画角的古老东方。

少年的左手心不在焉地揣在衣兜里,看上去一点都不可靠,但那平静注视着她的视线却正传达着完全相反的信息。

“在‘飞鸟流’被认为早已失传的情况下,很荣幸能见到你——”

说这句话时,少年的表情毫无变化,但声音中奇异的温柔磁性,却透出安闲的气质。

“——完全传承了‘轻刀’奥义的……‘凤凰’。”

沉默如同灰雾般盛大地落在了两人中间。

走廊外,阳光清润如水,花影摇曳一地。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雾瞳忽然开口,一笑打破了这段沉默,“‘凤凰’这个词作为对人的称呼都显得非常可笑。”

“这么说你承认了?”

“我想,我的意思是你认错人了。”

说完,她的表情舒展了一点,有礼有节地垂下了目光:“我的名字是雾瞳,十六年来只有这一个名字。我是上星期才来到这所学校的,目前在高一A班。”

“我叫风邪。”少年很快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目光却依然未曾离开她的脸:“雾瞳,是指‘梧桐’么——凤凰栖居的神树。不过,这大概是我想多了吧。”

雾瞳礼貌地没有接话,但一瞬间不由自主高挑的眉峰上分明写着“你的确想多了”这几个字。除此之外,她表情中那一种由于看到了疯子而既怜悯又同情的成分也不是特别难以辨认。

看到风邪似乎没有再说话的意思,她用难以琢磨的平静眼神看了他一眼,经过他身边离开了。

——带着我的视线无法穿透的……庞大“混沌”。

风邪垂目未语,墨绿的发梢下阴影摇曳,遮住了眸底的光。

身后的脚步声渐渐去远,终于消失不见。

良久,他忽然身体一晃朝旁倒去,懒洋洋靠在了石柱上,在这之前,右手已经握住手机播出了一个熟悉的号码。

响了三声后,一个清柔的少年声音从手机那边响了起来——

“喂,小邪?你会打电话给我还真是难得呢,我本来以为,对你来说‘把手机举到耳边并且还要持续三十秒以上’这种事情是完~全不在考虑范围之内的哟。”

风邪仿佛没听到这段话里明摆着的嘲讽,表情毫无变化地开门见山:“有一个叫做雾瞳的人——”

“哦哦哦~~~”电话那边的声音因大感兴趣而瞬间变高了:“那不是我们班这学期新来的天才少女嘛~是小邪喜欢的类型吗?不过,提前告诉你,她的人气可是很高的,另外,搭讪女孩是很不适合你这种懒人的活动。”

“天才少女?”青碧的凤眼因在意而微微眯了起来。

“这件事情很复杂耶,我们见面说吧,午饭时在学校餐厅可以吗?”

犹豫了一下,“好吧。”

“太好了,我想吃三楼的——”

“一楼。”

“……小邪你不能这么懒啊,会让人讨厌的。”

“一楼。月黯,我认为那个叫雾瞳的人,是……”风邪顿了顿,慢悠悠转身,任由蜜金色的光线汩汩盛满了视界,“……飞鸟流的传人,凤凰。”

电话那边,名叫“月黯”的少年一直敏锐准确的反应霎时滞住了。

过了很久,他的声音才带着几分之前不存在的慎重重新响起:“可能性?”

“九十五。”语落的一刹,风邪一直放在衣兜中的左手悄悄收紧了几分,抬眼时,眸光安然。“不,应该有九十八。”

月黯似乎长出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那声音里存在着些微惋惜的成分。

“我明白了。那么,这件事要告诉阿透吗?最近几天都有社团活动,想要瞒过他可是有着相当的难度耶。”

“那你就去挑战这件有难度的事吧。”

“……我恨你。”

“嗯,那就这样了。”风邪说着垂下了手,手指刚碰到“挂机”键,又听到了月黯说话的声音,不由重新把手机放到耳边:“你说什么?”

“突然出现的凤凰,到底代表着什么意义呢?”月黯悠悠闲闲的清悦声音里带着不可思议的轻佻:“该不会,她是来拯救我们的吧?”

“你刚刚撞到头了?”

