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里,神苍夜的心脏仍然跳得飞快。胸中起刺一般的焦躁,恐怕并非全部由于遭到威胁、得而复失,也与她身上溅满了血点无关。

风凌月血人般的模样如同一块黑色斑点,黏着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他的那种举动,要说过激,倒也不尽然。

如果她正举着一个光敏炸弹,威胁要炸掉帝都,哪怕只是威胁要炸掉兰心大剧院,他不惜让自己血溅当地也要阻止她,基本都能算是合情合理。

但是,那只是一本魔法书。

书中的法门她略有所闻。那是通过名为“解离”的手段,强行令精神离体,以此锤炼精神强度。精神与肉体不可分割,此乃为人之“理”,解离却打破了这一道理。失去精神滋养的身躯每一秒都在走向枯萎,至于没有肉身保护的精神可能遭遇的危险就更不必提了。

风凌月为了阻止她去触碰那种危险,不惜……

……不。

他嘴上或许是这样说的。甚至,心里很可能也是这样想的。

可他那时的眼神里,还潜伏着别的一些什么。更幽暗,她还辨不分明。

辨不分明,她就偏想去辨一辨。先动手的是他,她再不打算客气了。

打定了主意,她潜上血迹斑驳的楼梯。刚走到转角处,咚,楼板上一声闷响,她不由一顿,抬眼,等待一阵,毫无动静。

联想到风凌月离开时摇摇晃晃的样子,这不像是一个好信号。

但是,他敢对自己下那种狠手,还天天做一些气球怪级别的危险实验,不大可能毫无准备,抉瑕膏之类的总得有个三五罐。

又等几秒,她继续往上走,只是步履更快了一些。

斑驳血点一直延伸上二楼,沿着走廊蜿蜒,最后竟然进了研究室。房门半掩着。她怀着些许不敢置信,悄悄靠近,隔门一瞥。

墙壁焦黑如旧,险些被气球怪烧毁的书桌却不知何时又支了起来。

三四本摊开的厚重笔记旁,大幅的羊皮纸横铺在桌上,纸上也沾了血。血迹的来源显而易见——

风凌月就站在书桌后。

长发与衣袍在鼓动的气流中微微飘拂,三支羽毛笔悬浮在他面前,在羊皮纸的不同位置进行着不同的绘制或演算。划过纸面的流畅曲线隐现青光,照亮他的眼珠。眼底是魔力的急流,急流间,高度的集中力不动如岩。

真的在学习。

一时间,饶是神苍夜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可能该夸夸他起码换掉了那身血衣。

想了又想,她直接提醒:“你可能会死。”

魔力的消耗无疑会延缓伤势的恢复,她并非危言耸听。

风凌月头也不抬,只是在自动应答耳朵捕捉到的声音:“但在那之前,我还有时间可以——”

可以什么,她没有听到。

因为,他才说到这里就像块石头一样倒向地面。咚。熟悉的响声。

神苍夜盯着书桌底下的人影。一秒,两秒,五秒,他一动也不动。判断与思考的时间到此结束,她一个箭步冲进房间,蹲下,伸手摸他的侧颈。体温很低,脉搏既快又弱。他虽然止住了血,但明显没有从失血状态恢复。说好的抉瑕膏呢?

环顾周围一圈,神苍夜发现可能是自己想多了。架子上确实摆着一个没关严的家用医药箱,里面除了一些感冒药,就只有小半罐淡蓝色的凝胶。她打开挑出一点,凝胶如水般渗入她的皮肤。水愈术,净度不低,算是好药,被玫瑰不小心刺伤的创口应该能在几秒内痊愈如初。但它和抉瑕膏的差距,就像农夫的骡子与天翔骑士团的军用天马一样。

她不由瞥了风凌月一眼,冷冷的。他最好是不要死,她现在有山一样多的话想跟他说。

不过这么几秒钟,血腥味丝丝地渗入了空气,那药果然连止血都够呛。不过,该做什么,她在那五秒钟里已经想好了。

她冲回自己昨晚睡觉的房间,扯下台灯里的雷系晶片。然后,她尝试点火。

当然不是用炉子。那火的温度太低,热量也不够凝聚。要将3000℃以上的火焰凝聚在比针尖还细小的空间内,对从前的她来说,不过是转念间事。

今天,她花费了将近十分钟。

毫微级的烈焰弹进雷晶中心,轰,爆炸破开了厨房冰柜坚硬的外壳。她伸手进去掏出冰柜的心脏——雪窖石。石头很旧了,恐怕再用不了几年,但此刻仍然寒气森森,充盈着水之力。够用了。

几杵子下去,雪窖石碎成粉末。她又翻出药品柜里的风蚀水,稳住手腕,不多不少,往粉末里滴入三滴。

嘶嘶……

水晶容器里掀起了一场小型飓风,风的力量将魔石中的驳杂不净侵蚀殆尽。

哗啦一声,水之力彻底释放。从那几克淡蓝色的粉末中,源源不绝涌出空气般透明的水流,其中翻搅着深青色、闪着光的精纯魔力。水流不断上涨,堪堪涌到容器口才完全停止。

这下材料就备好了。

从前当然不用这么费事。她大可以直接念几个水系或地系的高级治疗魔法,把风凌月从命悬一线中拽回来。可现在若这么做,他有十条命都不够等。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选项——

她举起楼下搬来的巨大圆规,将装有笔尖的一头蘸进刚刚制备的药水。药水与空气接触,迅速变为一种闪耀着金色碎屑的深青色,如同液态的青金石。

笔尖划过地面,完美的圆弧明亮夺目。

——魔法阵。

答案,就只有这一个。

意识还朦胧,可他逐渐听到了外界的声音。

噼啪,火焰在壁炉里燃烧。眼皮勉力掀起,暖烘烘的红光跃在墙壁上,映照窗外起雾的寒夜。身体一动弹就有点疼,但只是因为他正蜷缩睡在坚硬的地板上,脑袋直接歪着磕在地面,身上却盖着毛毯。

这待遇不知该算细致还是粗糙,他第一反应是雷玄破来了。

……那苍夜……!

