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之序幕：献给不死者
The Black Prelude: For The Undead
暴雨如注。
好像全世界的海都颠倒了过来，倾盆而下。水流汹涌，像一只形体不定的巨兽，要把所有的陆地都吞没。
断桥上，孙宇泽穿着黑色的风衣，戴着一顶黑色的伞，静静地眺望。他的面前是一片黑色的巨大的湖，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湖面上，却惊不起一丝波澜。湖面像是一面黑色的镜子，连着深渊，无论是雨还是时间，一切行迹都要在这里消逝。
他在等待。他已经等了很久了，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是几天，甚至几个月，几年。他无法计算时间，这是某个不属于人间的地方，这里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只有下不完的雨，断桥和断桥前黑色的湖。可他没有一丁点不耐烦，因为他知道这个故事马上就要结束了。他总是很珍惜最后的时间，小时候看书也是，越接近结局他就读得越慢，一个字一个字地读，有时候甚至还会翻回几页。老师就问他你读得这么慢呀？那时候小小的孙宇泽回答老师说，因为书读完了就要还回书架，他就再也见不到在书里认识的朋友了。
他害怕分别。
现在他一个人等在滂沱大雨里，没有书里的朋友，也许是书里的朋友还没有出现。总之，现在的他只有他自己。这时候，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他什么都没想，只是在发呆。
当然，在一个故事结束之后，会有下一个故事。舞台的帷幕一开一闭，就是一个循环，而有些循环永远不会结束，就像有些人哪怕有一天分别了也总是还会再见面的。
雨水敲打着黑伞，像是一成不变的鼓声。可是在这样的大雨里，伞根本就是可有可无的，因为在风的作用下，雨水会从四面八方袭来。
不管多久，他还是要等下去，哪怕他疲倦得就要睡着了。他呆呆地站在断桥上，像是一个在风雨中屹立不倒的黑色的雕像。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一条巨大的黑蛇浮出水面，它用那双灯笼大小的眼睛打量着孙宇泽，缓缓地吐着信子。
这仿佛是一幅画：在故事的结尾，世界的尽头，少年与黑色的巨蛇隔着雨幕遥遥相望，时间在这里停止了。
许久，巨蛇张开了嘴，里面抱腿坐着一个眼眸赤红的男孩。
孙宇泽原本雾蒙蒙的眼睛忽地亮了起来，与此同时，男孩也兴奋地站了起来。
这是一场老友之间的重逢，经过了很多时间，他们终于又见到了彼此。
“恭喜你通关了！这一个轮回结束了，你又到达了这里！”男孩向他大声呼喊，“我认识你！孙宇泽，你可真牛逼！我果然没看错你，你就是能不停地为我带来惊喜的人！”
那么牛逼的登场，语气却像小孩子一样。可孙宇泽已经见怪不怪了，这家伙就是这么个德行，帅不过三秒，持续性沙雕。
“读没读过我国近代史啊？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限的啊。”孙宇泽强打起精神来，整了整早就被雨水浸湿的衣领，烂话脱口而出，“必须的啊，要不然怎么搞得过你们这些变态。”
“可以了，现在我们中的很多人都达不到你这个水平。”男孩竖起大拇指。
“烂梗。”孙宇泽嘴角一咧，“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男孩回以温和的微笑。
“你怎么湿了？”男孩了一个响指，所有的雨点都停在了半空中。他又一抬手，所有的雨点都向着天空逆行。
“呸呸呸，你才湿了。”孙宇泽佯装出羡慕的神色，“舞台效果一级棒，教练我也想学这个。还有你这儿有烘干机吗？或者一键烘干的技能？”
“那你拿灵魂来跟恶魔换技能点。”男孩跳下蛇口，吐了吐舌头，走到孙宇泽的身边。
“我都要累死了，你还跟我扯。”孙宇泽收起了伞，摆弄着自己鸡窝一样的头发，“没见过你这么烂的NPC。都想起来了？”
“想起了故事的主线，细节处还有待回忆，不过总的来说问题不大。”男孩小鸡啄米似地点头，“没办法，每次你重新进周目我都要失忆，累积的信息都得慢慢回想起来。”
“那就好，谈谈正事。”孙宇泽吁出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也不嫌地湿，就这样席地坐下了，“现在，我手里有两百五十一个锡币。”
“你是第一批加入‘游戏’的人，一共经历了多少次轮回？”男孩在他身边坐下，好奇地问。