“才不是呢,我很清醒地在说话哦。呐,小邪,如果能够从这种世世代代被禁锢的命运里解脱出来,我可是愿意付出——剪掉半公分头发的代价。有时候,甚至会有点嫉妒飞鸟流的家伙们呢,他们索性从这世界上消失掉了……啊啊~真想到外面的世界里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啊~~”

风邪没有说话。墨绿色的绻发,在他脸沿弯成了温柔的弧度。

“小邪,你在听吗?”

“啊。”

“你不觉得,凤凰的突然出现意味着转折的契机么?”

“也许吧。”

“什么意思?对你来说,稍微预测一下结果应该是轻而易举的吧。”

长廊之下,墨绿色的眼眸安然无波,有如埋藏着孔雀石矿的深深静潭。

然后,风邪慢悠悠拿下手机,轻轻地、坚定地按下了“挂机”键,随即懒洋洋踱进花园,找了一张角度最好的长椅舒服地坐了进去。

——月黯,我那么说的意思是……

他揉了揉眼睛,依然毫无变化的表情,与其说是为人深沉,解读成“反应迟钝”大概会更有说服力吧。

……她身上庞大得像马头星云一样的“因果”和“混沌”,我连一点都看不透。

她到底,活了多少岁呢?

突然之间,毫无理由、疯子般地这样想。

风邪。

湖青色的眼瞳,安静映照着笔记本中央这被层层描画的名字,良久,良久,忽然放下笔,拿出手机在搜索页面上键入了这两个字。

搜索结果迅速就出现了,每一个页面,几乎都只有内容相似的短短一行——

“风邪,金葡萄连锁酒店集团所有者风一一的幺子,目前就读于著名的贵族学园‘神守’。”

——就这样而已?

她随便翻了翻风家其他五个孩子几乎各自都可以写一本专著的辉煌履历,不由轻轻皱起了眉头。

——是被人为操纵了么?一切关于他的信息……他果然不只是一个普通的贵族少爷而已。

能够把信息控制到这种程度,在他身后的,是远比金葡萄集团更庞大、也更会隐没自己的机构……不,甚至他到底是不是风家的孩子都还不能确定。如果是“那个组织”的话,为一个人编造无可怀疑的身份,应该是轻而易举的吧。

太过巨大的东西,反而会让人忽视它的存在。比如,天空外的宇宙,过于长久的时间,还有无声无息地存在于这世界背后的“它”。

淡淡的幽光在她眼底无声潜没,难以窥测尽头。

很快地,就可以再次见到你了吧……阿弑。

我怀抱着地,一直只是渺茫的希望,但,为了与你之间的约定,即使那希望只是一根细线,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随之前行,怀抱着对时间与神灵的藐视,还有……

……庞大得像马头星云一样的孤独。

“理论上来说,世界上的一切事物之间都存在着联系,通过作为‘联系中一环’的微小现象,可以知道现象导致的结果——换言之,就是‘预测未来’。但,这只是‘理论上’而已……”

讲台上的声音灌进了她的耳朵。她淡淡抬眼收回手机,把笔记本上写着风邪名字的那一页翻了过去。

“……在实际操作中,预测未来的行动会因‘混沌’的存在而失败——所谓‘混沌’,简单来说就是指因不确定因素太多而使未来变得难于计算的现象,想要预测的目标在时间维度上距离当下越远,混沌现象造成的干扰就越大——”

稍有谢顶的物理老师在讲台上自得其乐地滔滔不绝。从他那充满了艰涩术语与诡异语序的、难以划分主谓宾的讲课方式看,如果他不是一门心思想把所有人都难倒,就是有着一个严谨的科学目的——记录下学生们从听到不能理解的课程内容到渐渐心不在焉再到完全转移注意力之间的时间变化,然后绘制成曲线图。

“如果我有一台时光机,”雾瞳听到隔壁戴眼镜的男生凉平一边表情愤恨地记笔记,一边低声咕哝着抱怨,“我一定要把牛顿和爱因斯坦都谋杀在床上。”

雾瞳从藏在课本后面的《Salt Light》第二卷中侧了侧目,瞥了一眼他面前涂满墨团的物理笔记,随即收回目光淡淡道:“牛顿我不太清楚,但是,爱因斯坦睡觉的时候是睁着眼睛的,你大概很难鼓起勇气下手。”

凉平飞快地瞥了她一眼:“你见过?”

