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的谈话大体围绕牢中的谋杀及背后的指使者展开,但没什么谈得上突破的成果。不多时,乌留骸与天川惑告退离开,后者行走时身姿笔挺,却一路发出咚啪、咚啪的奇异足音,因为她的双腿只有一条健全,右足从膝盖以下全由金系魔法制作的义肢取代。那半条腿,以及一对凭借“冰磁镜术”视物的义眼,据说全是与圣光教多年战斗的结果,搭配她始终像在梦游的空洞神情,想想她就是挂着那副表情无动于衷地折磨囚犯,要说吓人也是真的吓人。在帝都,提起宗管司六处的魔鬼处长,可止小儿夜啼。帝国最凶险的部门之一有此人统帅,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神苍夜思索之中,忽听一旁的父亲问:“你觉得天川如何?”

那语气挺随意,看来他其实没把她擅闯御书房的事放在心上,只是当着大臣的面该说的话总得说罢了,对此苍夜表示充分的理解。

于是,她想了想,由衷答道:“像最好的机械人偶,一样可怕,一样能干。”

“就是我们最想要的那种情报人员。”神晓总结,又问,“那你认为宰相如何?”

这个问题就比上一个难答多了。她想了更久,才道:“我可以把性命都托付给他,只要他有把柄捏在我手里。”

神晓嘴角微动,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以他的标准基本就是开怀大笑了:“性命我宁愿自己看紧,国家倒是多少可以托付。”

这可是罕见的盛赞,看来皇帝今天真的心情不错。宗管司的凶案,潜伏的刺客,以及许多神苍夜都尚不知晓的事态……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平常的一天,还没到必须蹙眉忧愁的地步。可是,神苍夜没法跟着轻松起来。她现在坐在这里,可不是为了和爸爸品评臣下,甚至不是为了讨论什么机要国务……不,或许就是机要国务。

她下定了决心,开口:“父——”

“不过,”神晓打断了她,“我不是问你怎么看待作为大臣的他。”

苍夜一愣,见父亲专心致志地凝望着两位重臣离去后的房门,蓦地反应过来,深吸一口气,按捺着直涌上脑袋的血液,正色道:“父亲大人,请您别开这样的玩笑。”

“不是玩笑。乌留骸虽然出身敏感,但才堪宰辅,作为魔法师的实力更是无可挑剔。我能让他当宰相,就不介意他再进一步,如果,”终于,神晓倚着宽大椅子的扶手半转过身,深灰色的眸子看定女儿,“你有这个意思的话。”

“但我没有!感谢您的过问。”神苍夜实在坐不住了,竭力平静地站起身,走向窗边,“而且,先生只会更加没有,他尊敬的人只有您。”

“乌留骸不会为他看不上的人进言,他认同你。”

神苍夜不禁停在窗前。父亲这句话不是推测,而是陈述。“鹰眼的”神晓对自己一手提拔的重臣的陈述,恐怕就是事实本身。若他们现在谈论的是任何一个其他人,她一定毫不犹豫就相信了。

可偏偏是乌留骸。

她俯视窗下优美辽阔的皇宫庭院,片刻,从窗前转身:“您不相信先生就是委托‘死神’的人?”水吟澈的怀疑,皇帝没有不知情的道理,可他此刻闻言也不过轻轻颔首:“吟澈有他的理由,我自然也有我的理由。”

说罢,他仿佛明白了些什么,掀起眼帘,灰眸多了一分犀利:“果然你还是想要吟澈?”

刷,刚有些消退迹象的热流又倒涌回苍夜脸上,比刚才还凶猛三五倍,简直要让她迁怒于正快乐赚钱、不必在这里受罪的水吟澈。但是,她还不至于被羞恼冲昏头脑,放过眼下这个良机。

“如果我说是呢?”她直视父亲,“如果我就是看中了冥水公爵,您会允许他披上皇室的白袍?”

神晓低头看一看手上朴素的银戒指,漫不经心一挥手,桌上一摞书哗地飞回书架上各自的位置。“若你一定要。”

……若、你、一、定、要?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等苍夜从气得昏迷中理出个头绪,皇帝又抚着戒指,如数家珍地道:“不过,炽炎佣兵团的少团长是个英武的年轻人,你都还没见过他,不必着急决定;皇家魔法学会的风凌月博士头脑明晰,人品高贵,我和你妈妈都很喜欢,可惜他性情温柔了些,治国方面帮不上你多大忙,这倒自有其好处。哼,就算是雷玄破……”

“……雷准将和我的司花大臣就差没有去预约婚礼场地了!”神苍夜眼睁睁看着这话头越跑越离奇,忍不住出言抗议。雷玄破?为什么恩爱秀得满帝都都是的雷玄破都会出现在这个话题里?皇帝到底是有多看不上水吟澈——他英年早逝的老友的儿子!

