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城市总有着白日无可比拟的安宁。尤其在这座城市的这个角落。

露天茶座摆着几幅原木桌椅,吊灯的光线很温暖,让人感到舒适。入夜已深,茶座里已经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位金发男人背对着街道坐在角落,面前满满一箩筐的蔓越莓曲奇还丝毫没有碰过。

整点报时的钟声从远方传来。凌千翼的耳朵轻轻一动,推开桌子站了起来。几乎同时——

“你一直在这里?”

一个温雅男声在茶座外的树荫下传来。

凌千翼推桌子的动作停住了。顿了顿,他站直腰看向浓荫遮蔽处:“你来了。那边……怎么样?”

浓荫之下,隐约可见一道颀长的人影,他的黑发在夜风中起落无定,形状优美的眼睛透着祖母绿般的幽邃微光。

听到凌千翼的问题,这人像在闹什么别扭一样半天没说话,过了好几秒,才带着七分的不情愿冷淡地说:“杀手战胜了女王。”

凌千翼的眉头顿时稍稍舒展了开来。但,他只是轻轻挑了挑眉。

对面的人还在不悦地抱怨:“真是的,神弑肯定没有尽全力,我可是很看好她的,这么聪明又叛逆的女孩子现在越来越少了。”

“但无论如何——”凌千翼漫不经心提醒着。

“不用你说,既然你赢了赌局,我会把白沙瓦涅的后人放回来。但是,这种事情绝对、绝对不会有第三次了……”树下之人的声音嘲讽地挑高了,“……光明神大人。”

看到目的达成,凌千翼二话不说转身走人,一边掸掉袖口上一粒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一边冷艳高贵:“只要我想有第三次,就会有第三次。”

阴影里的人顿时疯了:“你这个强迫症几万年没治好的变态混蛋——”

“总比你要好,除了给夫人下厨外没有其他人生乐趣的冥神先生。”

“什么啊!这是什么语气!你看不起厨师吗!”

“没有,我只是看不起你。”

“不会有第三次了。”

感受到这句话中一丝特别的意味,凌千翼终于停下了脚步,凝视着漫天星光淡淡道:“凤凰的不幸,完全是因为灾厄天的错误,作为三界之主的我也难辞其咎。即使‘过去’已经无法改变,至少……在‘未来’之中,还有我们可以作为的地方。”

树下的人没有说话。他注视着光明神的背影渐渐走远、消失,终于轻哼一声靠回树上,唇边扬起了细浅的弧。

“嘛,说得这么伟大,跟真的似的。其实你只是……因为神洛的死,一直、一直无法原谅自己……只是这样而已吧。”

优雅中暗含嘲讽的自语声,随着茶座的光线一起,慢慢消失在了夜色中。

“真是……虚伪的神明啊~”

片片落叶随风飘坠,坠落在足以包容一切悲伤的黑暗深处。这夜色的旋律,本就该如此温柔。

时间过得很快。自那个发生了太多事情的夜晚后,一个星期过去了。

这七天里,地球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五天前,世界各主要国家的元首出席了在日内瓦召开的紧急会议,就“一种突然出现在地球上、影响范围遍及全球的神秘能量”展开了讨论,试图就这种能量的研究与利用达成初步共识。然而,从会议第三天起,形势急转直下。几个大国元首先后退席,回到各自的国家后立刻发表宣言,内容无外乎“即将独自开展研究,相信短期内将有大进展”。对此,外界舆论一片哗然,指责声音不断,却丝毫无法动摇它们的一意孤行。一时间,国际关系空前紧张起来。

但这一切雾瞳都没有在意。

无论“魔法漩涡”醒着还是睡着,杀手的工作都是一样的。

——而我……自始至终也只是一名普通的杀手罢了。

她踮起脚尖,从7-11杂志区顶端把《Salt Light》第三卷拿了下来。

——依靠着“杀戮之心”的保护,将“自我”藏在不受侵扰的地方。但,现在的我已经明白,有一些温柔又悲伤的心情,足以穿透最坚稳的“杀戮之心”。

阳光从落地玻璃墙外明媚地倾洒而入,照亮了她浅茶色的发丝与睫毛。

——那些温柔与悲伤,就是曾被我遗忘的……“人类的心”吧。

她抬手翻书。这动作牵动了脖子上的细细银链,项链坠轻轻一晃,在阳光下折射开了宝石般的璀璨光辉。

那是半枚子弹。

在她身后,门铃不断奏响轻快的音乐,三三两两的欢声笑语走进来,带走青瓜薯片、香草冰淇淋、冰镇苏打水与满满的幸福。没有人在意元首们的峰会,没有人在意神秘的力量,没有人在意便利店角落看霸王书的少女。无论世界如何变幻,这“日常”始终拥有最安稳的姿态,再猛烈的变化都无法动摇它最终的平衡。所以,一星期也好,一年也好,十年也好,一万年也好,许多时间过去了,人类依然活在这里。他们依然愿意活在这里。

