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陈社民进来的时候，我们还在吃东西。
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一些，才四十岁左右的样子，戴着一个金丝眼镜，眼镜被他戴的很有风格，就像老式学究那种拿起老花镜轻轻挂在鼻尖上细看某件事物一样。
他一个人来的，在看到我们室内的几个学生，甚至还有林念璃在场时，他的眼神几乎微不可察的眯了，流露出一种让我觉得很棘手的气质，这是一种站在心理优势位置上的人常有的神态。
他的脸稍微发胖，这在我看来又是一个人自我管理失衡的表现，这种胖不同于一般人生理意义上的胖，而是一种给人感官上的胖，这么说可能有点不好理解，但是感受就是这样，有些人虽然胖，但是却不会给人一种满脸横肉的感觉。
“是请我来吃东西的吗？”他说道。
他说话语调沉稳，和他的年纪倒是相衬，但是语气却是有种和小孩子开玩笑似的意味。
“难道请你过来的人是这么对你说的吗？”伍小米的话让所有人都将目光聚集到了她身上。
她擦了擦嘴巴，一副吃完东西准备办正事的样子，站起身来。
“陈社民先生。”伍小米郑重其事走到陈社民面前。
伍小米身高差不多一米六二，站在陈社民接近一米八的个头面前，矮了一个头还要多，但是伍小米此刻给人的感觉却丝毫没有因为她的身高而让她比陈社民要低一头。
“我希望你能先明白，我们不是你的学生，你不用拿出你老师的那一套做作的架子，然后希望你也能放弃倚老卖老的想法，这是一次公平的谈话。”
在伍小米看来这竟然是一次公平的谈话……
陈社民脸色稍微有些沉，我估摸着他肯定以为自己受到了侮辱，但是我相信他这个年纪的人，既然来赴约了，就应该是知道，此刻站在他前面的这个小女生，其实能够某种程度上决定自己的处境。
“那有什么好谈的？本来这就是不符实的一件事，我现在承受着不该承受的舆论压力，现在每天都有人给我打骚扰电话，扰乱我的生活，甚至还有人夜晚朝我家扔石头，我觉得这件事，你们媒体有一部分责任。”陈社民冷静的回答。
你们媒体？他的话里，竟然有种将这个群体和伍小米对应起来的意思。
伍小米和他拉开距离坐回到室内的沙发上。
“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清楚，不需要别人去说，至少事实是你违反了未成年人得意志和她发生了关系，这是强奸罪，虽然现在没有直接证据，但是你送得那些礼物，还有当事人得控诉，你也好过不到哪去。”
陈社民听得很仔细。“那你的意思是什么？”
“其实今天约你过来，有两个目的，一是看看你这个人，因为从别人的描述里看到的，和眼前所见总是有所差离；二是想听你说说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伍小米如此说道。
因为这是对伍小米有更深一步了解的机会，所以伍小米的话，我也听的很认真。前面她说的那些话可以看的出来她有一种比较强势的理想的逻辑，而此刻，她的话里，也是表现出对自己眼光很自信的趋向。
所以我在想，伍小米是不是如碧瑶一般，看出了我的内秀？
陈社民闻言思索了下，嘴角微微翘起，相比最开始伍小米没有说出自己的目的，此刻的他听到后，变得气定神闲了。
“听我说说我是什么样的人吗？”他若有所思。
我觉得这个问题简直比说自己的优点，还要让人头疼。当然，我是指对于我来说，因为我从来认识不清我自己，至于听起别人说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我很多时候也不太相信，因为我觉得人本质上不了解自己的，不管是什么人。
如果一个人非要说自己了解自己，那只能说明一件事，这个人要么足够现实，要么足够真实，要么在撒谎。
要区分是现实，真实还是撒谎，只需要看他们在自己的话语中是如何处理‘自己的’。
“我是一个喜欢欣赏美的人。”
陈社民只说了这么一句。
伍小米问道。“你所谓的美指什么？”
“一切存在美的事物我都欣赏，有些是普遍的事物，比如清新的空气，比如特点时间地点的天气，温度，景色，充满活力的肉体，又或者是某些抽像的东西，比如说年轻人的气质，比如面对着一种无法抗拒力量感受到的神秘感，甚至是时间所带来的事物前后的变化，比如四季交替，人生……”
不愧是语文老师，我想着，长篇大论张口就来。
“不是让你做文章，讲课，你说的这些和你的生活有什么关系？”伍小米问道。
“因为这就是我如今生活的指南，我不敢说以前是这样，以后一直是这样，但是至少这个阶段是这样。”陈社民说道。
“对于我，你怎么解释？”突然林念璃问道。
陈社民原本只是看着伍小米说话，但是此刻，他将目光转向了林念璃，皱起了眉头，神色复杂，他坐在沙发上动了动，足足沉默了好一会。
因为林念璃和他是事件的当事人，在场的几个人的眼神，似乎还是让他有些难堪。
大概有三分钟的沉默，我感觉好像过了快有一节课的时间那么久，他才说道。
“对不起。”
“之前你可不是这样的，现在你在这说这说那，那是真实的你吗？你想玩这玩那的时候，有考虑过你所谓的欣赏美吗？你没有，你只是在发泄你的欲望而已。”
林念璃一番话，突然就让陈社民营造的形象破灭了。
陈社民又沉默了，这次并不久。“那也是我，是我自己无法控制的另一个我。”