她正要出言质问,定睛只见父亲很舒服地倚着椅子,意态谜之从容,顿是一疑,接着恍然大悟,不禁一声冷笑——在心中。

不愧是她的亲爹,非常清楚怎样的话题才能让她恼羞成怒,注意力转移,甚至如坐针毡,只想逃之夭夭。

“……陛下,”她沉下了语气,“我今天来不是为了和您拉家常。”

“怎么是拉家常?你的丈夫是未来的皇夫,将成为天下男子的表率——”

“而在这名虚构的男性成为皇夫之前,”苍夜冷冰冰地截断,“我们现在的皇帝一切安好吗?”

掠过银戒指的手指稍一停顿。

“在我所知的范围内,的确如此。”皇帝放松双手,神色平静,嗓音低沉浑厚,毫无破绽,“何出此问?”

“我来的路上碰到了丽莲爵士。”

“你妈妈胃不舒服,老毛病了,不过你何不去看看她?”

“我会的。”苍夜答应,目不转睛,“丽莲爵士跟一个陌生人在一起——一名医生,很显然。他走进了无限宫,但没有留下任何记录,这难道不是您的授意?”

“我不记得吩咐过。雷玄破可能需要更严格地训练他的士兵,以免他们玩忽职守。”

“雷准将对下属的要求可没他看上去那么天真。陌生的医生走进了无限宫,不仅没有留下记录,还刻意取道偏僻小路,避免与人相遇——如果这还不够可疑,刚才我们提到司花大臣时,我恰好想起他是谁了。”

皇帝闭上了嘴,宽大的御书房内,只回响着神苍夜一个人的声音。

“司花大臣姬小意出身自帝国中部的魔法名门。准确地说,是医术名门,家传独门地系魔法控制三种魔土。患病、受伤的人,无论如何垂危,只要尚存一息,姬家的医生就能把他们从死神手中夺回来,在魔土中重获新生。说起永寂山的姬家,谁都知道,那是连死神都能激怒的神医家门。

“但小意没有继承姬家的魔土,因为,她还有一名兄长。”

皇帝沉默着,不发一言。他沉默得越久,就越煽起苍夜的不安。她不禁上前,声音也变得尖厉:“我今天碰到的陌生人就是永寂姬家的继承人,姬少影。他是奉您之命,悄悄进宫为您看诊的,是不是?”

接下她问话的仍是沉默,对这个场合来说,就和承认是一回事。可是,神苍夜仍然等待着,等待父亲或许可以说出一句话,推翻她所有的推理。是啊,不过是她的推理。金发青年和姬小意眉目间的相似或许只是巧合,他耳坠上的柳叶刀可能只是古怪的装饰物,父亲近来虽然偶感身体不适,但不过是年纪大了……

“我说了,我一切安好。”皇帝的低音打断苍夜的思绪,她勃然大怒:“都这样了您还要逞强!”

……啊……什么“或许、可能、不过是”,她根本,连一秒钟也没有相信过。

“不过,若再不治疗,就不太好了。”皇帝抬起头,迎上女儿的目光,“很不好。”

神苍夜攥紧了拳头。身侧的窗玻璃在秋风中微微摇动,窗外天色湛蓝,燕子飞翔。

(魔法象棋。)

这个词谜一般掠过她空白的大脑。她想起从父亲手中接过人生第一副魔法象棋的光景。原本答应与她对弈第一局的父亲,因临时的国务而被大臣叫走了。临出门前,他罕见地回头看了她一眼。现在回想,那或许是她唯一一次在父亲眼中看到歉意。但她那时就知道,那不会是父亲最后一次离开她。

留下她一个人。

古怪、飘忽的思绪中,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冷静得与没良心只隔一线:“以白芍药医院和姬家的能耐,一定能治好您吧?”

皇帝也答得平静:“有这样的概率。”

“多大概率?”

“不低。”

“很好。”不好,她还是答得太快了,嗓子是不是也因一下子轻松下来而在发哑?这要让父亲如何放心?还得更加振作才行。

于是,她迈开久立发麻的双腿走向他,稳定声线:“您的疗程何时开始?两位医生怎么说?”

这次,皇帝考虑了很久,才缓缓开口:“一周以后,我就启程前往永寂山,治疗将在那里进行,你妈妈会陪我一起。表面上,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出巡,我们原本也打算这样告诉你。”

神苍夜不觉深呼吸,喉咙发干,才刚涌现的轻松荡然无存。

然而,皇帝还在继续:“治疗期间,我将陷入深度睡眠,无法对外界作出反应——”

“……!?”

“——你虽然还不是正式的皇储,但有此机会,正好为明年受封皇太女锻炼一番。这一次我将宣布,在我离开期间,由你主持金锥宫,宰相乌留骸作为你的辅佐。乌留骸是我相中的臣子,你可能还不信他,”近在咫尺之处,注视苍夜的灰眼睛深邃、锐利一如平日,却少了一分往日的严厉,“但你可以信你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