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魔、魔女小姐……”

“别担心,很适合你。”

“……是吗?”

面前的黑发少女帮她戴上眼镜,歪着头后退一步,才对她满意地点点头。小町的目光从魔女身上移开,转向了房间中那面老式的落地镜:在檀木镜框包围的镜面中,身着白色礼服的少女正手足无措地站在房间中央,不敢看向镜中的自己。少女看起来约是十七八岁,洁白的礼服贴合着她的身体飘逸而下,裙摆下是一双显然从未从事过体力劳动的纤细双腿。这双不着片缕的双脚并未踩在凸显腿长的高跟里,而是恰好被装进了一对不合季节的绑带凉鞋中,白色的缎带随着小町的动作轻微晃动,如同停在少女脚背上的两朵蝴蝶。

向上看去,只覆过胸口的礼服上方也并不是空无一物,镂空的白色蕾丝覆盖在她的锁骨和双肩上,宛若一片轻薄的细纱。在一片纯白之中,唯一鲜艳的亮色是少女戴着的红框眼镜,它像花蕊般点亮了这套礼服,展现出一丝年轻少女才会有的生机。小町紧张地深呼吸,觉得镜中的少女不是自己,而是从自己的记忆中探出头来的过去。

“我好像不是第一次做这件事了……”小町用一只手按住胸口,但镜中的少女也做出了一样的动作,让她吓得将其缩了回去,“我觉得自己不像成年人,是还在上课的高中生……”

“人不会因为度过一天、一周或者一年而长大,”魔女说道,替小町放下她一直紧紧扎住,刚刚过肩的头发,“也不会因为看起来像是高中生而显得幼稚。”

“就像魔女小姐那样吗?”小町问。

“我看起来恐怕更像初中生吧。”她微微一笑,用脚尖轻点地面,让晚礼服和身体一起旋转了半圈。魔女的礼服长裙是和她长发一致的黑色,轻薄柔软的布料只裹至她的胸部,温润小巧的双肩不惧寒冷似的暴露在空气中,一条同样黑色的缎带绑在她的腰身上,略微补足了魔女尚显青涩的身体曲线。从上向下看去,长裙的黑色逐渐变淡,在覆过膝盖的尾部成为了一种夜空般的深蓝,一簇紫罗兰装饰在右胸的礼服上摆,显得她的身体更加白皙。这身晚礼服穿在她身上完全不显得怪异,和一身少女气质的晚礼服的小町不同,即使魔女只有初中生大小,小町也不会将她看做不知世事的单纯孩子。

“心离自己想要成为的目标越远,就越是会介意身体的不成熟。”魔女如此说道,并轻轻提起长裙,确认自己鞋子没有异样,“不过,就算从我的角度来看,小町也是一位成熟可靠的成年人了。”

“……我吗?”她有些惊异地问,看着魔女指挥房间里的零散物品飞进空气中的光门,两人不能保证这次离开枫叶街之后是否会回来,因此已经向店主结算了入住费用。很快她们就要前往那场危险的晚宴了,小町心中却有一种奇异的超脱感:和这位魔女生活在一起,她总有种自己也成为了幽灵的错觉。

“评判总有客观和主观之分,小町。”魔女转过身,向她伸出自己的手,“我们该出发了,去弄清楚这一切。”

天色暗了。虽然应该是夜幕早早降临的冬季,但对身在亚洲内陆,却与海原市使用同一时区的西洲来说,夜晚降临意味着时针已经开始走向表盘的最后部分。夕阳的光忽然明亮片刻,把橙色投向整座城市,随后渐渐暗去。小町静静等待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伸出右手搭在魔女的掌心。

“出发吧。”她说。

“今天训练了这么多魔法,可别关键时刻一个也想不起来哦。”对方笑道。

“我会记得的……也许在魔女小姐身边,我根本不会有使用魔法的机会吧。”

“那可不好说,小町,”魔女说,夕阳的光从她的眼睛里消失了,琉璃般的紫色变得比平时还要黯淡,“我们其实都一样。”