他一惊想起身,毛毯滑落,随之露出的地板又让他呆了呆。

线条、图形、咒文、字符……复杂的律与术在他身下交织,每一根线都精准流畅、几近完美,绝对不是雷玄破的手笔。线条之下,深青色的光芒似隐若现,明灭着水的力量。

治疗魔法阵。虽只是冰山一角,他一眼就做出了判断。

“你伤得很重,需要让魔法阵的魔力尽可能地顺畅传导,所以没有枕头。”话音传来,淡淡的,仅是在陈述事实,帮助他了解现状,“本来衣服都该脱掉的。”

他吓了一跳,反射性低头,见身上好歹衣着整齐,长舒一口气。

“放心,我没有偷袭傻帽的兴趣。”

“傻帽……”

他不禁咕囔,裹着毯子坐起来,摇曳的炉火将他的影子投在了对面墙上,与原本就在那里的另一道影子为伴。他的位置更低,倒更像是拜倒在对方脚下。

身旁书桌后,神苍夜手持一册书样的东西在读,长发倾下肩膀,在融融火光映照下仍闪耀着白银般坚冷的光辉。听到他的动静,她挪开书册,额发间的双眸亮若融银。

“不服吗?”

他想了想,认真道:“险些弄死自己的是我,救我性命的是你。所以,没有。”

“你该有的,否则显得你真的只是在明知故犯,傻帽加三级。”

“无论如何,谢谢你,苍夜。突然要准备这么复杂的魔法阵很辛苦吧?”

融银般的眸子俯视着他,像是不理解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一种生物。然后,她半没劲、半放弃地叹一口气,视线回到了书册上:“接着躺下。”

风凌月乖乖听话。

水的魔力遵循几何化的咒文,从地面渗入他体内,修复他一度破损的身躯。那魔力之流细密绵延,仿佛连接着无限。仅凭这一点,他就明白布阵者对魔法的理解达到了怎样的程度。即使是一模一样的图形,不同的人画出来,效果全然不同。

“苍夜,”他望着天花板上的焦痕,“你的魔法会回来的。”

一阵静默后,响起的是与他话语毫无关系的一句:“饿吗?”

“暂时不。”

“太好了。”

“我看出你不擅长做饭。”

“我把你的冰箱炸了。”

又是静默,比之前更久些。终于,两人的嘴角都无法再继续上扬,同时嗤嗤地笑出了声。

他用指腹轻轻抚摸着身下的魔法阵,过了一会,抬眼向她看:“在读什么?”

她又不说话了。他不愿破坏壁炉前这一刻的气氛,可想到白天她紧抓《六法全书》的模样,到底是不能放心,正要再坐起身,她开口了。

“凌月。”

多半是他的错觉吧,她每次叫他的名字,声音总会柔软些——

“‘相信我’是什么意思?”

——随之响起的话语却险些让他心跳停止。

大脑卡壳不过一两秒,已经足够让他错失糊弄过去的最佳时机。在她面前,错失最佳时机就与错过一切时机是同样的意思。

“《六法全书》真的不是一条好路,甚至算不上路。相信我。”

可他仍然只能这样回答。

因为,他给出其他回答的时机也还没有到来。

……如果他还有时间让它到来的话……

绵密的魔力在他身体下流转。接着,他听到她站了起来。

“好。”她只说了这么一个字,将手上的册子翻回到初始的页数,摊开放回桌面上初始的位置,走向门外。风凌月随之起身往桌上看。

一切都跟他倒下前一模一样。染血的大幅羊皮纸,进行中的曲率计算,四处摊开的研究笔记,一共四册。

他愣住了。

就在这一瞬。

本能在身周与掌心凝聚。风元素向他急聚,法杖如一股劲急的气流般穿出掌间。风的魔法很快,他能让它更快,仅用来防御时更是快上加快。

可他只听到“嗤”的一声。

看不清形影的庞然之物掠过他身畔。

一根头发飞上半空,悠然飘落至中途,倏地崩作灰烬,散入他身周未能成形的气旋。

“……”

咚,咚。逐渐擂响的心跳中,他这才感受到耳畔鼓噪的高热,忆起那庞然之物中炽红的怒火。

可是,她从门口回望他的目光,却与那炽烈的色彩全然无涉一般,很安静。

嗓音也是。

“今天那种事,敢再来一次,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她离开了。

又过了很久,他才慢慢转过身。

墙壁上原本就四处是焦痕。但现在,那些痕迹犹如被巨兽碾碎的虫蚁,悉数粉碎在一片全新的印记中。

腾舞、扭曲的焦色烈焰。它焦黑的触手蔓过四壁与天花板,将整座房间攫在掌心。

——她一下午就坐在那里边生气边搓火球?

这一刻,他唯一还冒得出的念头就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