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黛特三号的太空码头和其他星系的相比,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同。

我跟着人群挤进入站口,搭乘着螺旋状的升降梯一路蜿蜒上升。密闭舱外,一条同样螺旋状,巨大透明的管道和我们一道并行,无数分节的横柱将两条螺旋连接在一起,如同一条巨大的DNA序列。水培槽呈阶梯状一级接一级固定在管道里,枝叶繁茂的观赏植物生长在其上,它们有规律的左右摇摆,绵延的绿色一路都不曾中断。候车室的地面柔软异常,质感如同植被行星表面的腐叶土。黯淡的绿色光点不时闪烁,加上无处不在的植物,我感觉自己此刻正处在一片幽暗古老森林的沼泽中。

除了略显诡异的内部景观外,整个交通站的结构充斥着圆与螺旋,圆形的大厅,候机室,飞行区,螺旋形的进站升降梯,休息室,私人停机坪。在其他地方,只有规则标准的矩形拼接成的封闭空间。我在休息室里确认了一下自己的航班和船票,便立刻抛下了嘈杂的人群,直奔向观景台的入口。

观景台附加在休息室之外,比其他空运站空间更大,面向位置也不一样。在别的码头上,观景台要么面向该星系的某颗天体,让旅客得以通过高倍望远镜了解故乡的全貌,或者在有阻光保护的情况下观察星系的太阳;要么面向飞行区,初次星际旅行的旅客都不会错过星际客船拖着尾焰,一头冲入超空间航道的景象。但这里的观景台独一无二,既没有面对任何天体,也看不到人工建筑,窗外除了茫茫黑暗再无他物。但偏偏这座交通站在螺旋长道上设置了那么多天文观测仪器和休闲舱位,就像在鼓励着旅客去从空无一物中发现什么一样。

他们也许真的多此一举了,观景台如此空旷,旅客寥寥无几。我又在走道里来回踱步了一阵,逐一检查每一个观测仪,期望能从中发现某些不为人知的细节,浪费用微秒来计算价值的宇宙人类的宝贵时间——虽然我总是这么干。直到最后,我再也无事可做,就索性就找了个休闲舱位坐下,把这本该用来登入虚拟网络,娱乐消遣的便民设备当成自己无所事事的最后工具。

我借着黯淡的灯光,打开自己便携终端里的个人社交平台,连接上休眠舱的公共网络,进入自己的个人通讯频道,查看理论上不会存在的回信。我等了一小会,确定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消息和来信,便在一个又一个页面之间不断的划拉,看着和自己毫无关联的人与事。等到这些俗事让我腻烦了,便转而一条一条地翻看自己那些旧日圈子里的记录,有些记录因为长久的岁月消失了,有些则是留下记录的人自己消失了。等到这些回忆让我腻烦了,我便开始来来回回改写自己许久不曾修改过的个人名片和主页布局,将它们不断的重构,排列,胡乱拼凑出不存在的故事,就像在为某种使自己升格的神秘仪式布置祭品和符咒。之后我再度感到腻烦,最终只能调整休眠舱的朝向和位置,重新面对观景台,望着天文仪器那几块小小镜片和电子元件彼岸的永夜世界干发呆。

“马格努斯?”一个声音猛然把我从虚空拉回到现实,陌生无比但又异常地熟悉。“你还活着?”

我当然没指望有人会在这时候主动向我发来消息,更何况是我完全想象不出的人,所以当看到阿鹏的名字闪烁在屏幕中的时候,我头脑中只有一片空白。我几乎是哆嗦着打开了通讯,对方的形象立刻投送到了屏幕投影上。

即便认识了这么久,我也不知道阿鹏的真正姓名,在学院里,他的名字一直用缩写的P·C代替,认识他这么久,我还没有见过他把同一个名字填写进两份以上的表单之中。可能也只有他有这种能力,能在这个人隐私已经无处可藏的时代里,还顶着一打的假名在银河里畅通无阻。

投影下的人形略显模糊,但我还是能看他的修长身影,和从他背后放射出来的浑浊光源。那具躯壳突兀地竖立在荧幕前,如同一个鬼魂。他还是当年那个又瘦又高的青年,套在浅色的休闲装里,他的轮廓和我记忆里没有太大的出入,但细微的改变的却难以掩盖。胳膊上的铆钉和脸上的焊接缝昭示着身体已经机械化的事实,上一回看见这家伙时,他的眼睛里跳动的还不是夜灯般的黯淡人造光。而现在,这道光透过他的那副极具标志性的眼镜向外辐射,如同那些木讷又粗野的交通工具在夜里的冷漠灯光。

“你没有掉线?还是我的网络出了毛病?”他凑到屏幕前,面色凝重地检查起了自己的机器来,举手投足间依然是过去那大大咧咧的风范,但神情却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我迟疑了这么久,终于意识到他的出现意味着什么,我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见到他了。

“没掉线,然后,我还活着。”

他咧开嘴,露出两颗银色的门牙,表情似笑非笑。“我说,你没忘记我是谁吧。”他问。

“这倒没有。”我回答,当然没有了,即使过去了这么久,有些事情还是无法轻易忘怀。

“你怎么想到联系我的?”

