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神苍夜还没有说完:“更惊人的是,尽管这些论文篇篇精彩,却都只能算是你的闲暇之作。你迄今最引人惊叹的成果,让你获得‘博士’头衔与‘乌洛波罗斯魔法研究院史上最年轻研究者’称号的那一篇‘完美的论文’——”

她在一片树荫下停步,没有回头,当然也就没有看到他笑容渐渐消失。

“——哪里都找不到。”

“……”

“不在镜序大学的论文库里,也不在研究院的资料库里,当然,皇家魔法学会也没有它的影子。理论上曾经读过它的人,比如拉斯兰院士,一提起它便赞不绝口,可要是细问它的内容,他们又个个讳莫如深。那种反应,倒不像是刻意想要隐瞒。照我的经验看……”

旁边公园的围墙内只有鸟鸣。她转身看定他。

“‘无法言说’,这才是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对此你有什么见解么,风凌月博士?”

淡薄的阳光停留在树荫外。她的眼睛此刻是浅而亮的金色,分外透彻,令风凌月想起从前交往过的女孩子送他的淡香水。这件事怎么会忽然浮上脑海……香水他后来放在哪了?

“……对不起。”各种思绪交错下,他移开眼,“我什么都不能说。”

“即使是对我?”

尤其是对你。

“还是说,尤其是对我?”

他张了张嘴,心灵受到的震动比面上表现出的更多。躲闪没有发挥任何效果,她仍然看穿了他的心。对帝国公主怀有这样的念头多半失礼之极,她见识过的世界是书斋里的一介学者不能想象的。可就在不久前,他才宛如第一次看到了她的笑容。漫不经心,因而毫无阴霾。他不愿那笑容减损一丝一毫。

至少,直到他确定真有说出口的必要,他宁愿她一无所知。

“苍夜,”他整理好心境,恳切地说,“不能对你坦白,我很抱歉,但我真的不能和你聊这个。”

她没出声。一时间,他以为她又要露出那样的神色了——半是放弃,半是没劲。从与他跳舞时起,她时不时便会这样看着他。他见过她最亲密的朋友,被所有人视作皇婿之选的那名青年。那个人……各种意义上都与他大不相同。相形之下,也许他确实太无聊了,让她感到乏味……

胡思乱想间,他想象中的神情却没有出现。有那么一瞬间,它也许现出了影子,但她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最难的难题。”她像在对着树干上的疤自言自语。

回想起来,自与她重逢以来,他好像就在一个劲地拒绝她,昨天更是给她添了天大麻烦。原本明明是想帮她,最后竟不知该算谁在帮谁……

想到这里,他由衷道:“如果有其他任何事我能为你做的——”

“任何事?”她竟笑起来,“博士,你永远不会想对我说这句话。”

说到这个地步,饶是风凌月也有些不服了。而且从什么时候起,她的称呼又变回了这样?

他正要开口委婉提醒,一丝警兆直刺心头,轻松的心情顿时飞走。

“苍——”

她倏地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不准他动弹。

“不过,既然你说到了这个地步,我就不客气了。一件事,有劳你。”

“什么都可以,但我们不能再待在这了,附近有——”

“六处的调查官。”直如没见到他着急的模样,她冷静接话,“博士,我要你为我拿到《六法全书》。”

满心以为已经结束的话题再次浮上水面,风凌月意识到不对劲了。在风察术之外,他开始用眼睛观察四周。这是一片富有生活气息的街区,旁边就是街心公园,可四周气氛颇有些肃杀,居民、行人来去都低着头,生怕太高调引起注意一样。至于他们惧怕的对象,风察术早已在第一时间提示给了他。

宗教事务管理司第六处。在能止小儿夜啼的魔鬼处长的管理下,以圣光教残党为肃清对象,帝都内外闻风丧胆的情报机构。它属下的调查官们,此刻,就在一街之隔的公园对面。

风凌月抬起头。围墙、树影外,街区教堂的尖塔耸向阴沉的天空,塔尖光明神的标记,再无法保佑任何人。

“……这里就是你的目的地啊。”他全明白了,垂下眼帘,无法再注视她。

他还以为是今早的《蛇城邮报》晚了些。现在看来,报纸没有晚,只是登出了某些新闻,让她知道那所教堂引来了六处。看过之后,她藏起了报纸。

见他神情,她亦了然,微笑道:“你是聪明人。”

鸟儿不谙愁苦,在围墙里不住鸣唱。那歌声无助于风凌月思考,更别提风察术还在急促地示警。天川惑不在,暂时,但她的手下来了不少。硬碰硬的话,他并非全无胜算,只是,硬碰硬——这个选项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也许不像你想的聪明。”人生还有什么未竟之事吗?那项研究终归未能完成,大概算是其中之一。其他的……他早已决定不再去想。

在雨檐下与她重逢前,这就是他的人生了。

他得出了结论。

“我的回答仍然是拒绝。”

她眼中沉定着令人眩晕的强烈意志。重逢,终究不是毫无意义。

“如果你在我家里找到了某些证据,请便吧,连我一起交给教堂里的调查官。”

