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餐之后,泛汐的一家人拜访了艾德琳家,亦即伊冯的本家。

两家人(包括楚门)来到庄园里的“灵魂树院”。

在这一特别的小树林正中,七人在地铺上盘腿坐下。

虽然在场的所有人都是高比例的古老西方血统,但在祖显,传统东方文化影响到了很多地方。

这座庄园就融入了几分传说中的“苏州”园林的设计要素,有假山、池水、竹林。尽管落在纯正的中国后裔眼中,这一切存在着颇多的不协调,但其意境大体上还是不错的。

至于在领先文明20世纪就传播到了西方、受到一定欢迎的打坐和冥想,更是祖显贵族们修身养性的基本功。

而在这里,为了接下来的“会议”,调整到合适的精神状态更是不可或缺的。

艾德琳的父亲拿起尺八,吹奏出专门用于“暖场”的简短曲子。

这种发源于中国唐朝,并在日本发扬光大的乐器,音色既苍凉又空灵。除了本身让人听起来享受之外,还在这种场合有功能性的作用。

很快,曲子已经被重复三遍。周围树林越来越强地发出与之呼应的易念波动。

然后,家族会议正式开始。

首先,众人将事件的前因后果梳理了一遍。毫不意外地,在此过程中,泛汐和她的母亲丝黛拉,少不了拌嘴。泛汐的父亲则照旧负责打圆场。

艾德琳的母亲,吉安娜·伊冯,作为现任家主,主持了这次会议。

她以记者的职业素养,干练地引导着交流不良的那对母女,再加上向楚门的询问,总算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完全弄清楚了。

吉安娜用媲美节目播报员的嗓音和新闻报道的语言风格,将整件事从头到尾汇报了一遍。

除了物理的音波之外,同时还发出了同样内容的意念信息波,广播出去。

因为,听众并不仅仅是楚门这几人。

然后,她郑重地宣布:“会议继续下一个阶段:恭请祖先们发言。”

在场的七个人都凝神静气。树林里只剩下虫子的鸣叫声。

随后,微弱、缓慢的一阵阵“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某种意义上,这些算是一种送语。

声音渐渐加快,变得嘈杂起来,也更容易分辨出说话的内容了。

‘……我已经连续六次会议没有发言了。’

‘这次也没你什么事,你这个死老头子。’

‘别这么说。他会伤心的。’

‘我才不会呢。反正我已经死了。’

‘你们这些小辈都住嘴!’最后一个“大嗓门”明显地盖过了其他人,‘老娘平时懒得管事,但这次必须说几句了。’

‘啊,老妈居然发话了。我们就别争了。’

‘对对,大姨您请。’

‘够孝顺。’那个声音很得意,‘吉安娜,你到我这边来。’

“是。”现任家主起身,恭恭敬敬地走到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重新放下地铺并盘腿而坐,然后闭上眼。

她背后的灵魂树传来一股念联,被她迅速接纳,形成稳定的连结。然后,这名一向相当庄重的女士,开口了:

“老娘我好久没有讲话了。毕竟老了,连参与会议也要看缘分。你们这些娃儿还认得我吗?”

假如一个不了解祖显的外地人,看到这番情景,肯定会以为在表演什么逗乐的节目。

其实,吉安娜相当于把口舌借给了另一“人”,只扮演传话的角色。

这样无疑比用广播式的送语高效得多。

灵魂树的灵体们自身的活性很有限,所以也只有这样,才能维持长时间的谈话。

“当然认得!您是太祖母英格丽德(Ingrid)。”艾德琳的父亲立即、甚至有些急忙地回答,“两年前我有幸听过您的讲话。当时您对我的教诲,我一直铭记于心,不敢懈怠。”

两年前那一次,正是由楚门“加入”伊冯家的那个事件所引发的先祖会议。

“不错。吉安娜找了个够有修养的丈夫。”老人家很是满意,于是提前打了个客气的招呼,“我是个火爆脾气,‘死了’也改不了,接下来如果说的有点重了,你们也不要太在意。”

“这种小事情居然劳烦您老,我们晚辈已经很不好意思了。请您不吝指导!”不愧是艾德琳的父亲,礼数十足,即使领先文明的东方人也会赞赏吧。

此外,伊冯家族以女性为主导,连姓氏都是由女性成员继承下去的,比较像是母系氏族社会。大概这也是入赘其中的男性成员们普遍没有大男子主义的一个原因。

“老娘我被你哄得高兴,就多说几句吧。”

