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对这些东西都不敢确定了,但至少在那时候,我还是认为:最值得敬佩的人,一定也是知识最渊博,学习最努力的人。

我虽然谈不上多勤奋,但那时进取心尚存。自从逃亡之后,我就在为自己的出路发愁。也许是运气眷顾,就在那个标准年,星区为了提高行星再拓殖的效率,放开了高等学校的招生限制。一方面是为了摆脱旧耻辱,一方面是对新荣光的憧憬,我和上十亿满怀抱负的原生人一道,以历史学为目标。加入到了高等教育考试的浪潮之中——至于选择这个专业的初衷,完全是因为不知道自己有何擅长。

那些日子里,我一边做殖民船的乘务助理,一边在闲暇时间为考试作准备。奔赴殖民地的旅客大部分时间里都在休眠舱里沉睡,乘务员们则自娱自乐,享受着陆地上不常拥有的安静与自由。一个标准年里,舱殖民船在星球间来回往返,书卷也是翻了又翻,最终我算是如愿以偿,以还算过得去的成绩被安布卢斯七号高等师范学院录取。

接到录取通知后,我在附近的几个星区走马观花地游玩了一阵,直到积蓄耗尽,学期也将近,这才连人带户口地迁居到安布卢斯七号的卫星世界。在这里,我至少要作为社会科学研究所的学员生活五个标准年。

卫星世界的土地资源本就有限,加上我迁居的时间太迟,空间站的学区寓所已经所剩无几,一阵有惊无险的波折之后,我总算在学区的边缘地带抢到了一个合租寓所。寓所的设置供应勉强能够维持生活,狭小的公用客房连接着四个更加狭小的私人房间。墙面上空无一物,既没有装饰也没有暗格,想要保证足够的空间就只能缩减房间的陈设自己的行囊。窗户被陈旧的栅栏围住,外面的风景实在不能称之为风景——另一栋建筑平整无光的表面,镶嵌在上的无数囚窗。楼宇总是彼此的复刻,而只有在两栋建筑间狭窄,昏暗,深不可测的缝隙里,才能发现细微的不同。

寓所里按理说有四位住客,但直到正式入学的那天,有一位也没有现身。但这并不要紧,当时我和另外两人也没有过多的交流,大家对彼此的印象都很陌生。没有琐事的时候,我所能体验的最有乐趣的事情,也不过就是扒在卧房的窗户上,观察对面楼房表面每一块能被肉眼发现的斑驳和地表上偶尔经过的,肉眼难辨的颗粒。夜晚时,成排的路灯亮起,从高层望下去,就像深海里那些发光的动物,只是光点从不移动。

我把闲暇时间挥霍得所剩不多后,才迈上了踏入学园的第一步。

在人类的殖民船还没能驶出母星的时代,有过一部经典的文学著作,它的开头有句话是这么写的:“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前人过于伟大,若是要我描绘初入学院时的所见所感,大概也只能引用那些被不断复刻的句子,因为他们早已经预演出了后人的体验。

我曾经在网络上粗略地浏览过这座学园的建筑格局,却从未认真地了解过它的每一处细节,更没有亲眼观察过它的容貌。当我真正通过检查站,进入校门的后,才意识到它是多么与众不同。

不论是教学楼,行政建筑,还是其他设施,都与那些模板化的住宅楼和工厂格格不入,它们是高耸、肃穆、单调,实用至上的,这里却是前者的反转,只有古代建筑中才存在的立柱、穹顶、飞扶壁在这里重获生机。但他们并非简单的复刻,每一栋都有着自己独一无二的基因编码。对立已经足够强烈,但他们似乎仍不满意,用一道护城河般的水环将学院与外部世界阻隔,似乎是想将某种存在彻底地排除出这个小世界里。如果说卫星世界是由无数楼宇构成的针叶林,那么学校就是林中的一片浅水湖泊。小型广场坐落于校园的正中心,纪念碑伫立在一阶一阶逐渐上升的广场正中心。一人高的立方形纪念碑上,蹲踞着一只石塑的白猫,白猫从容而威严,体表的毛发和五官塑造的细致而真实,让人难辨真伪,两只眼睛闪烁着碧蓝的知性之光,它是学院的镇校之宝,原型来自古早年代的建校传说。

在卫星世界空间规划的压迫下,包围学院的人工海洋和学院的主要建筑也被迫维持成一个个方正的形体。但那些穿梭在建筑中的小道,易于被忽略的小型设施,以及那些点缀在校园各处,生机勃勃的植被群,都是没有棱角的圆弧。许多互相冲突的元素在合理的搭配之下,反而更有了一份独一无二的美感。我后悔没能早点欣赏学院的风光。