一阵微风,空气中散开了一片涟漪,随后身着晚礼服的两位少女消失不见,徒留檀木镜框的香味弥漫在房间中。

2

小町和魔女出现在夜晚的老城区中。两人的落脚点是一间商城的公用更衣间,她们推门出来时,没有人察觉到异常。只是行人们的视线显然被两人吸引,不时停留在她们的晚礼服身上。

小町显然很不适应这种感觉,感觉自己都要把礼服捏出一个口子来了。身边的魔女就要大方自然得多,她对想用手表拍照的行人微笑,在对方愣神时,就带着小町向商城的另一边走去。

“魔女小姐,都在盯着我们看……”

“在一般人眼里,晚礼服还是相当显眼的,”她抬头辨认着商城里的指示牌,寻找通向建兴大厦的那条路,“如果不显眼,那也就不是晚礼服了。今晚我们有特殊任务,所以我没有使用什么魔法,小町可要熟悉这种感觉才行。”

“我们就这样直接走进去吗?”小町问,看着前面离开地下商城的侧门。老城区的建筑通常修成一片,商城和大厦基本互通,只要穿过前面,她们就会来到建兴大厦的入口了,“要不要像之前那样……”

“我考虑了不少事,最终还是决定像这样正式参与晚宴。一来作为客人可以得知一些特殊的情报,二来……我认为我作为‘影子’调查这件事太久,一些直觉敏锐的人可能已经注意到我的存在了。”

魔女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想起了什么,露出了微不可查的苦笑。小町认为她大约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虽然有些想要追问的欲望,但另一个问题率先涌了出来。

“我们要怎么进去呢?”小町跟在魔女身边,“我查到的资料说晚宴是邀请制,也许需要凭证还是什么东西……”

“很快就能知道了,不是吗?”

魔女说,小町此时无比庆幸她给自己选的鞋子不是高跟——也许是考虑到之后可能要进行一些超过晚宴范畴的过激活动——因为她现在就感到有些辛苦了。她们一起来到大厦光线昏暗的地下一层,再沿着楼梯走上一楼,眼前的景象立刻就豁然开朗:原先似乎是供前台工作人员落座的地方现在站着一位女性迎宾员,正带着标准的营业式笑容检查来访者手里的什么东西。

而那些来访者三三两两的站或坐在一楼的各处,小町发现自己和魔女的晚礼服立刻就变得没那么显眼了:这里的男性都是西装革履,女性也都身着礼服赴宴。偶尔,小町能看见门外的一辆车穿过老城区繁华的灯光,将新的来访者带到这里。

“魔女小姐……”

小町低声说,她看见那些人取出一份应该是请柬的文件,迎宾员查看之后,一位沉默的侍者将来宾带向电梯间——这倒是显得有些奇怪,在小町的印象里,这种晚宴通常是让来宾自行前往高楼层,再通过迎宾员登记的。不过,她并不能确定这是否是这个国度的习惯,毕竟自己还算是身处异国他乡。

魔女没有回答,只是把手指竖在嘴唇前,随后轻轻点头,表示自己也注意到了。而小町恍惚间似乎看到一缕轻烟从魔女的唇间飘出,像一只黑色的鸟儿般扇动翅膀,消失在灯光下。很快,她似乎得到了什么信息,从自己的礼服边取出一本装帧古旧的书——小町根本没发现这本书是从哪里取出来的,魔女身上显然也没有放它的地方(但她可以肯定,自己不止一次看见这本书挂在魔女的腰间)。黑发少女用指尖在书脊轻轻一划,纸片的一角从中弹出,而魔女捏住它,从书页中将其夹了出来,那张请柬便魔术般地出现在了她的手上。

“这个就是了吗?”小町悄声问,魔女点点头,示意她挽住自己的手。两人站起身来,面对这看似都还未成年的二人组,迎宾员露出了些许困惑的表情,但很好地将它隐藏在了笑容之下。

“您好?”