“没什么,就是突然在银河社交平台上找到了你的联系方式,我们有好长一阵没见了。”

“是这么一回事。”我略显尴尬地附和着他,就好像真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一样,或许是真的都已经过去了。

那还是我印象中的声音,但却异样的陌生,在过去,那个声音听起来总是又像问候又像嘲弄,就好像他人的名字是个不堪入耳的词汇。但现在,他的话语里那种玩世不恭的活力,在传到这儿之前就被一层无形的网过滤掉了,而我确定那张网并不是阻隔我们的屏幕。

我们简单寒暄了一番,谈论了这么多年来彼此的经历,现在的境况,未来的打算。当然,我和他都从来没有过什么真正的打算。之后没多久,我们便陷入到无话可说的尴尬气氛中,时间的隔阂虽然不比空间直观,但它毕竟存在了这么久,我们谁都难以轻易打破。有那么一阵,我们似乎都在端详着屏幕对面背景的每处细节,找到来打破僵局的契机。

“你这是怎么搞的?”最后还是我率先重启了对话。

“什么?你说什么怎么搞的?”他困惑地回应,我才意识到我的提问过于含糊不清。

“就是你这一身,你是整个人机械改造了?”我指出了重点。

“啊,你说这个。”他下意识地伸出自己的双手,机械臂看起来不但夸张,比例似乎也有点失调,他改造的可真彻底,每一寸皮肤都泛着合金的刺眼光泽,每一根关节都闪烁着淡淡的黄色光芒。但话说回来,如果你连自己脸皮都换成了金属,那手指肯定也不会落下。

“是没错,大部分零件都换了。”他自顾自地说到。“一开始是不太习惯这一身是铁的感觉,不过适应了之后,感觉比以前倒是方便了不少。”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人向来有答非所问的毛病,我每次都只能一遍遍地重复提问。“你是不想做人了吗?”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我问你,你整个人都被改造成赛博格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却说不知道?”我完全没有理解他的回答是什么意思。

“不骗你。”他无奈地笑着回答。“我是认真的,就是我自己也说不清这事情到底是什么鬼。”

“我没懂。”我说。

“我也一样不懂,这个以后再慢慢解释吧。总之没有看起来那么夸张,我这一身有不少还是百分百的原件。”他转移话题。“说起来,你这是在什么地方?屏幕里看着一片昏暗。”

“雅黛特三号码头上,我在休息室里。这地方挺别致的。”我说。

“什么别致?”他略显不解。

“这座空间交通站。”我忙补上解释。

“你是说外观?”

“设计风格很另类,怎么说呢,像个特大号的盆栽。”

“那就没错了。”他不假思索的回应。“那里的星港是包齐默设计的。”

我思索了好一会,这个名字我似乎曾听人说过,好像是一个建筑设计师的名字,我们这个时代的建筑师里,头衔前带上设计二字的并不多。

“阿盖特斯的那座圣心大教堂也是他复原的?”我想了起来。

“那是他的叔叔,大包齐默,这个是小包齐默设计的。他们的家族一直出设计师。”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羡慕,我之前还不知道他对建筑设计也有兴趣。

“我也不懂这行,但他们一家造出来的东西确实好看,不是那种整齐标致的好看,怎么说呢,”他边思索着用词,边在大衣口袋里摸出来了一包烟和火机给自己点上,火苗之后,屏幕里的他成为了一个浓雾中的模糊影像。“想不出怎么形容,算了,反正意思你也明白。”

我记得以前他也喜欢这种古董级别的消遣方式,但那时候他抽的是跳蚤市场上淘到的旧式电子型号。而现在,被他叼在嘴里的是近乎绝迹,货真价实的卷纸烟草。看他这么心安理得地享用历史文物,想来不像是位于什么发达的文明世界。

“有灵魂,有思想,不像那种模板化的工业文明产物,是这意思吧?”

“是,就这意思。”他附和道,随即又叹了口气。“这些‘建筑艺术’虽然好看,但它们都是别人造出来的。”他继续吞云吐雾。“老实说,每次看到这些玩意,我都嫉妒得不行,然后就开始想,要是我自己也能做出能震撼人心的就好了,但最后也只是想想,永远都是想想。”

“对了。”我下意识地问他。“你还在忙之前那个工作吗?”

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了问题,所谓的“之前”已过去太远,他未必还记得我说的是什么。

他垂下头,沉默了片刻。“没有,我放弃了。”

“放弃了?”

“你就当我不想干了吧。”他重新抬起头,那条被他衔住的植物残骸即将完成自己的使命。“马格努斯,你还记得那时候你说的那些话吗?”

“记得。”我回答,但我没有想到他也还记得。

“那时候我没听进去,后来才明白,的确是那么一回事。”阿鹏把烟蒂捏在手里,用合金包裹的手指掐灭最后一点火星,之后将它投进黑暗中。“但我还是一直在想,你真的没有什么想重新回去,再过一次的时候吗?哪怕只有一天,一瞬间?真的一次都没有想过?”

“那时候还没有。”他向我发问的那一刻,残留的回忆突然涌现。

“但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我透过屏幕回答。“还真有过那么一个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