似乎感到有点累,雾瞳从书页间抬起了头。

湖青瞳仁陡然收缩。

停留在书页上端的手指一分分收紧,在纸上扯出了一道道褶皱,一向最爱惜书的她却完全没有注意到。

睫毛不断颤动,喜悦、悲伤、惊讶、难以置信……太多的情绪一霎间涌出血管,化成眼底剧烈的波纹,溢出眼眶,辉映阳光,穿透一尘不染的玻璃墙,停留在了——人来人往的步行街上。

欢快的音乐。

面包的香味。

或高或低的鞋跟,或烫或染的发。

……

这一切快速变动着的事物中,唯有鸽灰地砖,梧桐树影,与树影下的少年是宁静的。

他站在那里,穿着普通的宽版牛仔裤和长袖黑T,墨绿色的发尾有着安闲的弧度。

触到她的目光,他轻轻摇了摇头,拎着手机绳把手机提了起来。手机在风中左右旋转一阵,终于静止,正面恰朝向她。在那小小的屏幕上,她看到了步行街的地图,以及——地图中央,耀眼的红色光点。

女王陛下。

这四个字映入眼帘的瞬间,视线骤然模糊。

滚烫的空气里,仿佛有他第一次浸满诧异与慌乱的眼睛,仿佛有他迅速跑过来的身影,仿佛有7-11门铃悦耳的音乐,仿佛有店员焦急呼唤“小心”的声音,仿佛有被他不小心撞倒货架、货物“哗啦啦”洒了满地的混乱场景与响动……她不太能确定。

世界太虚幻,记忆也是。当我站在这里的时候,只要你的存在是确定无疑的——这样就可以了。

真的,只要这样就可以了。

风传一时的“神守学园闹鬼事件”渐渐被人遗忘,古老的学园又一次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所谓“平静”,也只是“相对来说”而已。

比如现在,在神守学园四号楼——学校里通常被视为已经彻底废弃的这栋建筑的404号房间里,正传出一阵激烈的争吵声。

“……综上所述,我不是‘杀手’。”一个男低音简洁地说。

“我相信会长!因为他是帅哥~~~”

“我也是……不,我是说,我觉得会长不是杀手。小雪你的指控根本就没有道理——”

“谁说的啊,你们过分死了><要是阿透不是杀手,我就把我的头割下来——”

“唯一的问题是,”有人事不关己地淡淡道,“你的头怎么比八歧大蛇还多。”

“啊啊啊!干什么啦,不许侮辱八歧大蛇啦!好吧,我现在觉得,小瞳你今天长得非常犯法——”

“……‘今天’这种奇怪的定语是怎么回事啊-_-”

“那是状语吧,BOSS。”

“……”

吐槽与争论混合的声音溢出窗口,在阳光与野草丛中隐隐回响。野草最深处,一名纤细的少年独自伫立着,一头细碎的朱红色短发异常显眼。

月黯注视着传出声音的那扇窗户,猫一般的金眼睛微微一弯。那是只属于猫咪的轻佻微笑,只有在独处的时候,他才会允许那眼睛里流露出些许的……伤感。

因此,下一瞬,极其罕见的哀伤眼神就消失了。

他轻一移目,看着前方树影下的高挑人影,唇边扬起了难以捉摸的笑意。

“诶呀,这不是万磁王小姐吗?”他偏了偏头,“你看上去没有那么的……晶莹剔透了嘛。”

树影之下,神弑光明正大地站在那里,一袭水蓝色的吊带长裙和宽檐大草帽衬出了她纤长的身材,如果不是因为那头雪一样飘散的长发,此刻的她看上去就和一名普通的高中女生毫无二致。

听到月黯的冷嘲热讽,她看了看自己与人类无异的纤细小臂,笑嘻嘻地抬起了头:“还是很剔透呀,这个时代的女孩子可没有像我这么白的呗~”

喀嚓。月黯的下巴直接掉到了地上。

神弑却已经若无其事地摘下了草帽,银眼睛晶亮地看定他:“怎么样,没事干的话,我可以屈尊和你聊天哦~”

月黯并不习惯和人聊天。以前,他从不用开口,风邪就可以明白他的意思。

可是,神弑说得对,他现在反正也没事干。

过于地——没事干了。

太阳渐渐西斜,四号楼半面笼罩在霞光里。野草堪堪盖住了长椅,坐在长椅上的两个人却并没有在意。他们一个是很少在意任何事情,另一个则是……被漫长又跌宕的整个故事稍微地……震惊到了。

沉默数秒,月黯终于偏过了头:“假如像你说的,小瞳打败了你……那么,为什么你还活着?”

