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女仆送来了红茶与咖啡。待女仆离开,乌留骸坦率答道:“以臣愚见,炽炎佣兵团不至成为帝国的威胁;毋宁说,有赖于炽炎的忠心协助,西南三郡才有今天尚算安定的局面。陛下这次特意邀请他们的少当家前来帝都,多半也是存了犒慰之意,殿下大可不必多虑。”

“原来如此。”神苍夜颔首,徐徐向茶杯探出手,“不过,炽炎虽是这样,其他人又如何呢?”

“殿下是指?”

“无论是谁,成为皇婿便有机会进入帝国权力的中心,既有可能带来助益,也可能成为威胁。先生让我无需顾虑炽炎佣兵团,可难道人人都像炽炎一样深受父皇信赖?我毕竟年轻经验不足,在这类事情上,还要仰赖父皇与先生的判断。”说罢,她从白主教上收回手。大量的魔力从体内流走,她感觉得到。

窗外,太阳逐渐升上当空,在棋盘中央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界线。乌留骸眨眨眼。白棋刚才的一手相当巧妙,公主棋力的长进竟超出了他的想象。

因此,他花了几秒钟考虑,才挪动黑骑士变换战线,同时道:“殿下面对婚姻大事,仍然审慎冷静,臣敬服不已。不过,恕臣直言……殿下,似乎稍有些钻进牛角尖里了。”

神苍夜刚呷一口茶,闻言手底一滞,皱眉反问:“钻进牛角尖?”

“正是。殿下此刻在谈论的,不是别人,而是将与您共度一生的人。除了助益、威胁之类的事项,应该还有别的事需要考虑才对。”

“比如说?”

“比如说,”乌留骸慢条斯理,挪出黑皇后,“‘喜不喜欢’……之类的。”

神苍夜手一抖,一下被红茶呛到了。乌留骸讶然抬头:“哎呀,殿下保重。”不声不响把黄铜托盘推过去,看她迫不得已地接过餐巾掩嘴,睫毛颤动,难掩狼狈之色……情不自禁地勾动嘴角,端起自己那杯咖啡,轻轻吹开表面的热气。

“先生……突然之间,为什么说出这种……这种——”

乌留骸光听她声音,就能想见她被薄怒与窘迫染红的脸颊。真是出乎意料,才一句“喜欢”就动摇成这样,该说是可爱、还是青涩呢?总之,他现在心情不坏。

于是,他啜着咖啡,悠然道:“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喜不喜欢’非常重要了。两位陛下正是深明此理,才特意为殿下举办的‘舞会’,不是吗?——至少,臣是这么考虑的。”

神苍夜闻言一凛。面颊的热度尚未消退,可她渐渐平复了心绪,慢慢放下餐巾,伸手移动棋子:“……还请先生指教。”

“单刀直入地说,就是由于殿下没有喜欢的人。”

神苍夜差点又把棋子撞翻,乌留骸体贴地装作不觉:“以冥水公爵大人为例,殿下对公爵大人信赖笃厚,自不必说,可依臣愚见,那份信赖……至少目前,似乎更像是对青梅竹马的感情——”

“当然了!吟澈……我是说,冥水公爵——”神苍夜闭上嘴,深呼吸,总算是红着脸、镇静说完整句话,“冥水公爵当然是我重要的青梅竹马。”

乌留骸在心里拍一拍水吟澈的肩,神情愈发和悦:“正是。连公爵大人都是如此,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面对这样的状况,两位陛下会怎么想?

“陛下虽是一国之君,可也是殿下的父亲,在可能的范围内,当然是希望殿下与真心喜欢的人结合,得到幸福。下个月的‘舞会’,就是为此而设的契机。殿下无需考虑得太过复杂,适度理性,但也为感性留出余地……怀着这样的心情去参加‘舞会’,如何?”

红茶的香气萦绕棋盘上方,淡化了方寸间的杀伐之气。神苍夜脸上,动摇与讶色渐敛,可她又默默一阵,才有些不信地低喃:“父皇……怎会这样娇纵我……”

乌留骸愕然睁眼,只见她搅着茶匙,阳光照亮她的上眼睑边缘,雪银睫毛像一抹明亮的雾,看得见又看不清。那个神情黯淡而寂寥,是他从未见过的。

“……娇纵不娇纵的,没有到那个地步。”回过神时,他已经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听上去,竟仿佛他真的是个温柔的人一样,“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父母之心罢了。”

神苍夜没有应声。

片刻寂静后,她忽抿一抿嘴,端着茶碟朝前倾身。闪烁在她眼睫间的阳光消失了。

“Checkmate。”白皇后伴随一道耀眼的光落进黑棋腹地。乌留骸一凛低头。眼前仍晃动着她睫毛上的亮光,以至于他凝视棋盘好几秒,才看清局势,微微一惊。

在他心生动摇的几秒钟里,她竟一举撕裂他的防线,连续几步巧妙的走棋,把刀架在了他的“国王”脖子底下。

而且……

他飞快移动目光,再次确认全局。

不可动摇的形势直逼眼前。

黑棋回天乏术,已被白方的棋子彻底将死。

——这可真是……

“先生,真不像你啊。”

大概是他震惊形之于色了吧,她话里的意外并非全然出自讥刺:“刚才的失误,完全不可想象,简直让我怀疑,”她挺直腰坐正,端起红茶,“你是可怜我从来没赢过,故意想让我一局。”

一字一字,清晰敲击着乌留骸的耳膜。他仍盯着棋盘,心中某个角落不无惊诧地察觉,自己所受的打击远比预料的沉重。这是没有道理的。她是个优秀的棋手,头脑清晰,极其自律,只要辅之以唯时间和经验能铸就的深谋远虑,完全有希望威胁到他过去十年间的压倒性优势,一切早就在他预期之中——理应如此。

那么,现在,他又何必感到这么受挫?

