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没有结束,反而变本加厉。

我们从安德里斯攻入了鲁德本土。一个星期之后,法兰共和国军逼近了鲁德的国都,仿佛很快就能见到法兰的狮鹫国旗在鲁德首都到处飞扬。

可是我却感不到一丝喜悦。

一切都太快了,快得让我恐惧,就像是有一个庞大的机器在有预谋地将所有人推向疯狂。

我也很久没有见到塞西莉了,自从安德里斯的那一幕后她就很少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隐约感到,塞西莉正离我们越来越远。

她有事情瞒着。我曾经见到过塞西莉不小心掉在地上的文件,上面的红色印戳令我深深震惊。那并不是我也不是塞西莉的级别所能查看的文件——盖有军务处绝密的图章。

我不知道塞西莉是从哪里将这些东西搞到手的,而且因为不识几个字也不知道这文件到底记载着什么。

我甚至连她在做的事情有多么危险都不知道,所以没能阻止塞西莉。

法兰军队离鲁德首都不足三十公里,那是一片种满小麦的广阔田野,有一座背靠山岭的村庄。山上竖立着一座古老的城堡,是我们最后要攻克的要塞。

侦察兵报告说堡垒里的士兵不足千人。

即使敌人处于优势的地理条件,也难以抵挡我军压倒性的攻势。没人相信这座堡垒会坚守超过一天。

自然不是一天......

原本所有人都认为毫无悬念的战斗开始后,到了第三个月,我们仍然没有前进一步。

壁垒下竖起高高的尸山,污血甚至汇集成了一条乌黑的河流。

就好像是精确计算过一样,炮火的威力正好在堡垒的高度失效,只差了那么一点点。

而隐藏在堡垒里的大炮,却能将我们只能慢慢爬上去的士兵轰得七零八落。

无论是从谋略还是武器,数量还是士气,我们都大大低估了敌人,因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没有人能想象,这只是情报中一只组建时间还不到一年,装备也算不上精良名不见经传的军队,却能够使身经百战士气高昂的法兰士兵们如此狼狈。

战事陷入胶着,而过长的战线让我们的后备资源难以为继。眼看优势一点点转变为劣势,苦于无法找到突破口的上层下达了几近疯狂的命令——让龙骑兵潜入堡垒打开城门。

这是绝不可能成功的任务!城堡位于山坡顶部高达数百米,周围几乎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除非是从天上飞进去否则根本不可能潜入。

我不知道是军队高层太高估了龙骑兵的实力,还是这群高层根本没把我们当人看。

面对如此苛刻的命令,塞西莉竟然没有反驳。

她只是转过头来对我说,于连,能陪我出去走一会儿吗。

我永远记得接到潜入命令的那个夜晚,繁星密布的天空璀璨夺目,让人难以相信在这片祥和的星空照耀下,人们还在彼此厮杀。

“多美的星空啊!好久没有见到过这么漂亮的景象了......”

塞西莉仰起头,嘴角边罕见地露出了一丝笑容,然而却有些苦涩。

“在巴拉斯(法兰首府)可见不到这么好的景色呢!巴拉斯天天被大雾笼罩,有个哀愁的别名——‘雾都’。”

她向我看过来,问道:“于连你去过首都吗?”

我摇了摇头。

“那是一座美丽的都市,一草一木都散发着艺术的气息。在巴拉斯的街道千万不要坐下,否则一坐就是一整天。你永远想不到,有多少不可思议从你眼前走过,来自西方的蒸汽车,法兰南方最新的香水,东方过来的异邦人,从肚子里吐出一大团火焰,北方大陆来的渔夫,把一条四米长的北海剑鱼放在集市里。”

她的眼神里充满向往的闪光,仿佛自己并不在战场而是正坐在巴拉斯某一条街上。

“最难能可贵的是,在巴拉斯,每个人都有对不自由不合理的存在,进行抗争的巨大勇气!”

第二天,塞西莉决定立刻潜入要塞。

但她却不允许任何人随同。

只要她一人执行这个任务。

塞西莉对于司令部的命令只能无条件地服从,但是我们却无法接受塞西莉这样的命令。

我看出来,这并不是单纯地决心用自己的命保护我们,她的目光坚定得不可置信,一定有所目的,就像是要去确认某一些事情。这会不会和她偷看的那些文件有关?我突然想到。

看着塞西莉冷酷地将愤怒而又疑惑的属下抛开往外走,我急忙冲去抓住了塞西莉的手臂。

“不要再瞒着我了,塞西莉!”

塞西莉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然后闭上眼睛冷冷地说道:“这和你没有关系。”

“我是你的副官,我有责任......”

“我在此解除你的职位,于连中尉。你现在已经不是龙骑兵的副官了,所以无权过问我的事情,更没有义务保护我个人的人身安全。”

“就算如此我也——”

我的眼前闪过一道光芒,随后双腿失去力气跪了下来。

回到她身边的剑沾着血,仍然充满杀气地对着我。

“我警告你于连,”她以冷酷的眼神俯视着我,“下一次违抗命令就不是受伤这么简单了!”