魔女还以一个笑容,小町注意到迎宾员神情中的疑惑立刻就消失了。似乎察觉到了面前这位少女身周的沉静气质,迎宾员接过魔女递出的请柬,迅速地对它做了检查:

“音无小姐,小町小姐,”她鞠了一躬,将请柬放在身边的收纳盒内,“请往这边走。”

沉默的侍者再次从阴影中走出,小町和魔女跟上他,略带喧闹的气氛立刻和大厅一起远离了。侍者为两人打开电梯间的门,等两人进入后,像保镖一样站在她们的身旁。小町几乎要被这种气氛压倒,也许侍者察觉到了异样,但她已经没有了掩饰自己的余力。

“你好像很紧张。”魔女笑着说,这声音让小町吓了一跳,但很快就会意了。

“嗯,”小町应道,“我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放轻松,静下来感受身边的气氛就好,”黑发的少女说道,侍者依然站在电梯控制屏边维持着沉默,“反正我会一直在你旁边的,对吧?”

小町理解了她的意思,静静感受着身周魔力的波动。电梯上的数字不断上升,在数字跳过12和13后,她忽然察觉到一种奇怪又熟悉的解离感,立刻向魔女送去一个视线,对方轻轻点头,肯定了小町的猜测:两人正在通过某个空间传送网络。

电梯停了。小町本以为自己会看见某种类似于邪教仪式现场的恐怖画面,但门外的样子却出人意料地正常,俨然一副普通晚宴的样子:这层空间是一个巨大的大厅,一些餐桌错落有致地摆放在暗红色的地毯上,类似于自助餐厅的食物柜一字摆开,身后一间小型厨房中能远远看见厨师在客人面前煎制肉食。小町辨认不出种类的香槟和红酒摆放在餐桌或侍应生的餐盘上,那些收到请柬的,身着正装的人们或端着高脚杯低声交谈,或坐在窗边俯视着老城区的街景,从这里看去,真是一幅正常到挑不出毛病的景象。

“这里就是今晚聚会的场地,”沉默的侍应生突然开口,吓得小町立刻收回了观察这里的眼神,“这层是自助餐厅,舞台、酒吧和游戏厅等设施在上两层,两位客人今晚可以随意在这几层中活动,但还请不要随意离开。‘晚宴’正式开始还需要几个小时,请两位自由享受这段时间。”

他鞠了一躬,向小町和魔女一一指出这里的指示牌和地图,并告知她们如果还有问题,可以随时询问这里的侍应生。说完这些后,他又再次乘坐电梯离开了这里。

“没想到,”魔女说,饶有趣味地打量着这里,“他们把这个晚宴办得很好,我还以为这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仪式呢。”

“也许对于魔法师来说,办这么一个宴会并不是很困难的事?”小町问道,魔女认可地点点头。

“就像他说的,我们还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她轻声说,紫色的眸子扫过晚宴大厅,此时已经有人反过来注意到了她们,“在那之前,我们要想办法弄清楚‘E’的计划。”

“魔女小姐,你说……”

“在这里就叫我的名字吧。”

“那筱幽……不,音无小姐,”小町说,忽然觉得两人的任务真是艰巨得不可思议,“你说,要是有人来找我们搭讪怎么办?”

“不错的问题,”她赞赏地笑笑,“这时候就只能礼貌地应付过去了。不过,考虑到这里客人的平均年龄和我们的外貌,也许报警才是最好的选择。”

3

前往其他楼层前,两人花了些时间在一层搜索情报:正如那个侍者所说,供客人们活动的区域共有三层,小町和魔女所在的地方是一层,这里是一个巨大的自助餐厅,供客人们交谈和享受美食。在魔女保证这里的食物没有问题之后,小町也试着吃了一些东西——尽管她基本没有尝过这类昂贵的食物,还是可以确定它们的味道非常鲜美,显然是下了些功夫的。

“你喝酒吗?”魔女漫不经心地问道,正在查看面前的一张地图。

“不……”小町摇了摇头,“我为了公司的应酬会喝,但我自己不喜欢。”

“差不多,我几乎不喝酒。”魔女笑笑,小町忽然意识到,在两人相识的这段时间中,自己听魔女谈起自己的时间少之又少,除了知道她是个魔女,过去还有个旅伴以外,她自己的好恶小町则从来没听她讲过。