“实际上,”她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用谈论天气变化的平淡语气说,“是他夫人告诉我的。很可爱的一位女士。”

凉平冷冷盯了她两秒钟,脸上却忽然露出了一点笑容。正在这时,下课铃响了,一种没法掩饰的如释重负的气氛立即充满了整个教室。雾瞳合上没写两行字的笔记本,正收拾东西时,凉平的声音又凑了过来:“明天下午是社团招新的时间,你知道吗——认识爱因斯坦和牛顿的万事通小姐?”

“楼下的公告栏已经说过这件事了,不过我还没有认真看过社团介绍手册。”雾瞳轻一侧目,湖青色的瞳光明亮沉静:“你有推荐?”

作为贵族学园中的楷模,神守学园毋庸置疑是直升式的。换言之,一个初中在这里读书的学生,可以无需考试就直接升上神守的高中和大学。此刻坐在雾瞳身边的眼镜男凉平,正是通过这一途径坐在高一A班的教室里的,因此,他在神守学园里渡过的时间远比刚来这里一星期的雾瞳长。

凉平挺起了胸膛:“嗯……我已经加入了‘不思议研究会’——”

“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

几乎同时响起的两个问句,其中之一毫无疑问来自雾瞳,但另外一个声音,清悦柔和,带着仿佛逗弄人般的轻快声调,却是从两人身后传来的。

湖青色的眼瞳微微一闪,但那转瞬而逝的亮光,却安然消没在了她回头时轻轻飞扬的茶色发丝下。

“月黯?以你的家世及由此推断出的教养,似乎不应该作出偷听别人谈话的举动。”雾瞳的酒窝轻轻旋了起来。

在她身后两排处的少年闻声露出了轻佻的微笑。

那是一位毋庸置疑的美少年,此刻正坐在自己的桌子上,朱红色的头发长至桌面,发质却好得让人嫉妒。这样耀眼的红发,配着少女般纤细的体型和白皙的肤色,从远处看即使将他错认为女孩子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他有着线条柔和的精致五官,磨砂金色的双瞳像猫一般眼角上挑,因笑容而眯起时,却闪烁着嘲讽而饶有深意的光芒,让人难于揣测他的心思。

“说到社团的话,”月黯晃了晃手指,雪白的牙齿从微笑间露了出来,“如果不介意,请在明天下午五点钟到四号楼的404号房间来吧,雾瞳同学。”

“那里是?”

“按照惯例,在这里我应该说‘来了就知道了’。”

说完,他不知怎地已跳到了地上,脚下像装了弹簧般蹦蹦跳跳地走出了教室。一转身,却又从窗户外探出了半个身子,趴在窗台上表情轻快:“非要说的话,那里对小瞳你来说,应该是‘家一样的地方’吧。”

轻轻笑着挥了挥手,他踩着像跳蚤一样灵活的步伐消失了。

——家一样的地方。

雾瞳注视着他离开的方向,慢悠悠托腮靠在了桌子上。

——为什么,今天碰到的都是奇怪的人呢?

说“碰到”并不准确,实际上,在她第一次走进神守学园高一A班的教室时,就已经对那个有着一头超级显眼的朱红长发的少年印象深刻了。没费什么功夫,她就知道了他的名字——简直没办法不知道,只要她坐在教室里,关于他的各种消息就会像宇宙微波背景辐射一样无孔不入地到处弹射,而发布这些消息的人当然是月黯的粉丝众——换言之,神守学园将近三分之一的人。

想必,做一个超级明星也是有着各种烦恼的吧@@每当雾瞳看到班上女生聚在一起翻着刊载月黯最新照片的杂志时,总是颇怀兴趣地这么想。

忽然,有些神游物外的她意识到凉平在叫自己,不由歉然回头:“对不起?”

头发乱糟糟的眼镜男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有点紧张,每隔几秒就要用手摸一下鼻子:“这么说,你会去那个地方了?四号楼404?”