那样的意志,便是传说中的帝王之威吗?让人情不自禁想要予以回应,即使牺牲自己也无妨。以他为筹码,她或许能挣得一线重回王座的机会。他心中并无怨恨。

……也可能并没有这么复杂。

他仅仅就是想要……“结束”。

然而,遭到他明确的拒绝,神苍夜却只是哼了一声。

“听上去那所谓的‘证据’还不少呢。要是王冠还在我头上,我说不定真会搜个仔细。”事到如今,她竟然还有心开玩笑,“不过,博士,我不会这样做。在见识过你堪称病态的自毁倾向后,更不会用你自己的性命威胁你。”

风凌月先是一凛,随即大震。

“你——”

她松开他,后退与他拉开距离,信手理一理斗篷,优雅已极:“你再拒绝,我就把自己交给教堂里的调查官。”

最糟糕的预想眨眼成真,风凌月张着嘴,竟是说不出话来。心脏加速跳动,将血液泵向大脑中负责演算的部分。她就此落进官方手里就糟了,所以他不能拒绝她。她绝不能去练《六法全书》,所以他也不能答应她。她多半准备了提防他动手的方案,所以他不能动手。她最好不是认真的,但……

手腕被她抓过的地方还在痛。她的目光平静极了。

……她是认真的。

还有什么好演算,根本就只有一个答案。

但那答案糟糕透了!

他留神着风察术的示警方向,慢慢上前,试图挽回态势:“苍夜,我不敢说自己理解你,但你把自己逼太紧了——”

神苍夜绕向大树背后,不给他一丝可乘之机:“相信我,我算是放松的,你敢想象神昼大帝会怎么做吗?”

“我们不要去想那种疯……我是说,超乎寻常的人物。”

“很难不想,他是我的偶像。”

“什么?!……我是说,好吧,很自然,但你真的可以考虑换一个,像是莫西比西·梵……”

“他也开创了一个横跨大陆的帝国吗?”

“没有,但他发明了六等分切蛋器,也没有迫害过任何无辜的宗教人士。”

“我意识到以后最好不要和你聊政治话题,如果我还有‘以后’可言——”

“你当然有,别乱说,可如果你真的练了《六法全书》……”

“我的‘以后’才能在它该在的轨道上。”

“能帮你回到正轨的办法还有很多。”

“说两个来听听。”

“……”

“一个也行。”

“…………”

神苍夜沉下了脸,边后退边道:“我还以为你不是那种信口开河的伪善者。”

我当然不是,而且我也不喜欢那样的人。风凌月忍不住在心里为自己辩解。可她已经离危险区域太近了,急切之下,他只能恳求:“别过去,算我求你。”

“你能做到比这更多。”

我也许可以,可眼下真的还不能确定。“苍夜,听我说……”

“恐怕你别无选择只能听我说。”

围墙的影子笼罩她的上半身。再往后退一步,就是墙外的街道,她将毫无遮挡地暴露在六处调查官的视线中。

“……我有。”再没有其他办法了,他破釜沉舟地叫喊,压低嗓门,“你也有。忘记《六法全书》吧,那早被证明是不完善的方法。我可以……或许、大概,有一定几率可以……帮你。”

“以信口开河而言你还真是相当严谨。”

“外循环人造源井魔导技术。”他一口气说完,血液在身体中奔涌。光是重新将那一串字说出口,他便又感受到了自己的脉搏,那么有力,蓬勃着让他胃都绞痛起来的自豪与渴望。他按捺着这些不合时宜的感情,直视她道:“这就是我的……就是那篇‘消失的论文’研究的内容。在最理想的状况下,世上每一根‘死枝’都能利用它成为魔法的驾驭者,更别提是你。”

终于说出口了,心脏仿佛就在喉咙底下搏动。他等着她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等她冷笑说他疯了,胡诌也得有个限度……然而,她站着不动,阴云间漏下的光暗淡却清爽。忽然之间,也许是昨天到刚才的某些蛛丝马迹掠过心头,触动了他的直觉,他陡然间意识到:完全错了,他根本错得离谱——

“等一下。”他倒吸一口凉气,“你是不是其实已经知道——”

她笑。“生气了吗?”