(你是可怜我……)

她的声音仍在耳膜内侧回荡。

可怜……同情。

同情……

像被某种东西驱使着,他缓缓抬头,迎上她的目光。她亮银色的眸子里,什么黯淡,什么寂寥,全部消失无踪。现在对着他的,是一如既往、锐利而宁静的——帝国公主的眼睛。

一愣之后,犹如阳光射穿清晨的薄雾,笼罩他心头的暗云彻底消散。他听见了一种非常畅快、近乎爽朗的声音,紧接着才在她惊愕的神情中醒悟——那是他自己的笑声。

……啊啊,他太失态了,可是,又有什么办法?他现在的心情真是好极了。

是啊,是他弄错了,他根本不该同情她——不必同情她。

现在坐在她面前的,不是别人,而是这片广袤帝国的继承者,以“神”为姓、拥有近神之力的魔法师——神苍夜。她从出生的一瞬,就是要统治、支配、蹂躏,要登上至高无上的宝座,睥睨众生,把一切的一切都踩在脚底下。

同情是对她的辱慢,更是对他自己的侮辱。

她尊称他一声“先生”,那么,他该做的事就只有一件。

“……殿下,”他柔声道,“即使是这种局面,也并非全无胜机。”

她显是不信,甚至没有低头确认棋局便摇摇头:“这一局,先生没有翻盘的机会。”

真不错,这份高傲,他也十分中意。

若非这样的学生,他也提不起指导的兴致——

“那就请殿下看好了。”

他带着无法自制的笑,从容伸出手去,拈起深陷白棋阵地的黑皇后,操纵她横向移动,撞飞白城堡,随漆黑光芒一道落上棋盘。

“先生……!”神苍夜皱眉低呼。就算吃掉白城堡,黑棋的危机也不会解除,这一步在她眼里恐怕只是垂死挣扎,毫无意义。当然了,她从来不曾垂死,更不必挣扎,只要判断胜利无望就干脆地认输,就算输,也输得干净、漂亮。

可她王座下的世界不全是干净漂亮的。

有时候,甚至非常肮脏,令人作呕。

在她的愕然注视下,他手中的黑皇后只一挨棋盘就又抬起,斜向移动,伴随一道刺眼的红光,击飞白骑士,再度与棋盘相碰。

大量的魔力被从体力抽走,源源不绝。这是魔法棋盘在惩罚他连走两步的犯规行为。他全不在意,气定神闲,第三次拈起黑皇后。

“Checkmate。”

啪嗒。白“国王”飞出棋盘,在窗台上一弹,掉落在地,弹跳、翻滚——

死亡。

一刹寂静后,红光大亮,照得半个房间凄惨如血染。棋盘愤怒欲狂,像无底洞一样吸噬乌留骸的魔力,而他只是稍稍倾身,回转手腕,将黑皇后放上白“国王”曾经安坐的位置,收回手,微笑抬头——

“殿下,承让。”

“……”

漫长的静默笼罩房间。不知何时,神苍夜的满脸讶色消失了,现在,她盯着棋盘,面无表情,近乎麻木。

过了很久,她动动嘴唇:“这是犯规。”

“啊呀,是吗?”他也望向棋盘,“可我的皇后底下,现在亮着的是黑色的光。”

他陈述的正是事实。

连移三步,犯规两次,令红光两次亮起,一次比一次刺眼,惩罚式抽走的魔力以指数增长,一般棋手只怕连第一轮都撑不过。但是,只要执子的是一个强大的魔法师,只要他足额交付代价,红光终会熄灭。

这一设计上的漏洞,只会干净漂亮下棋的人是不会发现的。

红光代表犯规,黑、白光芒则象征有效移动。

现在,肮脏地血洗战场、继而杀死白棋“国王”的黑皇后底下,漆黑光芒流转,像要拖着那皇后、拖着棋盘上的每一枚棋子,坠入暗渊。

阳光毫不吝惜地洒落棋盘,与暗渊相映,其间的杀伐近乎妖艳。

又过了好一阵,神苍夜总算抬头,正视乌留骸:“先生,就算犯规也要赢?”

她的目光不似平时锐利,甚至有些悲切,反而穿透他的皮肤,在他心尖轻轻划了一道。

但是,经过这一局棋,他已经明白了——他不必再为了她而心生迟疑。

他的主君,他的小公主,终有一天会成为支配这片大陆的女皇。

所以,他又听见了自己这具身体送出的话语,低沉而清晰,优美而令人信服。

“世上也有我这种人,还请殿下牢记。”

她不动,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久久凝视着他,没有坚称胜利,也没有低头认输。

正确而不幸的选择。

本来,无论点头还是摇头,称胜还是认输,他都可以重新蔑视她——

像从前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