“我好像很少听到音无小姐谈这个……”

“我们之间的话题总是围绕着你来的,小町,这是生活所迫。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也不介意谈谈过去的趣事。”

“……听音无小姐的口气,好像你年纪已经很大了一样,”小町犹豫着说,她这话倒不是比喻,而是偶尔真会产生这种感觉,“不是在说你……老还是什么的,不能说老,而是经历过很多。其实在你身上我完全感受不到那种……只是觉得……嗯……”

“觉得?”魔女晃了晃手中的高脚杯,里面的冰块和柠檬随着她的动作摇晃着。

“只是觉得世界上有好多我没有听说过的故事,可它们都被缝进……嗯……音无小姐的身体里了。”

“没想到真的有小说之外的人会这么说话,”魔女笑了,小町立刻就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不,我没有笑话你的意思,只是这个比喻确实很巧妙……”

她对着小町竖起食指,似乎是比了个“1”。

“有关我的秘密,你肯定猜到了一些,我确实……小町,我已经对你做过很多承诺了,不过现在可以再做一个。今晚的事结束后,你可以从我这里听到我的故事。”

“在我们国家的某种文化里,”小町犹豫了一下,“音无小姐说的这种话有一个很不吉利的称谓。”

“‘死亡Flag’?”魔女笑了,小町没想到她居然也知道,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在敌人的大本营里,自己和魔女笑得这么开心这点让小町感受到一丝不妙,她慌忙收敛住笑意,认真地咳嗽了两声。

“魔女小姐,虽然……我不相信你会有什么事,但……”

“我们要加倍小心,对吧?”黑发的少女对她眨了眨右眼,凑到耳边压低了声音,“我已经为我们布好了防护结界,但效率有限,否则容易被这里的魔法师注意到。如果发生了什么意外,千万不要离开我身边,好吗?”

小町点了点头,想到魔女刚刚做的那个承诺,她忽然有些期待了:“那我们得继续搜索,但入手点……”

“我们总结一下刚刚收集的情报,然后再决定下一个目标。”

魔女的建议很明智,两人沉默下来,看着面前的地图。很神奇地,小町发现自己只是和魔女对上视线,似乎就知道对方的思维走到了哪一步:

参加晚宴的人们大多是社会的精英阶层,拥有一些权力。

那他们应该是为“E”提供了帮助来换取请柬的。

他们想换取什么?

长生不死?

长生不死。

那个侍者说“晚宴”还有几小时开始。

说明真正的晚宴……也就是让他们“长生不死”的仪式也在几个小时后开始。

这虽然是来这里的客人的目的,但不像是“E”的目的。

“这个时间……”小町自语。

“我刚刚问过侍应生,他们只是说之后会通知到每一个客人,”魔女接上了小町的话,“这就是说他们还没有准备好。”

两人又对视一眼:也许能在这里找到关键。

“会在哪里呢?”小町呼出一口气,继续和魔女的对话,“供客人活动的地方有三层,这一层是自助餐厅,最顶层是游戏厅和酒吧,中间层是舞台,怎么想都是……”

但E真的已经掌握让人不老不死的方法了吗?如果已经掌握了,举办晚宴又有何意义呢?小町的思维在这里卡壳了,魔女摇了摇头,显然以目前的情况,亲自去其他地方一探究竟才是最方便的。

“去哪里?”

“先去酒吧,”魔女眯了眯眼,“我觉得调查舞台不会那么简单,先去其他人嘴里探探口风吧。”

4

和一层一样,第三层也是同样只做了简单分割的大空间。登上台阶后,两人能看见桌球间、放映厅等娱乐设施,酒吧则安排在临窗的位置。相比起一层,这层的照明较少,温和的灯光微微点亮吧台,三三两两的人们坐在那边,有的一杯一杯地喝下调酒师递来的饮料,有的看着杯中的鸡尾酒一言不发。魔女没有急着去找他们,而是看了看两人刚刚走过的楼梯间:

“小町,还记得我们坐电梯上来的时候吗?”

