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被狂风摇撼的大树上,长达九天九夜,

身体被长矛刺伤。

我被祭献给天神奥丁,自己成了自己的祭品,

在那棵无人知晓的大树上。

——《The Elder Edda》

那黑暗之中,伸出一只赤条条的胳膊,由远处缓慢靠近,光滑纤细的手指触及少年的额头,轻轻抚摸,从脸颊慢慢向下滑,冰冷的触感蔓延,最终,停留在少年那急速起伏的胸口。

支配身体的神经渐渐苏醒,酸胀麻木的肌肉变得松弛,但少年仍无法驱使自己。

取而代之,一种奇痒无比的感觉在胸口与那陌生手掌的连接处发出。那感觉如一只掉队的淡水鱼,从胸腔逆流而上,潜入少年的喉结。

窒息感愈演愈烈,少年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球,嘴巴一张一合,他向面前的黑暗发出虚弱的求救。

“请……请放过我。”

躲藏在黑暗中的人,似乎一直监视着少年。他把放在少年胸口的手移到少年颌下,窒息感悄然消逝,少年剧烈地呼吸转为平静。

少年面前闪过一个模糊的轮廓。

“谢谢你。”少年吞起口水。

看不清模样,少年只在那抖动模糊的影像上瞥到一丝笑容的弧光。

善意的笑?还是冷笑?

突然,放在少年喉结上的细手迅速膨胀,青筋与血管暴起,森白的骨节破皮而出。

13岁的初中一年级生江岸从矮床上猛地坐起,双手抚摸脖子。

没错,是梦。

江岸深呼一大口气,紧绷的腰背也弯了下去。倦感一扫而空,他双手上下反复揉搓脸颊,然后在床上左右扫荡,一阵乱摸,跳过横七竖八的袜子短裤大军,直到拾起眼镜,架在鼻梁上。

把内裤提到大腿根,江岸光着脚跳下床,来到窗边,哗啦一声拉开窗帘,伴随浮动的尘埃,刺眼的阳光涌进了狭小的卧室。

窗外的景象,江岸再熟悉不过,成片的筒子楼,统统墙面斑驳,陈旧不堪,大部分窗户上都贴着手写的转让广告。

这些老房子如一群被囚禁在地牢的灰色怪物。江岸打记事起就和发小住在这里,那时他并不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好,他只会和伙伴们拼命地玩耍,在楼宇间狂奔,在大人察觉不到的地方,站成一排对着墙根呲尿。后来发小都有了新家,陆续搬离,如今,只有他自己还住在这儿。

从洗手台接下满满一桶水,倒入蹲便后,江岸甩了甩手臂。

简单梳洗,走出脏乱的卫生间,江岸来到一扇门前,拉开门,不出意料没有人影,这是那个男人的房间,比江岸的房间还要糟糕,床头柜上堆放着插满烟蒂的啤酒罐。在床头柜伸出的下层抽屉里,罗列着各种废旧的名片宣传单以及江岸用过的笔记本,以前,在女人还没有离家的时候,江岸曾在抽屉里翻找出各种面值不等的钞票,而现在,除了杂纸只有各种催缴的水电费单子。

江岸回到自己的卧室,烧水的电水壶指示灯灭了很久,他坐在电脑桌前,歪下身子按动开机键。机箱仿佛一头年迈的黄牛,嗡嗡作响,等待开机间隙,江岸去厨房拿来碗筷,码着齿角边缘,熟练地撕开方便面袋子,就这样,对付起今天的第一顿饭。

今天是星期日。

江岸玩的是一款热门的射击游戏,手指飞速敲打键盘WASD键位,握住鼠标的手腕像是只死咬猎物,灵活摆动的蝮蛇,点击一次左键便注入一毫克毒液。

江岸玩射击游戏天赋点满级,可以仅凭一己之力,全歼对手,见识到他实力的玩家,甘愿充当小兵,每次队友拖后腿,他便要对着嘴边的麦克风破口大骂,刻意使用低沉的嗓音,令那些蒙在鼓里的队友一直以为他是个30多岁的男人。

当然,江岸只有玩游戏时才敢发脾气。

那个男人拎着超市购物袋,满身酒气倚在门前时,江岸已连续打赢了5局团队赛。

”给你!“男人将购物袋哐当扔在了键盘上,随即张大嘴巴,打着哈欠,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屏幕聊天框里当即显示一串乱码,江岸低哼一声,索性点击Esc,敲击回车,退出了游戏。

顺畅的游戏节奏被打断,江岸气愤不已,他恨不得向对待游戏队友那样对男人大爆粗口,可他不敢,上个月偷刷男人微信购买皮肤被发现,屁股上挨打的淤青还在呢。

江岸只希望自己快快长大,直到有天可以挑战那个男人,可以养活自己,离开这座破败的筒子楼。

江岸已经忘了从何时起不再开口对那个男人喊爸爸了。

那个男人也不以为然。

如果不是他好赌成性,女人也不会最终弃自己而去。那时他很幼小,曾无数次扑倒在女人怀里,哭喊央求不要抛弃他,即使要走也要带着他一起,那个女人眼睛浮肿,她拍着他的小脑袋,亲吻他肿得像红苹果一样的小脸蛋,承诺会带他一起走,去一个有巨大游乐园的城市。