初次进入学院建筑内时的细节,我怎么也记不起来当时的细节了,走廊蒙上一层暗影,陈设无法辨别,牌号下的房间光线刺目,遮盖了细节,也许是记忆的加工,也许当时就是如此。我所在的小组成员都已经在此多时。几个陌生面孔彼此交换了名字,几个符号在各自的脑海中逐渐形成实体,至于相识时是何种场景,对彼此的第一印象如何,这些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所在的这个小组里,西古尔德是我们几个中最有读书人气质的,费迪南德看起来也儒雅随和,与之交谈倍感亲切;鲁贝路斯仪表堂堂,举止言行都透着非凡气度;他的友人萨图努斯则温厚质朴,平易近人;玩世不恭的俄刻阿诺斯则完全是前两个人的反面,出口每一句话仿佛都像在戏谑;再加上其他一些不熟悉的面孔,我们一共有十几号人。

我们没多久就完成了身份认证,各项手续处理完毕之后,还有一段闲暇时光。大家便离开办公室,在学院顶楼的位置找到了一处观景台。这里有不少的座位已满,椅子上都是对着自己的终端设备消磨时间的学生。我们只能加入窗角观赏植物的行列中,它们成排地寄居在培养槽上。我们也成排凭栏远眺,一边与它们一起欣赏校园风光,一边闲聊,彼此小心地试探对方的好恶,以求拉近距离,只有我在望着曲折小路旁那些尚不知用途的公共设施干发呆。我意识到,我们这些人在消磨时光这件事上并没有太高的造诣。

“呃,马格努斯?”一个友善的声音在叫我,是西古尔德。

“嗯,怎么?”

“说起来,我还不怎么了解你的事情。”他主动向我搭话,但也许是我一直表现得沉默寡言,他也有些拘谨。“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我故乡在北河三。”

“什么地方——”他把我问住了。

只要闭上眼,那些片段仍然能毫无纰漏地再现出来。

我当然不会忘记了:长廊冰冷死寂,尽头只有黑暗空洞;偶尔有生涩地鸣唱传来,既不知道那是何物,也不知道来自何方。队伍里的幽灵们面色苍白,一如身上的白床单,人与人,日子与日子之间并无不同,银色的堡垒蜷缩进连绵起伏的山脉中,冷漠地注视着被冰雪掩埋的世界,就像一滴坠落在白纸褶皱里的水银。

但我没法对他这么回答,只能摊出背到烂熟的假身份。“实际上,我就来自安布卢斯星系本地。”

“真的吗?这里就是你的故乡?”

“是这样,不过......我从小就跟着殖民船到处奔波,对这里其实并不怎么熟悉。”

“那可是有点遗憾,但这么说你去过的地方也一定很多吧。”

“其实也不多,我大部分时间都在殖民船里度过,一部分原因算是工作,另一部分算是个人原因了。”

“呃,听起来有点像星际牧民的生活,你平时该怎么打法时间呢。”

“平时负责太空船里最简单的一些事务,比如检查各个系统运行是否正常,做些杂活之类的。”我告诉他。“旅客们在远距离航行中休眠的时候,我们会有更多的个人空间,这时候可以做一些自己的事情,比如读书之类的。”

我当然没有那么长的飞船生活,但说谎就是这样,你至少得保证半真半假。

“我还没体验过休眠航行,旅客休眠的时候,飞船里真的只有一两个人在动吗?”西古尔德似乎产生了好奇心,我只能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如果是持续时间不太长的旅行,船员倒是会分成组轮换,时间和人数没有严格的限定,有时候普通旅客也会主动要求醒过来,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

“如果是长距离航行呢?”

“没有空间航道的情况下,基本上所有旅客都会全程休眠,偶尔会有船员苏醒,检查一下航道和设备。当然,如果你一定要苏醒,也不是不允许,如果船长信得过你,是会给你开放飞船一些基础设备的权限的。”

“那你经历过只有一个人在飞船里活动的时候吗?”

“备考的时候,有一阵就是这么度过的,当时为了不浪费时间,一个人在船上度过了三个标准月,那时候就是看书,发呆,胡思乱想,检查飞船,再看书。”

“一个人一定很安静吧?”西古尔德看起来有点惊喜。“我也想在飞船上体验一回这种感觉,靠在舷窗边上,一边借着船舱的灯光,一边背对着宇宙的夜晚看书,没有任何人来打扰,只有我和我的书,那该多好啊。”

“倒是也没那么好。”我告诉他。“有时候你会感觉太过安静,时间如果太长,空间如果太大,人如果太少。你就会开始去想一些不该想事情,持续的越长,思维就越来越不受控制......总而言之,最后对看书也没有多大的帮助。”

“我想要是我的话,”西古尔德的兴致未减。“应该没有大问题,呃,我本来就很自闭,有个安静读书的去处再好不过了,平时我也就看书这一个兴趣。”

“那可巧了,”俄刻阿诺斯不知道什么时候靠了过来,打断了我们的话题。“我平时的兴趣是买书。”他打趣地说。

“买书?”西古尔德敦史瞪大了眼睛,即使不是书迷,也应当能了解当下图书的市场价。“现在的图书价格这么高,我现在都只能看着电子书市过眼瘾——”