“嗯,”她立刻就回答了,“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像魔女小姐每次带我空间传送时那样……抱歉,音无小姐。”

“没关系,这里很适合说悄悄话。”魔女笑了笑,正如她所说,这一层到处充斥着人们活动产生的白噪声,游戏室外的灯光也非常昏暗,只要两人压低声音,别人就很难注意到这里,“根据我从告示牌制作者那里得到的消息,建兴大厦向公众开放到12层,再往上是没办法轻易进入的,但我们却直接搭乘电梯来到这里……”

“我……刚刚悄悄看过,”小町压低了声音,“楼梯间没有向上和向下的路了,好像整个三层是封闭的……魔女小姐,我们是被送上了大厦上层的某个部分了吗?”

“地理位置确实还是建兴大厦没错,这点我可以肯定。但这种传送可以耍小聪明,我们所在的层数很可能和电梯上显示的层数不一样,这就是说……”

“我们并没有在顶层,楼上或楼下可能还有其他楼层?”

“没错,”魔女点点头,“到时候就要我们多加注意了……这些不向客人开放的层数里,也许藏有E的秘密。”

不过,两人在酒吧中的调查并不是非常顺利。愿意远离楼下的社交区域,独自来到这里的客人大多没有和别人谈话的打算,小町虽然积累了不少应酬的经验,但面对这些人也不知如何开口;魔女则要更加干脆,她审视过一个又一个客人,随后径直向角落的一位男人走去。小町根本不知道她是如何挑选谈话对象的,只得在这两人身旁找了个位置坐下。

“要来点什么吗?”

“无酒精的……嗯,随便什么无酒精的饮料就可以,谢谢。”

调酒师点头离去,小町用手指点着桌面,确保自己正好能看见他们:男人看上去已有近四十岁,胡子没刮,显得那种带着中年男性成熟的脸庞更加沧桑。魔女微笑着打量着他,男人好一会儿才注意到身边的少女,失神在杯中酒液里的眼神重新聚焦了一下。

“给她来一杯饮料?”他对酒保说道。

“那就蜂蜜柠檬水吧。”魔女很自然地接话,通过魔女的翻译魔法,小町意识到她正在用流利的中文和男人交谈。

男人把视线从魔女身上移开了,他仍是那副忧郁的样子,似乎已经被某种念头深深吸了进去:“我没想到这里还有这么年轻的女孩。”

“很奇怪吗?”

“不,不奇怪。”男人回答,“我见过和你差不多岁数的,不过应该还不至于能来到这里……其实年轻人会更担心‘那个’,会被‘那个’吸引过来。”

小町尽力去揣测“那个”是什么,但魔女没有问,似乎已经轻易理解了。

“上了年纪的人反而很少。”她说。

“他们想得更透彻,反而不容易……”男人长叹一声,沉默良久才继续说道,“我有时候很羡慕他们,时间把他们的眼睛磨得很亮,他们知道的东西我现在不懂。如果接受了‘那个’,也许我永远也不懂了。”

现在,小町知道“那个”是指E的不老不死的仪式了。魔女点的那杯饮料被端上来,她轻轻摇晃杯中的液体,语气让小町都觉得有些不认识她了:“我现在还有些不相信。”

“不相信他们的仪式吗?”男人用指节轻敲玻璃杯,发出清脆的声音,小町立刻意识到魔女是在不引人注意的勾出男人的话,“是,很难让人相信……不过眼见为实,否则我也不会答应这桩交易了。”

说完这句话后,男人的视线又一次离开了酒杯,他端详着坐在身边的魔女,而魔女也带着微笑回望着他。他叹了口气:“我和你同岁的时候,根本不会有那种眼神。我见过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没有这种眼神,可我从没听过有这么一个人。”

“每个人都有很多秘密,你也是。”

“至少今晚过后,我们都不用把这些秘密带进坟墓了。”

男人意味深长地说,两人礼节性地碰了一下酒杯,各自喝下了饮料。

“我有个家庭,”他说,“有个妻子,有个女儿。这件事我从未告诉过她们,我下意识地不敢知道她们听说这件事后的眼神。”

“‘那个’结束之后,”魔女接上了话,“你一定会知道的,不只是妻子女儿,还有每一个没有接受那个的人。他们都会用一样的眼神看我们。”

“你说得对,”男人摇了摇杯中的酒,“真是一场灾难。”

“你后悔了?”