“这件事……”她沉吟数秒,眼睛终于微微弯了起来,视线重新回到了窗外:“……我似乎还有二十四个小时,可以用来考虑不去的理由。”

而她看上去根本就没有在认真考虑。

“谢谢。”雾瞳道谢从书店收银员手里接过找零,抱起摇摇欲坠的一大摞书走出了店门。

作为唯一一家被允许在神守学园内营业的书店,这里的书籍门类非常齐全,能满足各类人群迥然相异的口味。除此之外,任何持有神守学生证的人都可以在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书时申请特别订货,非常方便。

雾瞳正是通过这种途径买到了此刻抱在她怀里的每一本书。它们无一例外,都是各个设有轻小说部门的出版社本月最新发行的单行本。自从她喜欢上了这种近些年才悄然兴起的文体后,像这样抱一大堆书回家的事情已经成了每个月的必修课。

时间已经不早了,夜晚的学校光色渐暗,古老的石墙屋宇在重重树影后沉静无言。想到回宿舍后可以读到全新的故事,她不由感到心情愉悦,微微加快了几分脚步。

然后,杯具就在这一瞬发生了。

“啊——”

她的小腿被地上的什么东西一碰,惊叫一声失去了重心,手中高高堆起的书霎时摇摇欲坠,和主人一起朝前倾斜——

月色斑驳,光影摇乱。

蓬松的发梢如被奇异的力量牵动般,飞扬又落定,纤细身影微微一晃,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的瞬间。

风声重又安稳。

她安然无恙地站在路边,怀里的书山只略略倾斜了一点,有惊无险地没有酿成事故。忍不住,她轻轻松了一口气——

——幸亏一直没有松懈身体的锻炼,否则一定会摔得很难看啊。

她把书山扶正,正要继续走路,瞳孔却陡然一缩。

因为那完全没有征兆地响起在她脚边的声音。

“漂亮的身法啊……”心不在焉地拖长了尾音的少年声音,有着奇异的温柔磁性,即使只听过一次,也绝不会错认:“……刚才那种状况之下,即使是雪血那个家伙恐怕也会摔倒吧。”

雾瞳的表情悄然无声地沉了下来。

她的手臂慢慢垂落,被书山遮蔽的世界一分分显露出了它在夜色中的面貌。

那在路灯低调的光芒中似隐若现的叶梢。

那随着风声起伏涨落的树影。

那被光与影的交错映得明明灭灭的发。

墨绿色的发,发梢微微绻曲成了安闲的弧度。它的主人竟就这样背对着她坐在小路的正中间,淡漠的背影,毫无声息——以至于刚刚抱着书走过来的她,没有半点知觉地就撞在了他背上。

竟然……又一次地……

一瞬之间,一种久远得几乎让她遗忘了的情绪“蓬”地燃起在了骨血深处。

……被这个家伙……

浅茶色的发丝无声覆落,遮住了她眼底的光迹。

但,“这个家伙”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身后的异常,只闲闲注视着天上浑圆的月亮,平平道:“虽然刚才那只是一个意外,不过既然这么巧地碰到了你,就顺便把这个交给你吧——”

他的手伸进了制服外套的左边口袋里,摸啊摸啊摸,终于摸出了想找的东西,“哗”地朝后伸出手臂,让掌心中那枚闪闪发亮的小物件清晰地呈现在了她眼前。

“——另外半颗,我出于好公民的责任感上交给警察了。”

那是半枚子弹。

银亮的、光洁的子弹,被准确地从中间纵剖而开,平滑无瑕的切面,让人叹为观止。

雾瞳一语未发,只唇边平静得让人心悸的线条又收紧了一点。

被古老石墙和苍苍古木包围的世界寂静一片。

风邪的手在空中悬了半天,终于,他有些困惑地回头:“你——”

“在这个闪闪发光的小东西之前,我要是再否认,就愚蠢得可笑了。”

雾瞳忽然抬头轻轻打断他,同时用和语气一点都不兼容的强硬动作劈手夺过了他手里的子弹。

一霎飞扬的发丝下,湖青色的双瞳灼灼有光。那种光芒,与其说是单纯的激动,不如说是……

……怒火。

火大。

接二连三地,被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家里开客栈的自然卷男人玩弄于鼓掌之上。不能忍,不能忍,不能忍……我可是已经有——

“一万年……”

平静微哑的甜美低声,被一阵急速逼近的悸动惊破。

像遥远海潮的涌动,又像是叶梢在晚风中的交响,但实际上——

“扑啦啦……”由远而近的声音,倏忽已到眼前。风邪霍地抬头,只见到一张巨大的影子从天而落,轮廓边沿隐隐可见闪烁在月光下的湖青亮色!