“哦,你说电子资源啊。”俄刻阿诺斯语气平淡。“我买的都是实体书。”

“啊?”西古尔德的眼睛瞪的更大了。

“很奇怪吗?”俄刻阿诺斯这会有点难掩自己的得意。“当然了,有时候我的确感觉买的太多了只怕一辈子都没法看完。当然了,肯定不是一本不看,只是量大。量大,自然看不完,如果你需要,我当然可以借给你,不过跨星系运送得花点时间和费用。”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西古尔德一下子的吸引力一下子就被转移了。

我们又聊了一会,大家的话题开始不可避免地转移到饮食习惯的话题上。没有享受过多少口福的我自然也是在大多数时候沉默。话题一直持续到了饭点,我们一致决定去品尝这里的特色鸽子菜,鸽子的味道还算不错,也许是吃的太饱,一整个下午我们都瘫软在学校广场的长凳上,谁都没有干劲再进行其他活动。

一直到了晚上,我们小组才再次收到消息,我们的普罗卡松先生和格劳堡先生准备何我们见一面,也许他们在这个下午也毫无干劲。于是我们在这并不合适的时间点,出现在了学院楼的办公室里。

办公室比我想象的要小很多,对两个人来说足够,但十二个人挤在一起则太过狭窄。我们进入房门,两个人在灯光下现出身形。

普罗卡松先生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兼具战士的坚毅和学者的涵养,比起我们这批原生人,更像是那些被仿生器官堆叠而成的赛博格精英。他挺直着身子立在办公室的正中央,向我们挨个打招呼。

坐在自己椅子上格劳堡先生有着一副传统知识分子的面孔,文质彬彬而瘦削,我们进屋这会,他还在吃自己的晚饭——半块蘸酱的馒头,就着下饭的是他手中的一本《法国史学革命》。

“好么,我们的学生越来越少,你史圈皇帝的地位恐怕不保了。”普罗卡松先生一边确认到场的组员,一边哂笑着看着格劳堡先生。

“我只觉得,”格劳堡先生刚刚把馒头咽下,一面给自己倒了一壶茶。“我们不应该过于沉迷某些话题,另外我要正式地向你们问好。”

我们开始互相攀谈,介绍自己的情况,并从两位先生那里了解必要的信息,我则环顾起办公室的环境:格劳堡先生的工作区相当质朴,堆砌的实体书籍和工作用的计算机几乎就是他全部的行当。普罗卡松先生的工作区则更有私人空间的味道。书桌旁的立柜里不但挤满了各式学术著作,还整齐地摆放着许多精致的士兵模型。角落里,一套呈站姿摆放的金属铠甲泛着银光,它的高度和普罗卡松先生一致,保护的范围从头一直延伸到脚底,看起来是古地球中世纪晚期的形制。

我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这套甲胄的每一个关节和接合部件,惊异于它的原始和实用性。也许是我的好奇吸引到了普罗卡松先生,他叫住了望得出神的我。

“你对这东西很感兴趣吗?”他指着那套甲胄问我。

“是的,感觉很奇特。”

“为什么这么说?”

“我有时候会觉得,如果一个人全副武装,面容和身体都被遮盖之后,是不是还是原来的那个自己呢?”我解释道。“从外人的视角看,只能看到这一具外壳,为了自己的任务而运作,里面的人反而被忽略了。”

“你这想法还挺有意思的,虽然在我看来这并不重要。”他评价道。“就这东西,是我找人定制的,你有兴趣的话也可以找人做一套。不过这古代铁壳子穿起来......比我们现在的倒是麻烦了不少。”

“这么说,您是行伍出身?”

“是的。”他肯定了我的猜测。“就像你像的那样,装在步兵动力装甲里,在无引力训练室里跳来跳去,朝着并不存在的靶子射出并不存在的子弹,偶尔遇到一些海盗,但总的来说没有什么大风波,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能问一下那是什么感觉吗?”

“我说不清楚,”他回答,“不过我直说,我并不希望有朝一日,你也需要去体验那种感觉。”

当时我记住了这句话,却没有留意他说这句话时的表情。

我们之后又闲聊了一阵,直到学院楼强制关门

夜晚的校园散步行将结束,时间虽然还有不少,但大家已兴致阑珊,,路上大家互相道别,在一个个路口上分道扬镳。我独自一人离开了宽敞的校区,向逼仄的住宅区折返,我刻意闲庭信步,又拖延了半个钟头,等到达自己的居住区的时候,路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那天的气象控制系统驱散了所有的人造云,夜空中群星的光芒穿过透明的天幕,悉数落进深空居民的眼里。我走在路上,突然想了起来,逃亡的那一天,星空也是如此夺目。相隔这么多光年,不知道有几颗也出现在那天的夜里。

我已经解放了吗?走在归家路上的时候我不禁思考,当时我并不清楚,现在也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