“所以你有很多个你自己了？”林念璃的追问是很直接的。“现在是一个你，下一刻又是个你，现在的你在你控制之下，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又变成另一个你无法了解无法控制的你，所以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林念璃的话让在场所有人都有种汗颜感，同时也对她有了除了新闻报道印象里的另一个印象。
陈社民一怔，手在大腿上握了拳，仔细观察甚至还能看见他的牙齿咬了咬，造成面部肌肉的运动。很容易让人以为他有些动怒。
可接下来，他只是仿若放弃了一般的说道。“难道人不就是这样吗？”
“人就是这样吗？”伍小米插话。
此刻这里仿佛变成了辩论赛场，陈社民一个人面对着大家不知道会从什么角度刺过来的问题。这种辩论在我看来已经变成了一种形而上学的讨论了，人是什么样子，谁说的准？陈社民说人就这样，着只能代表他是这么看的，这代表着他个人的认识。
陈社民在伍小米的这一问下，缩了缩下巴，深深的看着伍小米。
“我说的已经够多了。”
“还行吧，也不是特别多。”伍小米像开了个拙劣的玩笑。“对了，你是吃饭了来的吗？”
陈社民脸色有点黑。“如果这次的讨论只是这样，我想我要走了。”
“先坐会吧，陈先生，屁股都还没做热乎就走，是不是有点太急了点？难道是有其他事？”我随意的接了一句。
陈社民的眼光立马射了过来，有些不悦探究的意味。
“这两个小子又是什么人？”他问道。“所以这是不尊重我老人家，谁都可以过来问东问西了吗？”
这家伙……
“怎么了嘛？就不能随便的聊聊吗？我看你还蛮紧绷得，这里又不是法庭，我们也不是陪审团成员，你平时是什么样，在这里就可以怎么样。”我回道。
他有些惊讶，我也不知道他惊讶什么，到底是惊讶于我的话语，还是惊讶于我的帅气。
“怎么？这样吧，我来问，你来回答如何？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十三邀？你就当自己是嘉宾，嘛，虽然你也不是什么成功人士，但是至少现在也算半个公众人物？”
他听我这么说，就和那些采访者在最开始面对徐知远时，心中似乎有种忐忑，因为他们不知道这种通过对话暴露自己的思想的谈话，会不会和那些无良媒体采访一样下一些恶俗而没有意义的圈套。
不过对谈类的节目很多时候都是看采访者所营造的氛围，譬如说鲁豫的那种端着，譬如说许知远略有些突兀却遵循自己的理想框架具有书面意义引导式讨论的‘知识份子’问话，譬如说王志安的直指矛盾谎言所在的紧绷。
“你最近的生活怎么样？”我问道。
“指什么？”陈社民以问答问。
“不愧是语文老师，哦不，不愧是补习班中文老师，可惜揣摩出题人的意思没有得分加成。你就按照你理解的来就行了。”我回答，给了个屑笑。
“惨兮兮。”他回答。
简略回答，这人就像一个生锈的水龙头一般，很难拧开……
“我听说你到现在还是单身一个人？”我问道，这是在网上看的新闻报道。
“这是胡说八道。”
“所以你是有家庭的吗？那你为什么还做这种事情？”
“不方便回答。”
“那我就当你有家庭，你知道网上怎么说你的吗？说你单身太久，没有正常的社会关系，所以导致心理变态。”
短暂的沉默，他看了看我，眼神中有一种似乎在考虑要不要放开防备的意味。
他打量了我一会，其实按照林念璃说的又老又丑，或许这个人在床上的时候会是那样，但是和现在的他来说，他其实比同年龄的人要更年轻，更有一种过着舒服的头脑运动所养成的儒雅感。
“哼……”他轻轻的哼了一声。
伍小米似乎有点能够理解我的意思，他给那个三十来岁的职业装中青年说了一句，把资料拿过来。
然后大家就在沉默之中，看着他从带过来的包里拿出一小沓A4纸。
伍小米拿过这小沓纸，然后递给我。
我看了一眼，然后翻了一下，非常惊讶，上面竟然是陈社民的个人资料，基本上个人履历和感情状况都很比较详细。不过惊讶归惊讶，转念一想，既然伍小米能够让陈社民过来，搞到陈社民的个人资料那还不是轻而易举。
在陈社民探究的眼神中，我翻了一下他的家庭状况，原来这家伙是曾经是有家庭的，虽然已经离异很多年了，但是却定期在负赡养责任，他有个女儿，年纪都二十出头了，资料上还说关系和谐，和网络上的报导完全不符。
我扬了扬手上的资料，看着陈。“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你的个人详细资料。”
“所以呢？既然你们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让我过来？”陈社民再次问了这个问题。
确实，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我同样也有点好奇，伍小米的身上总是隐藏着很多东西。
伍小米之前说了两个目的，但是却没有说原因。
我也有些探寻的看着伍小米，伍小米原本往后仰的身子坐正了些，她开始回答。
“如果你真的人品堪忧，以后会有媒体对你跟踪报道比较长一段时间，短则几个月，长则数年，让你为你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相反，会在短短的进行报道之后，适可而止。”
伍小米的话仔细想想，其实是很可怕的，一个人名声毁了之后，短时间内可能会很难受，但是在风头过去之后，往往过段时间，或者换个地方，就能够重新开始了。
几个月，几年，这种心理压力，可能还不如死了舒服。
这种其实和网贷催债恶心催讨一个性质，造成一个人的社会性死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