还真是一位不客气的祖先。话说她真的是祖显人么……

楚门注意到,丝黛拉皱了皱眉头,艾德琳父亲和泛汐父亲则苦笑。艾德琳依旧表情恬静,泛汐则是一副混合着担惊和期待的表情。

“这件事,好几个人都有错,不过轻重不一样。”英格丽德劈头就是数落,“首先是你,丝黛拉。从小就喜欢算计蝇头小利。平时过日子,有些小算盘也不是坏事。但泛汐的婚姻大事,你却乱找人相亲。”

“那又不是相亲。只是趁袁家少爷来谈业务的时候,顺便让泛汐认识一下大城市的贵族。”丝黛拉倒也不甘被训,立即反驳。

“大城市的贵族很了不起吗?”英格丽德不屑,“老娘我从不知道什么袁家。估计也是个暴发户。别的不说,就那个斗鸡眼的小傻子,会亲自来谈业务?能不能算账都难说。你那点心思,大家都明白。”

泛汐见母亲落了下风,兴奋地插嘴:“老祖宗真是明鉴!我对那胖子的描述可一点也没夸张。老妈居然打算让我跟他成亲,简直不是亲妈啊。”

“正好,该说你了。”英格丽德转头一击,“泛汐,你这个小祸害。你要是有艾德琳一半贤淑,你妈也不至于这么急于把你嫁出去吧。”

泛汐想要反驳,却发现周围都是知根知底的家人,实在词穷。

“再说了,你讨厌那个傻子少爷,不理他便是,干嘛一脚踹中他的老二……咳咳,吉安娜,别打断我。你好好传话就行了。这里都是自家人,有啥不可以的。……好好好,为了艾德琳,我稍稍注意点就是了。……那么,继续踹老……不……喂,到底该怎么说男人的那个部位啊?”

泛汐“噗”地笑了出来。楚门也憋笑憋得辛苦。其他人无语。

“按武术的说法,”反倒是艾德琳镇静地答话了,“那是男人的下阴。女子防身的最基本招数,我也认真学过的。”

众人更加无语。

别看艾德琳一向以温婉和无害的形象示人,但不知道是不是受到楚门的反向影响,她也开始学了一些让普通贵族小姐们摇头皱眉的暴力技能,而且虽然远不及泛汐,但也绝非花拳绣腿。

“伊冯家的女儿们果然都不是省油的灯。”英格丽德感叹,“甚好,甚好!看谁敢小瞧了伊冯!

“我继续说。泛汐你下手太重了。你简直要让人家少爷断子绝孙,他们当然会翻脸。你平时胡闹惯了,有点不知分寸。这不,招惹了仁义会这种人,结果吃了苦头。要不是有楚门和那个谁,(吉安娜暗中提醒)诺曼先生出手相救,你说不定会被刮花你的脸。”

泛汐吓了一跳。“他们会这么狠?”

虽然这个世界有着与领先世界不同科技路线的、甚至更加强大的治疗手段,但谁知道对方会不会相应地用上克制治疗的恶毒手段,足以留下永久的伤疤?

想到这一点的七人,脸色都变得很不好看,并感到了深深的后怕。

“那帮人自认讲道理,但都是他们的道理。总之不好惹。

“丫头,你要明白,你一直没受到什么惩罚,是因为你只是在熟人的圈子搞些恶作剧,大家都让着你。将来如果你要独当一面,可绝不能再这么不考虑后果。”

“那该怎么办?”泛汐急了,“难道让我像老爸那样,遇到麻烦就当缩头乌龟?”

真是没遮没拦。她老爹就坐在旁边。幸亏这男人脾气不是一般的好,或者说软弱,对女儿的无礼也只是报以苦笑。

楚门突然觉得,自己以后应该尽量少些苦笑。否则,岂不是会成为泛汐她爹的模样?

英格丽德却乐了:“傻丫头,我可没说你要变成胆小鬼。想当年,老娘我干的大事还少吗!(其他灵魂们顿时忍不住发出一阵议论。)都闭嘴!要不是我当年下黑手干掉了仇家,你们这些晚辈哪有机会在这个城市安身立命?(安静了。)

“听好了,你们这些和平时期的年轻人。接下来的话,不仅对泛汐有用,你们其他人也都应该好好考虑考虑。

“对亲人和熟人,闹闹别扭、动动口角、甚至捅出什么娄子,都可以原谅。但,你们每个人,不能因为这样,就毫不在乎地伤害亲人。不知不觉中,家人会变得疏远,说不定哪一天还会变成仇人。那就不单单是愚蠢,而且是罪过!