“我后悔了,但我又没有后悔。”男人回答,“我的感性告诉我不该如此,但我的理性知道一点:当我接受了它之后,妻子和女儿的眼神对我来说就无所谓了;她们本身对我来说也变得无所谓了。我既是在向前,也是在逃跑。你又是如何?”

“我既没有向前,也无法逃跑,我只是接受了它。”魔女回答,有那么一瞬间,小町觉得她说的是真话。

“命运如此?”

“命运如此。”

两人又一次让酒杯相碰。

“我偶尔会猜他们自己在做什么,”魔女喝下杯中的饮料,将空杯子放在吧台上,“我帮忙他们对7号线做了些手脚,也帮他们调查过外面的教会。有时候我在想,他们也许想要一些‘那个’以外的东西。”

“但‘他们那一类人’不告诉我们,我们也不可能知道。”男人仍旧没有喝完,只是依旧默默摇晃着酒杯,“西洲水库的事他们做了整两天,今晚维护地铁又是那么多人力……”

“无论如何,今晚就结束了。”

“是啊,”男人终于端起杯子,喝掉了那杯酒,“什么都结束了。”

魔女站起身,对酒保点头后离开了酒吧。小町这才发现自己要的那杯东西一口没动,她匆忙对调酒师道歉后,转身快步跟了上去。魔女站在阴影后躲着她,对面前的小町微笑。

“你听到了?”她说。

“我听到了。”小町急匆匆地说,“这意味着……魔女小姐,你知道吗?你就像电影里的那种坏女人一样。”

“我不大喜欢做这事,但有必要的话还是能做的。”魔女无奈地对小町笑笑,“说谎的技巧总是离不开那几条……我们不谈这个了,小町,你怎么看?”

“‘E’今晚在维护整个西洲市的地铁,”小町悄声说,声音比刚才更低了,“这也就是说,他们在维护那个巨大的魔法回路,保证它今晚可以启用。也许E要用那个魔法回路来完成不死,可他们哪来的魔力呢?”

“还有西洲水库,他们又在那儿做些什么呢?”魔女若有所思地说。

“……触媒。”

“嗯?”

“完成一个魔法需要‘魔力’、‘法术结构’和‘触媒’,”小町说,感觉心脏在自己的胸腔中跳动,似乎在努力证明着它还活着,“魔力流入魔法结构,穿过触媒作用于现实世界。魔法结构就是整个西洲市的地下回路,魔法成型后,他们需要让魔法通过触媒……魔女小姐说过,触媒可以是任何东西,可以是语言,法杖,甚至是——”

“水。”魔女说道。

“还有魔力!”她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又慌忙压了下来,“E在这两天才开始准备西州水库的事,说明他们才刚刚获得所需的魔力,有一个事件——”

“希露菲尔的魔力爆发,”魔女说,她似乎已经和小町一样想清楚了整件事,“他们追捕希露这件事确实相当可疑,现在看来,E的目的就是逼迫她出手攻击,并且利用她魔力的余波来完成这个大魔法。希露……”

“魔女小姐旅伴的魔力被E利用,整座西洲市地铁的魔法结构来使它成型,最后穿过西州水库来到现实世界,‘魔力’、‘结构’和‘触媒’都有了。”小町一个一个地说,“他们到底要做什么?西洲水库的水……那是要做什么……?”

小町感到自己的血液冷了下来,远比之前感受过的每一种情绪都要深刻的恐惧漫过心脏,让她入坠冰窟。即使她和魔女谈过那么多,即使她很清楚这一点,在面对说明了那些理论的“证据”时,小町还是本能地想到了退缩。

“他们要……”她不可置信地说。

“让整座西洲市的居民不死化,我认为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