她揭开帷幕回过头来看着我。

“谢谢你于连,如果不是你,塞西莉•卡安这个人早就死了。”说完这句话她的身影消失在我的眼前。

好像这一去她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慌张。

到头来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做不到,还恬不知耻地说要好好保护她。

咬破的嘴唇流出了血,一股苦涩在口中蔓延。

我瘫坐在地上,为自己感到愤怒。

我曾经立下誓言要一直守护这个女人的啊,为什么如此轻而易举地就被击败了......在脑中不断萦绕着的声音,令我越来越深地陷入了痛苦自责的深渊。

忽然我意识到还有最后一个办法可以阻止塞西莉。

去找塞西莉的养父卡萨!他现在不仅是共和国监督官,而且还是这次远征军的监军,疼爱塞西莉的他是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养女这样胡来的!而塞西莉也会听从他的话。

当我找到卡萨•赫恩时,他正满面愁容地枯坐在椅子上——在被战火烧干净的田地里。黄昏的余光照射着他苍老的脸,那些皱纹里根植着深深的阴霾。见到我卡萨挥了挥手,让警卫对我放行。

“你有什么事情吗,于连......你怎么受伤了,发生了什么事?”他说话的声音起先微弱得像一个病人,但看到我的伤势后旋即提高了音调。

“长官——”我一边大喊一边拖着左腿几乎是向他跳了过去,“请你一定要阻止塞西莉!”

我们找遍了营地也没有发现塞西莉,明明离行动开始还有一天的时间,她似乎知道这件事迟早会被卡萨知晓,所以提前离开了。

我们搜查了塞西莉的住所,并没有任何线索,她没有制定任何关于这次行动的详细计划,这和以往完全不同。

她似乎并不想让我们知道她要做什么。

“该死!就没有哪怕一个字,告诉我她究竟要去干什么吗?”

卡萨监督官气急败坏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不住地叹气。

那脚步声和沉重的叹息都仿佛是对我的诘问。

是的,我的确知道有几个字,是能告诉我们塞西莉正在做着什么的。

我握紧拳头,汗流浃背。

那时我的脸色一定难看极了,拼命咬紧牙关想要守住塞西莉的秘密,最大的敌人并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我知道把那个东西交给卡萨监督官的话,就会变成一个可耻的告密者,那样我不仅会被塞西莉憎恨,还会被同伴们轻侮。

我真的要背叛塞西莉吗?

虽然我曾起誓要守护她,但如果她连命都没有了,那我还能守护什么......

我的心仿佛要被撕成两半。

在那时,监督官发现了我的痛苦,对于长期处于政治斗争善于洞察人心的他来说,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于连,你是知道些什么的吧,快告诉我!”他以命令式的语气说道。

见我咬紧牙关决心违抗到底,监督官再次长叹了一口气。

“你喜欢塞西莉吧,于连。”

一瞬间,萦绕在我心底的所有噪音消失不见了。

我抬起头,瞪大眼睛看着卡萨监督官——就像是被看穿了罪行的犯人一般绝望。

“让我来告诉你吧,从东部那场战斗后,塞西莉就经常在我面前说起你的名字,有时候是那样喜悦,有时候却是那样忧愁。相信我,没有人会看不明白,那种令人快乐而又忧伤的感情,人只要患上,就会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哪怕老去,也会永远留下一个深深的疮疤,而且绝不可能愈合。”

我浑身颤抖,脑袋里一片混乱,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和身体好像正在一点一点蒸发般难受。

“你们谁也说不出口,这种可怕的沉默迟早会要了你们的命。就由我来做你的信使吧,这已经不是国王和贵族的时代了,不论出身怎样,所有人都有权利自由地去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

卡萨监督官顿了顿,又叹了口气唉声道:“当然,得是你们都从这场战争中活下来。”

我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对塞西莉产生那种情感,我也不敢去想,甚至我根本就不清楚,那到底真的是人们口中所说的会令人癫狂的琼浆,还是只是对那种圣洁的美丽盲目的追求,如同飞蛾不由自主扑向火烛的执着。

到现在我也没有明白。

但是却清楚地记得,那股情感如同脱缰的猛兽,冲破我内心的牢笼,控制住了我的身体。我只能远远地看着它将塞西莉的信交到了卡萨监督官手里,尽管我的理智在不住地呐喊和挣扎,那时候的龙骑兵副官于连中尉却无动于衷。

我为什么要利用塞西莉对我的信任,偷窃那封本不该属于我的信。

那封信的封口印着一个陌生,却又令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纹章——从那场屠杀后就已失传的卡安公爵的印记——为橄榄枝环绕站立起来的彼此张牙舞爪的双狮。

这是已成为卡萨·赫恩养女的塞西莉绝不会使用的。

我本来想等某一天拿着它去质问塞西莉最近的古怪行径。

却没想到它最终被我送到了卡萨监督官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