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一次见到塔奇时,镇里正逢五朔节。

彼时麦芽酒和烤肉的滋味盈满街巷,篝火噼啪作响,男女两两一组顺着雷贝琴的旋律跳起舞来,好不快活。被老板娘派来看摊的我把长棍面包刷上蜂蜜,卯足了劲大声吆喝,在庆典特有的气氛与酒精的催化下,不出多久就能卖上两整条。年年如此。

随着天色渐暗,一对对男女拖着手向森林涌去,多半正盘算着多采一些青树枝,再干一些难以启齿的事儿......在这个特殊的节日里,偶一为之的放荡也是被神所允许的。

我正这么不害臊地想着,便瞧见塔奇向我走来。她身着布满补丁的黑麻布衫,脸上粘着煤炭和铁粉,在这幅狂欢之景中显得格格不入,活像是苹果肉桂派里混进了梅干。

可我偏偏喜欢梅干。

 待她来到铺前,我问:“还是老样子,两块黑麦面包?”

 “这次给我一篮吧,路上吃。”塔奇的声音略显沙哑,如猫般细长的双眼含笑盯着我瞧,“话说回来,你不去跳舞吗?”

“没这个闲情,也没个像样的舞伴。”我切着面包调侃,“不过嘛,如果塔奇小姐是个绅士,我倒可以考虑考虑。”

“啊哈,我是个淑女,还真不好意思。”

“一个会打铁铸剑的淑·女?”我边把黑麦面包用布包好放进她的木篮里,边说,“好啦,你打算上哪儿去?”

“去塞林城。我这次来也是和你告个别,明早钟声一响,我就要走了。”

我闻言一时语塞。塔奇付了五个铜币,露出一个疲惫的笑。

“待会儿再说吧,我就在那边的路口等你。”

待太阳低垂,钟声响起,教会规定的营业时间就算结束了。打烊后我和老板娘道别,来到路口随塔奇走回住所......我俩并肩穿梭于街巷构成的迷宫,一如两年来数百个浸染黄昏的往日。

两年前,塔奇成了我的邻居。我俩都是同一栋楼里的租客,我住阁楼,她住地下室。这两个房间唯一的优点是租金便宜(年租只需32苏!),缺点则数不胜数。同为早出晚归的独居女性,更因为这同样糟透了的住所,塔奇和我颇有一番共同语言。在下班后入睡前那一根蜡烛的时间里,我俩时常跑到对方房里共进晚餐聊些有的没的:她说地下室满是蛛网和爬虫,我说阁楼里全是老鼠屎,下雨天直漏水;她抱怨工匠师傅又把她到处使唤,我附和老板娘也常让我满城跑腿,简直是把人当马用......

总有天我俩会分道扬镳,这我是晓得的,只是没料到那天就是明天。

不一会儿,我们到家了。

“请进吧,”塔奇推开家门,故作绅士地说,“我的小姐。”

我笑她演技浮夸,走进房里却不由得难掩失落——这间几日前还堆满杂物的房间变得空空荡荡,满是人去楼空的先兆。能卖的早卖了,能扔的早扔了,剩下的不过五个面团大小、塞满了生活必需品的行囊——“家”到头来也只有这么点大,塔奇边说,边点亮了最后一支蜡烛,把刚买的面包分了我一个。

我俩席地而坐,啃着面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时一只飞蛾扑向烛火,又因烧焦了翅膀落在地上不断抽搐......我想了想,用木篮子压了它。于是抽搐停止了。

“我领到了师傅授予的资格证,打算到塞林城里去......抱歉,一直说不出口。”塔奇率先打破沉默,“听说那儿工匠的薪酬更高,伙食更好。”她顿了顿,又说,“等攒足了钱,我要去雪山。”

雪山?

我闪过一丝疑惑,但还是决定先道贺再说。

“恭喜你出师,塔奇小姐。”

“谢谢,”她笑道,“也祝你早日拥有你的店。”

这回反倒轮到我不好意思了。

“这个么,终归也只是想想罢了。我想,多半过个几年我就会结婚生子,变成老姑娘了吧!”

塔奇闻言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点点头,露出了一个微笑。

一旁的烛火静静摇曳,衬得我俩的影子忽大忽小。

“说起来,你为什么想去雪山呢?”我问。

“因为......我有个要好的朋友在那儿。”塔奇欲言又止,“算了,也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

“说来听听、说来听听!”我起哄道,“这或许是我俩最后一次见面了,难道你想要我心怀疑惑地变成老婆婆、躺进棺材都不明不白吗?”

塔奇笑我夸张,接着又一次顺从了我的无理取闹。“那好吧!”她压低声音,凑近了说:“不过你要向我发誓——你永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我答应你,永远不会告诉别人。”

彼时我并没意识到,“永远”会是一段多漫长的时间。同样的,我也没能察觉,塔奇接下来的话将在我心里掀起浪花,将我后续数十年的生活轨迹就此改变。

五朔节当夜,塔奇向我讲述了那个她怀揣多年,今后则会被我回味许久的故事。

一段雪山脚下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