“数不清了，大概有将近三百次。一开始不熟练，总是赌得血本无归，后来就会玩了，他们都玩不过我。”
“因为你作弊啊你这个小毛贼！”
“说正事，我的时间不多了。”孙宇泽摆摆手，示意男孩不要再开玩笑了。他真的很虚弱。
“除了你都没有人来和我聊天，我自己又出不去。”男孩嘟了嘟嘴，看上去有些不情愿，“现在我是阿拉丁神灯付费版，一个锡币换一个小愿望，三个锡币换一个大愿望，客官来个十连吗？”
孙宇泽有点无语。男孩很爱演，演各种各样的人类，尽管他自己不是人类。
“All in。”孙宇泽说。
“All in？”男孩惊讶得瞪圆了眼睛，“你疯了？你要干什么？你要许什么愿望需要二百五十一个锡币！”
“强化技能。”
“你还要什么技能？什么技能你需要二百五十一个锡币？你开一周目满打满算也就五个锡币啊！你那个初始技能——‘累积者’还不够你玩的吗？每次游戏结束的时候，无论生死，你都可以回到故事开始的时间点，你无限复活币诶！”
男孩不仅爱演，还是个话痨。
“你觉得我这么牛逼你干脆跟我互换角色算了，你去拯救世界，我呆在这个鬼地方玩蛇。”孙宇泽白了他一眼。
“这不行的，我不放心。”男孩怜爱地蹭了蹭大黑蛇的脑袋。
“说正事。”孙宇泽赶紧打住，“我想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我……们的理想。”
男孩愣了一下，然后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让一切终结’？”
“‘让一切终结’。”孙宇泽点了点头，继续说，“我希望你能够尽可能地帮我调整故事中的每一个可控因素，让一切尽可能地按我的意思发展。另外我需要……我上次给你捎了一台ps4，有在玩吗？”
“在玩啊，最近在玩《只狼》，宫崎英高天下第一，不要问，问就吹爆。”男孩虽然嘴上这么说，但眼睛里都是让孙宇泽继续说下去的渴望。
“那么也许你知道SL大法。”孙宇泽笑了。
“Save and Load……你是想——”
“我想要随时都能够读取存档，而不是无限次地进行一周目。你们的游戏过于复杂，我必须慎重考虑每一个分支选项，才能达到我的目的。”
“‘不死者’！”男孩愣了一下，随后大笑起来，“孙宇泽，我在地上三千年的岁月里，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类！你是来自什么远古世界要毁灭文明的怪兽吧！哥斯拉那样的！”
“怪兽啊，听起来很酷啊。”孙宇泽平淡地说，“被恶魔说成是怪兽，真是不错的体验。”
“代价呢？我得提醒你，你每一次获得，都会付出代价！你的野心很大，你终究会失去你最重要的东西！”男孩站了起来，眼眸深红，“这就是‘累积者’。你的一切都会累积，你的孤独悲伤愤怒，你的死亡，都会沉淀在你的灵魂里，成为无法抹去的污垢。所有杀不死你的，都会使你变得更加怪异。你轮回了三百多次，你作为人类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嗯，我的时间不多了。”孙宇泽像是想起了什么，低下了头。
“没人知道这一次的代价是什么，我也猜不出。”
沉默。
“明白了。”男孩拍拍手说，“黑的契约者，我收下你的二百五十一个锡币，为你调整这个世界，给予你‘不死’的能力。”
男孩的手轻轻地按在孙宇泽的肩膀上，像是古老的加冕仪式，教皇把剑按在世俗国王的肩上。力量从那一个点涌入孙宇泽的四肢百骸，流经他的每一根血管。
“谢谢啦。”孙宇泽想要站起来，却没有成功，一个趔趄跪在了地上。他实在是太疲惫了，那一瞬间，好像支撑他身体的力量被抽离了，因为他完成了最后的对话，做出了最后的选择，这一周目就要结束了，接下来就是放映制作人名单了，这和他没有关系。
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咳嗽，血沫带着器官的碎片溅到地上。
男孩皱着眉扶住了他，解开了他的风衣。孙宇泽胸前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像是被一个巨大的剑刃贯穿，想必整个肺部都已经损毁了吧。可男孩什么都没说，又把风衣的扣子扣上，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
“你知道，这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孙宇泽笑笑说。
“是谁做的？”
“有时候我觉得这个世界真的像是一个游戏。”孙宇泽没有回答男孩的问题，“你们恶魔跟我们人类，都是玩家。”