——那是扑动的鸟翼!

大鸟一阵旋风般飞来,掠过雾瞳手臂的刹那,一直安静独立的少女忽然抬臂,用匪夷所思的动作从鸟爪中抽出什么东西——

“……没有像现在这样生气了。”

十几本书“哗啦啦”坠地。

抱书的人却消失在了月下。只有破空飞去的青鸟触落一地树叶,摇摇晃晃地飘荡着落在了风邪头上。

……一万年。

青碧凤眼波澜未起,只微微扑落的眼睑,在眼底惊起了点点细小的光。

顿了顿,他抬起手,想要摘下那两片粘在发间的枯叶。

但,已经晚了。

就在他抬手的一瞬,“呜——”空气被挤压的急促低响伴随着陡然的寒气倏忽逼近,扭曲的视界,如被长刀纵劈!

他的瞳孔蓦地一缩,说时迟,那时快,修长的手指一霎前探,拈起枯叶旋腕弹出。顿时,短促尖锐的啸声从两片树叶间疾速飞远,不远处,立即传来了“嗡”一声碰撞般的低响,几乎同时,他感到那道堪堪要劈到自己头上的刀气偏移了原来的轨道。

……呼。

似乎应该稍微松一口气,是吗?

不是。

“嗤”一声轻响,他左耳下的一簇头发被无声削落。

身畔栅栏下,一朵灿然盛放的白花玛格丽特悄无声息地从中折断,断痕光洁平整。

同一秒,本来辉洒在他眼前的月光毫无征兆地暗了下去。

有人站在了他身前。

刚才那气势浩大地劈过来的刀气竟然只是诱敌的假动作。真正的进攻,完美地潜没在暗夜里,没有发出半点声息滑进他的防御圈,在落叶一旋的短暂瞬间结束了战斗。

迅速、精准、致命。

“……”风邪身体微震,动作下意识滞住了。良久,良久,肩膀终于悄悄松落,淡淡抬眼,注视着夜色中逆光灼灼的湖青双瞳,声音清淡。

“只有飞鸟流的传人才会有这样登峰造极的身法。你是凤凰。”

平静的尾音,不是疑问的升调。

“我的名字是雾瞳,十六年来,只有这一个名字。”站在夜色中的少女瞳光沉静,蓬松的发梢间,纤细的脖子似隐若现。

月光在她身后盛大曳泻,勾勒出纤巧的浅银轮廓,莹莹光灿,仿若皇女的冠冕。

对生命与死亡平等而视的清稳气场。

压迫着空气的存在感。

顿了顿,她的眸子微微弯了起来:“不过,的确曾经有很多人叫我‘凤凰’,在——”

风声悚然低掠,掠过了她握刀的手。

“——已经覆灭了一万年的……那个国度。”

再次听到“一万年”这个比起神话更像笑话的数字,风邪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只目光下扫,扫过她右手中镌刻飞鸟的刀柄,移过刀柄前的护手,随即,停在了银灰色的刀刃上。

毫不起眼的黯淡色泽。

此刻,这把刀的刀刃正抵在他颈下大动脉的位置。纤细得像头发一样的轻盈触感,完全没有危险的感觉,但他知道这只是他的错觉。

也是曾经悄无声息地死在这把“轻刀”之下的每一个人的错觉。

用世界上最轻的金属“浮玉”打造成的刀,光泽黯淡,几乎没有重量,因此才能将刀挥出最快的速度。

有轻刀,就有飞鸟流。

那作为杀手公会五大流派之首的……传说般的存在。

轻盈无匹的身法和刀技,潜没于暗夜中的无痕行踪,传承着对于“杀手”一词的最质朴含义,却被认为已经深深埋藏在历史尘埃中的飞鸟流……它的每一代传人,都被满怀敬畏地唤作——