让猎物生还的人,不会成为凤凰。

神弑看着晚霞漫不经心地说:“当然是因为——瞳瞳舍不得杀我呀~我们一直很要好撒,虽然现在出了点小问题,但以后肯定会和好的。”她顺手一拉裙子,露出了左胸前莹白的肌肤——以及稍稍偏离心脏要害的刀疤。“所以我特意没有把疤除掉,这可是我和瞳瞳友谊的证明哦~~”

“……”

看着她高高兴兴的样子,月黯实在说不出“这是什么友谊啊,完全是变态吧”这种稍嫌过分的话。

他的视线也回到了天上,良久才说:“那时候……我把小邪的经脉切断之后,也是你偷偷帮他接好的吧?所以盲蛇才……”说道“盲蛇”两个字时,他的语气明显阴沉了一点,“……没有办法克制他。”

“啊~那件事啊。”神弑的眼睛弯了一点,“是啊,我用治疗法术恢复了他的身体。扶风流的少年如果出事了,瞳瞳不知道会有多伤心啊~我才舍不得呢。嘿嘿,他还以为我是在帮他头上的包消肿呢=w=真是可爱死了~”

不待月黯说话,她突然托腮回头,银眼睛里闪烁着饶有兴味的光:“说回来,你也很关心扶风流的少年嘛。”

月黯的瞳孔轻轻一缩,下意识移开了目光。沉默半晌,突然道:“本来——不应该是盲蛇。”

“哦?”

“我所知道的计划是,伽利略在楼下拖住小邪,我利用这段时间让小瞳喝下药水。伽利略的弱点是速度太慢,小邪只要处理得当,就算没有战斗力也不至于出事。但是——”

“他们背着你换成了一个比什么伽利略更难缠的人呗~啊啊,真是一群坏人。”神弑打了个哈欠,挥着手说,“这显然是因为你们那个公会觉得风邪和瞳瞳走太近啦,想把他除掉呢。你也不能太天真的说。”

猫咪的眼睛闪动了一刹,但这亮光却随即化成了一抹轻佻的微笑。

神弑说的一切,他都清楚。

所以那天晚上,他在长老团首座面前保持沉默,维持得当的举止,没有抗议,没有质疑,没有愤怒。从小被作为间谍与杀手双重培养的他,太明白什么事情适得其反,什么举动毫无意义。

——永远微笑着,因此就不需要作出其他表情的我。

——永远微笑着,因此就不会泄露秘密的我。

——永远微笑着,因此就不必开口与人交谈的我。

——这样完全摒弃人类的心灵,连杀戮之心都要开始变质的我……也许,只有在小邪面前,才稍稍地……能成为连我自己都不了解的那“真正的我”。

我知道,他都明白。我也知道,他什么都懒得说。这样就可以了。对我来说,这就是人间唯一值得珍惜的东西了。

可是,我又是怎样一步步地走到了……连这唯一的“珍视之物”都要放弃的地步呢?

一旁,神弑几不可察地瞥了他一眼,雪银眼眸中闪烁着难以窥测的光。

下一秒,她突然坐直抬起手臂,豪放地一把拍在了——月黯的头上。

“痛……你干什么啊!”

神弑一边肆意地揉着月黯的短发,一边站起来扬高声音朝着404窗口喊道:“喂,你们那边在玩什么这么开心啊,能加个人吗?”

月黯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条件反射地站起身,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了强烈的不知所措。他看看404号的窗口,又回头看看神弑,却发现后者早已戴好草帽,背着手悠悠然走掉了。

她的背影很单薄,这样行走在夕阳中,突然让他看到了庞大如同星云的孤独。有什么东西在心头轻轻一碰,在大脑答应之前,这样的话已经脱口而出——

“我觉得,你应该和雪血相互认识一下。”

背影一滞,没有回头,唯有语声轻盈:“那是谁?”

“耀雪流的传人。”

“为什么我应该认识他?”

猫咪沉默数秒,眼睛终于难以捉摸地弯了起来。

“大概是因为,”他轻声道,“作为人类,你们都是‘坏掉’的吧。”

她没有说话,他亦只是微笑。两人身后,四号楼4层的那个房间里,有人正半个身子探在外面朝这里大声呼喊,喊话的内容里似乎包括“月黯月黯快点滚上来”这样不太雅观的字眼。

更远处,青鸟的啼鸣划破浮云,天空了无痕迹。

这也许是因为,真正值得珍视的痕迹,从来不在青空之上。

(《青空之痕》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