“原来只是像吗？我以为你早就把这个世界当成游戏了。”男孩有些不解地歪了歪头，“而且在你的定义里，我难道不应该是NPC吗？跟你对话帮你升级技能的工具人。”
“哪能是工具人呢？我们什么交情?”孙宇泽又恢复了贱兮兮的语气。
“算了吧。”男孩笑笑。
“谁知道呢？我以前看过一本书，说世界上其实有龙，尽管大多数龙都在沉睡，但几千年来都有人像对待神仙一样供着，跟你们恶魔一样，牛逼得不得了。可是作者后来又写，其实龙和人一样，一开始都是神的孩子。”
“恶魔跟龙可不一样，恶魔和神是死敌。审判日的时候，要么神死，要么我们死。“
孙宇泽笑笑不说话，自己撑着地面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
“你真努力。”男孩说，“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跟别人约好的，要让这一切都结束。”孙宇泽抬起头来，挤出一个笑脸，“是个女孩子啦，你不认识的。”
他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是这样。”男孩点点头，也没有追问，“那你也要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
“‘让一切终结。’”
“‘让一切终结’，然后杀死我，在我吞噬你的灵魂之前。”他一步一步地后退，“去吧，人类，去完成你的使命，我是与你站在一起的‘恶魔’。”
说完，男孩转过身去，越走越远。他一边走一边大笑着跳起舞来，那条原本安静的黑色巨蛇也跟着他的脚步狂舞，在半空中划出古老而神秘的图腾。
“让我们敬——”男孩高唱，天空中，一道闪电劈下。
“——敬光与暗影。”
“——敬我们的爱和正义！敬邪恶的眼睛！敬我们永恒的愤怒和如火般灼热的孤独，让它们焚烧世界！”
那仿佛是上古时代唱诵神秘的歌咏，男孩的身体开始慢慢变化，他的背上伸出无数海葵般细长的触手，都在舞蹈；他的双臂变成了带膜的翅膀，他奔跑、跳跃，飞向了空中，在空中歌唱！
他是绝世的优伶，他在世界的尽头跳一支悲伤而疯狂的舞。
这才是恶魔李林（Lilin）真正的样子。
孙宇泽没有力气了，游戏结束了，他也没有心思听李林唱片尾曲。他摔倒在了一个水坑里，视线渐渐模糊。“啪嗒”、“啪嗒”，又开始下雨了。雨幕里，隐约地，好像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孙宇泽。遥远的记忆里，她轻声呼唤他的名字。
那是一个女孩，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留着长长的睫毛和长长的姬发。她笑起来的时候，连严冬的冰雪都会融化。
那双黑色的小皮鞋踩过水洼，好像正在向他跑来。
他向那个朦胧的影子伸出手去，却什么也抓不住。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离这个世界那么近又那么远，无数的雨声里，他的意识逐渐融化、崩塌、消散。
他趴在地上不动了，胸口那一出巨大的伤口终于开始流血。雨水把他的血冲散，可是那血却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好像永远都流不干似的，周围一圈的地面都被染成了红色。
其实受了那么重的伤，他早就该死了。
“——敬公主。”
恶魔落到了地上，俯下身子，端详着孙宇泽的眉眼。他长得并不英俊，也不懂得打扮自己，是那种随处可见的理科男。用人类的话来说，他是一枚屌丝或者宅男；要是放在童话故事里，他铁定就是跟着王子出征，还没到恶龙城堡就会扑街的士兵甲。
这么不起眼的人，居然想做英雄。
最后，恶魔为孙宇泽合上了眼睛。
“——敬勇者……敬不死的少年。”
恶魔又恢复了男孩的模样。黑蛇静静地匍匐在他的脚边，他的神色虔诚，声音轻柔，像是在向什么人祈祷。
他突然抬起头来，血红的瞳孔猛地缩紧！
“原来如此，你在看着我们吗，克蕾雅？”他低声说，声音像是在嘶吼，“孙宇泽，这真是个不好的消息。其实我骗了你，我一直都知道跟你约定的那个女孩是谁。真有意思，现在，命运的齿轮要开始转动了。”
2019年5月30日凌晨。
西海市深邃的夜空里，好像有一块看不见的幕布被掀开了。
孙宇泽睁开了眼睛，挣扎着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翻了个身，抱住印着“史努比”的枕头，又睡着了。
他像个沉溺在美梦里的婴儿，还没有意识到这漆黑云层中酝酿的狂风暴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