结果,却是不辞而别。

女人走后,男人赌博变本加厉,顺便还染上了酒瘾,稳定的工作也随之丢了。男人在家的时间增多,江岸挨打的次数也增多了。

江岸打开购物袋,皱皱巴巴的袋子里装着一罐可乐,一小盒炸鸡翅,看来昨天在麻将馆通宵的男人手气不错。

江岸取出快餐盒,摸着还热乎着,瞬间怒气散了许多。

盯着鸡翅出了神,他忽地抓起一块,送到嘴里狼吞虎咽起来。

双腿交叉搭在电脑桌面,砰一声扯下可乐罐拉环,将吃剩的鸡骨头扔到脚边的垃圾桶,江岸吮了吮手指,之后敲击键盘,电脑屏幕再次唤出游戏登陆界面。

这时,隔壁传来男人震天动地的呼噜声。

星期一早上,江岸惊奇地发现放在鞋架上的钱由原来的5元变成了10元。

昨晚,又做了噩梦。

骨瘦如柴,脸色蜡黄,唇干口燥。他梦到自己被青黑色的细长铁链穿透双手,拉扯着,Y字形晾晒在无法对视的强光之下,身体周遭还拥挤着成百上千的被悬挂的灰色躯体。它们像雕像,垂着头看向下方,一动不动。

距离有百米远的下方是深紫色的河流。

那河流之中,有着某种庞大生物正在活动的轨迹。

“同学!这个同学!”

眼皮像是强力胶水粘过一样,江岸用力睁眼,发现书桌左前方,侧身站着一个穿着藏蓝色套裙,前凸后翘的身影。

“我的课堂不能睡觉!”浓艳的红唇里发出尖细的嗓音。

女人说着,把手里的课本卷成筒状砸向江岸的额头。

那力道不次于低头走路撞到电线杆,头皮火辣辣的。江岸不自觉地哎呀,随后嘴巴紧闭。

“星期一第一节课就睡觉,不像话。”

“对不起老师,对不起。”

连连点头,从桌面捡起眼镜戴上,江岸眼前一亮。

近前,站着一位妆容精致,看模样30岁左右的俏丽少妇,不对,应该称为老师。

班主任半个月前去青海支教,这段时间,班里一直由美术老师老郑代课。

想来,新来的班主任就是她?

我从早自习就睡着了?江岸在心里嘀咕,他低头看着桌布上那滩因唾液弄湿的水印,接受了自己的猜想。

“你叫什么?”女教师尖头高跟鞋哒哒作响,回到讲台,翻开文件夹。

“江江岸!”江岸感觉不妙。

“站着听课吧。”女教师头也没抬,她握起笔,在文件夹里的某处划动。

“昨天玩手机玩通宵了吧?我很了解你们的。”女教师继续问。

“没有,是……做梦没睡好。”江岸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是吗?”女教师语气里充满了不信任。

江岸不再回话,换做其他人,这样被新老师认识,一定会害羞地面红耳赤。

从座位机械地站起身,江岸的脸色丝毫没有变化。

要知道,他在之前课堂上睡觉,班主任一点都不管的。江岸以自己为例证明了那条师生关系之间的潜规则:被老师批评说明老师还在意你,而被视作无物则是彻底的放弃。

这个新老师只是还不了解自己吧,江岸在心里冷笑。

他根本无心自己的学业,那个男人也是。迄今为止,他没有主动退学,只是因为,以现在的年纪去社会上打工,没有老板要。

“下次,还在课堂睡觉吗?”

     

     “不会了。“江岸轻声答道。

此时,耳后传来一个辨识度极高的笑声。

那显然是忍不住的嘲笑,虽然很短促。但江岸不用回头就能猜到是谁发出的。

是赵海峰。一个体格高大,以捉弄人为乐的狗杂种。

江岸在心里用恶毒之极的话语诅咒这家伙差不多有一百次了。

他和赵海峰是小学同班同学,赵年长他1岁,从小学3年级开始,他就是赵海峰的重点关照对象。本以为上初中后,会和这家伙分开。结果却倒霉地再次分到了一班。

可谓肥水不流外人田,挨揍还要在一班。

午休时刻,食堂肉夹馍档口外人头攒动。江岸默不作声地跟在队伍尾部,拇指肚在手中的10元钞表面,擦来擦去。

“哎呦!你吃肉夹馍啊!”

赵海峰拍打江岸的后脑勺,像是拍打篮球。

“是啊,哥。”江岸回过神,脸上挤出笑容。

“行啊,这家伙居然有钱吃肉夹馍了。”赵海峰转头面向身后的死党嗓门拔高,吃惊的样子像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他的话也引来周围人的注意。

死党耸肩向赵海峰做出毫不在意的表情,江岸发现这个身高比赵海峰还要高的男生,手里捧着肯德基全家桶。

江岸曾不止一次在午休时间,看到这个男生在室外隔着栅栏墙,从肯德基送餐员手里接过外卖袋子。

周围投来无数看热闹的目光,江岸不知道如何回话,他是个早已不再在乎校园生活的人,也不care校园里的任何人,他可以对老师的批评表现得毫不在意。可现在,他却感到耳根异常发烫。

一个肉夹馍而已啊,5块钱,两片白馍馍表面有少许焦黄的烘烤痕迹,中间填充着满是茴香味的卤肉条。

午饭钱平时只有5块,所以只买最便宜的一荤一素盒饭,一个肉夹馍无法填饱江岸的肚子。

只是一个肉夹馍啊。

“哥劝你还是别买这东西了,这东西难吃的要命,我都吃腻了。”赵海峰把嘴凑到江岸耳边小声说,然后缩回头,咧着嘴笑,从死党的全家桶里抓出一只炸鸡腿,放到嘴巴里吧唧吧唧啃了起来,一边啃一边笑,颧骨显得老高。

结果笑得太过火,他噎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