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一场暴雨，洗刷得帝都空气明净，花色浓艳。早晨，神苍夜用完早膳，正在书房里匆匆浏览文书，第一秘书进来报告称，昨夜一道雷电击中《蛇城邮报》总部的天文钟，导致大量设备受损，因此她今日访问报社的预定取消了。神苍夜确认没有人员伤亡后，吩咐秘书送去一笔修缮款聊表慰问，秘书应诺退出。

房门闭合，神苍夜考虑这件事，颇觉怪异，但想也想不出结果，便暂将它放在一边，放下手头关于《邮报》的备忘录，轻敲桌面召唤下一份文书——没有反应；又敲一敲，仍没反应；怔愣几秒，慢慢弯腰看向桌子旁边，文件筐里空空荡荡，看来今天竟是没有其他事务了。

朝阳照亮地毯一角，把落地窗上的雨痕投映成粼粼光纹。

迟疑不定地，神苍夜重新坐直，无所事事地端坐一阵，活动一下肩膀，轻咳两声，忽然觉得书房安静得有些过分。

——这么说……闲下来了？

——这种时候，父亲都会做些什么来着？

以板球为代表的户外运动类，以纸牌为代表的室内消闲类，偶尔也读些书，主要就是这几种吧……无论板球还是纸牌她都兴趣平平，读书倒是可以效仿。她最喜欢的一部冒险小说刚出了最新卷，她一直在意着后续发展，可通俗小说不适合一大早就翻开，最少也要留待午后。

她定了心意，起身走到书架前，刻意不去看余光里的《裂炎天下》最新卷，伸手向一卷历史书。

嗒，嗒，书房门忽被敲响，启明宫总管大臣进门道：“殿下，司花大臣到了，眼下换季，问您对花园有什么吩咐。”

神苍夜眼睛微亮，郑重道：“请她稍候，我亲自去跟她说。”

说完，她放回书本，回到寝殿更衣。一换掉隆重的外出服，她连日来的沉重心绪稍微轻松，连步子都变得轻快。

会客间大门敞开，清香扑鼻，敞亮、华美的房间内四处布置瓶花，其中一束蓝睡莲分外灿烂。睡莲前，蹲着一名少女。

少女身材娇小，身披褐色长袍，满头金发顺着脊背流泻而下，比窗外的朝阳还耀眼。此刻，她凝视睡莲，专心致志，甚至没有察觉来人。神苍夜也不出声，静静守在一旁，等她舒口气、站起身，才问：“我的睡莲怎么了？”

“嗯……”金发少女仍望着那丛花，沉吟道，“总觉得，它们有点沮丧。”

“女仆每天都换水了，按照你的吩咐。”

少女点点头：“养护上确实做到最好啦。不过，睡莲对周遭空气很敏感，饲主若不高兴，它们也会跟着低落。所以我想，是不是公主这两天心里烦恼……”

神苍夜张张嘴，没能发出声音。最近几天，她在人前行止如常，并不觉有什么疏漏，没想到在这种地方一瞬暴露……

还是低估眼前的少女了。她想。

司花大臣姬小意，无限宫最出色的木系法师，宫中四季景观的缔造者——神苍夜素来知道她温柔纯善，却总对她的敏锐估计不足。想来其实理所应当——若不能体察草木人心的幽微，怎可能胜任这种职位？

“看来以后连花都要防着了。”神苍夜感叹，并非不含一点真心。

“咦？那倒不用，我只是担心公主才……啊！”姬小意终于反应过来，飞快转身，蜜色美眸浮起讶色：“殿下！”

“早上好。”神苍夜收敛心情，露出微笑，“怎么说好一阵没见你，原来又到换季的时候了。最近辛苦了，小意。”

难得见到友人，神苍夜邀她到庭园小坐。启明宫的花园常年繁花似锦。春天，蓝铃花与樱树馥郁缤纷，罂粟花淋了雨后，宛如燃烧在草间的红宝石；夏天是睡莲与蔷薇的季节，道旁的橘花香气沁人；秋天……今年秋天，不知姬小意又会用怎样的素材编织风景。神苍夜见友人端着红茶，眺望花园出神，不禁先在心里描画起那一番风光来。

不过，风光再美，比起创造它们的司花大臣，总归是逊色的。这一点，总在不知不觉间神游物外的姬小意一定还没有自觉就是了。

忽然——

“雪玫瑰……怎么样？”姬小意问，视线仍停在庭间芍药上。她的声音像刚烤出炉的千层酥，清脆却又不知哪里透出甜蜜的温柔，“花与叶都纯白无瑕的玫瑰，姿容高洁，香气凛然……”说话间，她左手如指挥乐律般轻盈挥动，空气中，一瓣瓣白玫瑰凭空盛绽，纯白枝茎蜿蜒蔓生，一根根棘刺突出，一丛丛叶片舒展，冰雪颜色恣意蔓延，又随姬小意轻轻垂手而顷刻雾散。

“……殿下肯定会喜欢的。”司花大臣回头望向神苍夜，展颜道。

神苍夜凝视着雪玫瑰消失之处，心中一动，回忆了起来——“这是云出王国的国花？”

姬小意见她知道，高兴地点头：“骨龙族统一、建国后，开始和其他国家贸易往来，雪玫瑰就是那时传来的。”

“果然……”还是归功于贸易啊。云出王国与魔法帝国才在洽谈建交的阶段，目前的贸易都是零散、小规模的，连定期航路都没有一条。据她所知，水吟澈早就盯上了这个空缺。

想起水吟澈和波塞冬商行，神苍夜又是一阵沉重，一晃脑袋，调整心情：“不过，怎么都没见人种过雪玫瑰？这么奇特的花，还来自异域，按理说早该流行起来了。”

“这个呀，因为雪玫瑰对环境要求还挺苛刻的，属性上看，一分木气，九分冰气，只在永久冻土上生长，一般的园艺师很难种活。”

“但你不是一般的园艺师。”

“……！”姬小意脸颊通红，这才醒悟自己的话像在自夸一样，“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过，稍等……种雪玫瑰的方法我才想到不久，整个帝都应该只有我……嗯，这个意义上，殿下说的也有理……”她逐渐找回自如，看来至少在雪玫瑰这一桩上认同了自己的“不一般”。

其实在神苍夜看来，她大可更自信一些，无限宫的司花大臣当然不是民间寻常园艺师可比，不仅需要掌握精深的木系魔法，对知识面与审美眼也有很高的要求。姬小意出身自帝国中部古老的魔法世家，在三个方面都出类拔萃，足以傲视大半个园艺行业。

然而，她从不会兴起傲视谁的念头，全凭着一腔对美好事物的热爱而工作、钻研。这份敦敏天真——这种鲜少关注自我的纯粹心性，正是她最大的魅力所在。神苍夜每每念及这一点，也就微笑闭嘴，任她自由生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