凤凰。

月光倾洒在神守学园僻静的小路间,有着湖青眼瞳的凤凰声音低沉而优雅,带着与她的外表毫不符合的沉静气度:“我得承认,在这里看到你让我有点惊讶。不过,只要我稍微认真考虑一下这整件事,就发现这种惊讶毫无必要。杀手公会当然会把自己的人安插在神守学园里,而你显然就是那个人——”

她顿了顿,像在致以敬意一样,朝某个被她用刀架在脖子上的人轻轻一点头。

“——五大流派之‘扶风流’的传人,风邪同学。”

“刚才看到你借助风力控制树叶进攻的独特手法时,我才发现自己之前把你看作普通富家少爷的想法简直浅薄到了惊人的地步。”

“‘风一一的幺子’之类的么?那是公会为我安排的身份。我的真实出身是孤儿院。”风邪的视线从薄刀上移开了。寂静片晌,他忽然抬手揉了揉眼睛,兴趣缺缺地平淡道:“既然已经没有了杀掉我的意愿,那把刀,可以让你的宠物拿走了吧。”

雾瞳一怔,用全新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收回了刀。

——很敏锐的感觉啊,这个人。

“是天生的能力。”平平语声中,风邪终于慢悠悠地站了起来,一边扑掉身上的土一边说:“我可以感知到事物之间微小的联系,之所以会知道你是凤凰,也是因为在子弹、青鸟和你之间感到了强烈的‘因果’。那种刀痕加上那只鸟,大概可以等于凤凰吧。”

这种事……

一霎间,那飞掠心头的熟悉感觉让她稍微有点坐立不安了。忽然想起今天物理课上老师东拉西扯讲了半节课的内容:“换言之,你能够预测未来?”

“不。我看不到‘以后’,只能看到‘联系’。”风邪垂下了手,清决无瑕的侧脸,在月下静若平湖:“关于‘未来’,我只知道一些小事,比如说,看到你的刀,就觉得自己的头要掉了。”

雾瞳的额角抽搐了一下,冷然回身:“白痴啊,你——”

戛然而止的声音,是因为前方的某人已经变成了一个哈欠连天的背影。

忍不住,她轻轻哼了一声,俯身捡起所有掉在地上的小说,刚待起身,低沉悦耳的声音又一次安然响起在了她身后。

“暂时,我不会把你的存在告知公会。”他说。

飘拂在她脸沿的发丝霎时无声垂落,她停了下来。

身后,传来了他慢悠悠走远的安闲脚步声。

古树的阴影遮住了她纤巧娇小的背影,完美地相融于黑暗,像一尾游弋在时间乱流中的鱼,潜没在人间的温热无以触碰的深水中,孤独又清醒。

脚步声被淹没在了“沙沙”叶响中。

忽然——

“为什么。”她毫无征兆地回头,轻轻出声唤住了他。

少年的背影顿住了,脚边丛丛灿然盛放的锦叶绣球花,在月光下辉映着鸽子翼尖上蓬勃清劲的灰蓝光泽。

几乎没有停顿,他平平道:“啊,或许是因为我懒得去——”

她的额角轻轻一跳:这是什么让人火大的理由——

“——又或者像月黯说的那样,”他一无所觉地淡淡续了下去,“是为了……渺茫的希望。”

语罢,他安然侧目,青碧凤眼波澜不起地倒映着远方屋檐下纤巧的人影,那穿越时空、裹挟混沌而来的……马头星云一样无以穿透的少女。

光与影在两人之间缤纷缭乱。

水雾般的光芒似有若无地照亮了他的半张脸,脸沿发梢的弧度安闲优雅,夜风明明轻柔得几近于无,但他身上草绿色的宽袍大袖却流云般猎猎鼓舞,映着眼底神明一样穿透一切的淡漠眸光——