“所以你真的——”

“我相信你,博士。”笑意仍未退,可她的眼神如此沉静,毫无矫饰,“从我昨天看到你的研究笔记时起,我就相信,我的确只有一个选择,但那不是《六法全书》,而是你。前提是——你要允许我帮你。我没有无限的时间等你验证到100%再向我提交计划书。”

因此她才设下了这一通陷阱,只待他亲口承认那尚未成形的计划……

一时间,气恼、醒悟、虚脱全涌了上来。竭力想要说服她的他就像一个傻瓜,丝毫没能察觉她真意的他更是傻得无可救药。他本该是一个聪明人,却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毫无反抗之机……可他又能说什么呢?她没有操弄任何阴险手段,仅仅就是棋高一着,他只有折服的份。实际上,那股钦服之情正渐渐高涨,盖过其他的一切。

“那些笔记……”他喃喃,怎么才能把这句话说得不至于太失礼?毫无办法,是他自作自受,明明亲眼看到她在阅读他的笔记,仍然没有放在心上。“我以为它们……不能说非常好懂。”

神苍夜一愣,旋即挑起了眉毛,全天下没有什么难题放在眼里一般。

“——如你所说,我是‘货真价实的公主殿下’。”

我毫不怀疑,风凌月心想。鸣鸟掠过树梢,那歌声显得恍惚。

就在这一刻,尖锐的示警直击他灵魂,风察术虽一直在示警,却也从未像现在这样狂躁。他一下变了神色,抬手抓住法杖。风如被黑洞吸引般坠向他,隐隐竟有割裂空间之势,可他的心只是飞快下沉。

这样下去,来不及……!

这时,缓慢洞开的空间之门旁,神苍夜扑了过来。

银光微微一闪,两人的身影同时消失了。

下一秒。

一道人影如被大地吸引般疾速坠落,堪堪与地面相撞的一瞬,那吸力仿佛瞬时化作斥力,令他一晃悬停在地面上方数十公分,平稳地浮动着。他迈出穿军靴的脚,啪嗒跳下地面,双手还揣在大衣口袋里。

曾笼罩神苍夜的围墙影子落在了这名青年身上。

“咦,我明明觉得这里有点……”

他嘀咕,转来转去,满头刺刺毛也跟着在晃。那黑发中夹杂着缕缕显眼的紫,像他本人一样不爱理会重力的约束。他五官气质明快,小狗一样的圆眼睛显出十足的亲和力,可当他扫视树荫下风凌月曾站立的位置时,一霎掠过眼底的老辣之色分外慑人。

一如他领口里侧的宗管司六处徽章。

圣心教堂是一座供奉“光明神”的社区小教堂。

它所在的教会,与一度支配大陆的圣光教廷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就连供奉的神祇是否为同一尊都尚待考据。不同于曾被奉为三界之主的光明神永昼,圣心教堂的神赐予信徒的只是心灵的慰藉,而非实际的力量。在教堂得以获准存在的众多理由中,这是至关重要的一项。

然而,正是这至关重要的一项被打破了。

因此,教堂后僻静的街边才会停着那辆马车。

那是一辆不起眼的车,并没有特别豪华,也不算朴素,可就是给人一种坐在里面绝不会舒服的感觉。部分原因或许是拉车的马。

两匹马,一匹紫灰,一匹斑点,差不多给人一种连毛色整齐的马都挑不出两匹的穷酸印象。不过,只要稍微仔细地一看,异常之处便会浮现。

两匹马都一动不动。除了呼吸,就连眼珠都浑不动弹,如同死鱼一般。

可要说那是死鱼,眼珠深处又潜藏着幽暗的灵光。两相比对,便显得诡异之极。

马车里有人。

一个人。

一个人,自然不可能发生对话,可对话偏偏就发生了。

“……我只能说,他家里确实多了一个人,再多的恕我弄不清楚。如果你想换人委托,我反正是没有意见,给你介绍也行。”这声音来自窗边,虽然窗边并不见一道人影。

“不必。”车内的人细声应,“你很适合。”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一句似乎就够了,清风吹拂窗帘,那谜样的声音再没有响起。

这时,宛如要十倍填补车内的寂静,车门被人气势十足地拉开了。

“头儿!”刺刺头青年抓着车门,冲车内的人大喊,“风凌月!他刚才就在街对面,但我赶过去时连道影子都没有。你说他为什么要溜这么快?其中必有毛驴。”

“猫腻。”

天川惑随口纠正,钻出他刚拉开的车门跳下车。

喀哒,喀哒。金属义肢敲击微雨后濡湿的石板路,走向此刻正被搜个底朝天的圣心教堂,大衣与长卷发在飘风中起落。

刺刺头青年往车里望一望,高兴地追上去:“头儿,早上给你买的猪蹄,你吃了?”

“嗯。”

“我就说嘛!老板硬说什么没人一大早吃猪蹄,哪有这种事,我就觉得头儿会喜欢,嘿嘿嘿……”

“没人一大早吃猪蹄。”

“啊……但、但你就吃了,我也吃了啊。”

天川惑没有再说话。青年识趣地跟在后面,穿过封锁线,经过一组组肃容敬礼的调查官,阴影覆落,他们穿过了教堂大门。喀哒,喀哒,回音如雷。

明知没有必要,青年还是下意识压低了嗓门:“风凌月,真的就不管他了吗?”

喀哒。

天川惑停在了教堂中央。

尽管只是一座小教堂,可在高妙建筑技术的加持下,这正堂仍显得高耸、威严,仿佛直通神的国度。彩窗的光影摇曳在她发间,她无机质的人造眼眸中,倒映着正前方神像的影子。

“没有不管。”

目不转睛地,六处的魔女轻声开口。

“——我……就只看着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