“这个院子里,曾经有两棵树,就是因为它们的主人背叛家族而被砍了。那两人死后,灵魂无处可去,只能彻底消失。

“家人是最可贵的财富!别说是在祖显,在其它任何国家里都是真理。连放逐之地的野蛮人也不例外。

“珍惜吧!战争的时候,有无数的人失去了家人。上上次的世界大战,奥尔维耶托被敌人攻陷了一段时间,我们家族的灵魂树差点在火灾里被烧掉。你们见过灵魂树被烧光后人们的样子吗?我见过。”

英格丽德没有进一步描述。但楚门等人可以想象。

祖显人不怎么怕死。因为,即使死亡了,部分灵魂还可以依附在自己的从小培育的灵魂树里,获得精神上的延续。上百年时间也不是问题。但假如连灵魂树都没了,那么只能尘归尘、土归土,化为虚无。

对于完全没有“死后世界”信仰的人,失去这么巨大的寄托,无疑会是沉重的打击。何况是字面意义上的“失去一部分灵魂”。

“上一次的世界大战,这里很幸运,完全没有受到战火。但下一次呢?谁也保证不了。

“算算日子,估计也不远了。对了,吉安娜,如果你有什么消息,最好别再瞒着大家了。”

“老祖宗明察。”同是吉安娜的口,以不同的语调说,“我没有听说,有什么迹象表明魔王(Arch-Devil)已经转世。放逐之地的大体情况,也跟前几年差不多。倒是这一代的魔君们(principals)稍微活跃了一些。不过,他们依然割据一方,没有互相合并的动向。”

听到“魔王”时,楚门心里微微一动。

艾德琳自然察觉到了。她不露痕迹地看过来,送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好吧。你是搞新闻的,我相信你。”重新由英格丽德说下去,“不过,即使比往年晚些,但大战肯定会在你们有生之年发生。这一点绝对错不了。所以,要有危机感,小辈们!”

在场的七人都是在第八次大战之后出生的,所以说实在的,只有概念,而没感觉。

相比之下,在缺乏灵魂树的莱昂尼亚和哉杂博,年轻一代甚至往往会因为美化过的传奇故事而对大战产生过度浪漫的幻想。

老祖宗的这番警告和强调,无疑是完全必要的。

而这,也正是祖显人重视祖先和长辈的原因。

知识固然可以通过身外之物来记载和传承,但很多东西属于切身体会,只有实际经历过的人才最清楚。

况且,来自年长(甚至离世)的家人的言传身教和明确指示,格外密切而有说服力,因此是其它渠道所不能比的。

七人都虚心地听着。就连泛汐的神色也比平时更正经了一些。

“我可不希望被那些野蛮人砍掉、烧掉。你们必须团结起来,守护好伊冯世家。

“泛汐,你这个鬼丫头,聪明是聪明,但老是做些没有好处的事情。这也罢了。它们却常常损害家族的利益。这就不对了。

“丝黛拉,你选择袁家,虽然有你的道理,但你再仔细想想,那样的女婿,对于伊冯家真的好吗?以后会是血与火的十年。世家需要忠诚的人,其次是有意志力和有手段的人。

“至于楚门……你倒的确是个绝对忠诚的小子。而且意志力不错,各方面本领都相当不赖。这次你的对手是黑社会的管家,你基本上也不落下风。但为什么,最后关头你却手软了呢?”

“这个……”楚门无法回答。他感到身上的伤处似乎痛了起来。

“从你加入伊冯家开始,就是这个样子。你不肯说,连艾德琳也不肯说。既然如此,你就自己克服吧。但要尽早。像你现在这种觉悟,别说保护艾德琳、保护伊冯世家,恐怕连你自己也保护不了。”

楚门低下头。艾德琳默默传过来一股温暖的易念,让他心中感激。

“说实在的,我的确搞不懂。你已经是艾德琳的寄心仆了,还有什么杂念可以干扰你呢?”

“太太祖母!”艾德琳发话,语气罕见地坚决,“楚门是特别的。他有苦衷。请您不要再问了。”

所有人一愣。泛汐瞪大眼睛,然后露出复杂的表情。

英格丽德怅怅地说:“好好好,不说了。我把一年份的都已说完,也该休息了。最后说一句:关于这件事,我没有具体的建议,你们自己想办法,但一定要一致对外。明白吗?”

众人纷纷答“是”,包括吉安娜自己。

英格丽德的确“累”了。她的灵魂在树里开始沉睡,完全不再参与之后的讨论。

接下来,其他祖先的灵魂们纷纷介绍了一些以前处理类似事件的经验。由于吉安娜也累了,所以有的是借用艾德琳父亲的口,有的选择泛汐的父亲,还有一个则选择了丝黛拉。

之后,七人商议具体对策。一些方案顺利地成形。当泛汐母女不再互斗时,对会议的贡献堪称卓著。老祖宗的训话果然有效。大家都感到欣喜。

连楚门也提出了想法。但唯有艾德琳一言不发。

过了好一阵,她非常突兀地说:

“我有一个建议:泛汐、楚门,借这个机会,你们去核心城(Core City)旅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