不不不。

什么“宽袍大袖”啊。

她条件反射地摇了一下头,再抬眼时,风邪已经转身悠悠走远了,一身剪裁合体的制服愈衬得身形颀长优美。

……刚才,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会在他身上,看到一万年前“那个人”的影子?“那个人”和风邪,一样的青发凤眼,一样带着淡漠表情审视世界的神容,无论怎么看——

——相似得让人有一种被众神调戏的感觉……

“白沙瓦涅……”

她一分分收紧了手臂,怀里书封上颜色鲜艳、活力四射的人物,像是在嘲笑她忽然变得非常沉重的心情。

夜幕深浓,神守学园中灯光晦暗,白天猛烈的大风却渐渐收敛了声息,只时不时毫无征兆地卷起一阵幽冷气旋,仿佛幽灵曳袍而过的虚无背影。

这一片黢黑中,一个人远远地从社团活动室里走了出来,从那有些走调的口哨声来看,独自走在夜晚校园中的他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样镇静。

“又把我一个人留下来整理资料……”

“不思议研究会”的新社员、高一A班的男生凉平推了推眼镜,有些神经质地朝身边的灌木丛看了一眼,低声咕哝道:“是不是每年的新人都这么惨啊……阿嚏!”

冷风吹来,他打了个喷嚏,脚步顿时加快了几分。

……沙沙……

树叶摇晃般的低声从远处传来,让他条件反射地停了一下,缓缓抬头——

他孤单的影子在昏暗的月光下拖得老长。

果然是错觉。

他定了定神,踏下走廊的台阶,开始吹一首旋律欢快的曲子。

……哗啦……哗啦……

不知来处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比刚才清晰了许多。跑调严重的口哨声戛然而止,他有些惊恐地站在那里,脚下的石阶,反射着惨白的光线。

——到……到底是,什么啊……

“有谁在……那边吗?”他试探着问了一句。

回答他的只有落叶与地面亲吻的沙哑节奏。

他感到身体有点僵硬,忍不住朝柱子后缩了一点。几乎在他动作的同时——

……悉悉索索……

一分钟前还不太清楚的响动,这一次几乎就响起在距他几米外的花圃前,那绝不是什么树叶被风吹动的声音,而是——人类衣料相互摩擦的轻柔低响!

一霎间,他感到自己全身汗毛悚然倒竖,冷风侵蚀着他的勇气,让他僵在柱子后一动也不敢动。

时间悄然流逝,世界安宁一片。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手指终于轻轻动了动,心中自我安慰: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可是在学校里,不可能真的发生什么诡异的事情。而且……而且,我毕竟是不思议研究会的成员!要是连这一点勇气都没有,以后就更……

一边这样想着,他一边悄悄、悄悄往旁边挪了几公分,竭力减少存在感,动作生硬地朝柱子后面看去——

似隐若现的月光洒落花园间,阴影斑驳阑珊。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立即,他全身肌肉都放松了,忍不住长出一口气,按着眼镜自言自语:“呼……太好了太好了,吓死我了。下次再有这种彻夜工作的事,无论如何都不能……”

“哗!”

猛烈的树枝晃动声,蓦然间抹消了他全部轻松的心情!惊吓之下,他条件反射地抬眼看向栅栏竖立的方向。

一眼之下,魂魄悚然冻结!

月下的花园,原来竟不是空无一人。

栅栏旁,确实蹲着一个人——那全身裹在纯黑色的斗篷里,几乎消融于夜色中的人影。

乍一眼看去,那道人影非常瘦,瘦到了让人心疼的地步,一只手探出斗篷,轻轻扶起折断在栅栏下的白花玛格丽特,似是惋惜于它的凋零。感到凉平的存在,这只手倏地缩了回去。

然而,已经晚了。

凉平清楚地看到了——那只手。

纤细漂亮的……女孩子的手。

透过它,他看到了玛格丽特像蒙雾一样苍白的花瓣。

她的手,是透明的。

他呆住了。

沉默在斗篷下的女孩突然站起来,墨黑的背影只一晃就消失在了空气中。

死寂,哗然覆落。

夜晚的神守学园,永远都是这样非同一般的静穆。

但下一秒,这静穆……

“………………鬼……鬼啊!!!!!!!!!!!!!!!!!!!!!!!!!!!!!!!”

……就被尖利的惨叫声划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