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我被断言活不过十五,如今再加上身患癔症,倒是淡定了。那日哭哭啼啼的母亲再也没有出现过,每日必到的小姐姐放下饭菜就走,院里更冷清了。我却不会寂寞。那天以后,每是晴朗气清的日子,那只小青鸟总会出现在我房中,和我说话。它净讲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我趴着脑袋笑看它叽叽喳喳。

如果这是我的癔想,请让我一直病下去。

“哎哟。”我又被啄了一下脑袋,有点疼,远不到受伤的地步。小青鸟凑到我面前,侧着脑袋看我,“欧阳欧阳,你又想什么有的没的?”

我捂着被啄的地方委屈地看向它,“我在脑子里画着那荷塘呢!”

“对对,”小鸟飞到我头上窝着,清脆的声音很是欢快,“城外五里那个小池塘哦,荷叶层层叠叠似无穷,荷花朵朵盛开别样红啊!还有一只只蜻蜓,可漂亮了呢!悄悄告诉你,每朵荷花里啊,都住这一个小花精。她们睡的那张莲蓬床,一颗颗的莲子那是一个香甜可口啊……”

我趴在桌子,随着它轻快的语调勾勒出那无人踏足的荷塘。说到最后,头上这只小青鸟飞落桌前与我对视,“唉,要是能带你去看一眼就好咯!”

“他们不让我出门。”我伸出一根指头轻抚它的头。

“这是为何?”

我顿了顿,慢慢回想起小时候,“我从小体弱,从前出去一趟回来就高烧不止,母亲吓得再不敢让我出门。这都是小姐姐告诉我的,不过我倒是没印象了。”

“这是什么理由!”小鸟避开我的手,飞起来盘旋着叫喊,“荒唐,荒唐,荒唐。”

我撑着下巴望天,无奈道:“是挺荒唐的。”

“待我再长大些,就能带你去看了。”小青鸟落在桌上,无力地趴下,“现在我还太小,待我大些就好了。”

“好呀!”我捧起无精打采的小鸟凑到眼前,“我要努力活到卿鸢再大些,等着你来带我去看那荷塘哦。”

小青鸟突然飞起往我头上就是一啄,“这是什么话?呸呸呸。”

我赶忙给这小家伙顺毛,待它平静了些才缓缓说道:“大夫说,我出生之时心就缺了一块,注定活得坎坷。就算是精细养着也容易惹病。母亲从不让我出门,大约也是怕我再回不来吧。”我以为我会哭,却发现自己的语调再平静不过,原来我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呸呸,不许胡言乱语。”

原本安静的小鸟又激动了起来,一个劲儿的啄我指头,“我必定会让你看到那美景的。老是窝在这小院子里有什么意思?待你病好了,我带你去城头看日出,带你去南市那赵家铺子吃面。我和你说啊,晚上北街那头有摆摊,其中有个卖馄饨的,那叫一个香啊!你得去吃吃才不算白活。还有东边庙里的老和尚,那可是有趣的……”

“是是是。”我笑看着它叽叽喳喳,哪家铺子的点心最好吃,哪个地方的风景最好看,都从它口中一一道来。从不知道院外的世界是如此有趣,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环境才养成如此妙人,嗯,应该是如此妙鸟。

我没有告诉它,我只能活到十五岁。

而我已年过十三。

05

小童的手僵住,一滴墨汁顺着狼毫落在宣纸上,浸染了好几张白纸。

“阿雀,专心。”

青衣公子无奈地看着小童糟蹋纸张,伸出折扇轻轻敲了一下小童的脑袋,“乱想什么。”小童缩了缩脖子,偷偷往旁边瞥了一眼。

黑袍男子仿佛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声响,依旧呆望着天空。小童悄悄往青衣公子身边凑去。“公子,你说这人是不是这里,”小童用笔杆戳了戳自己的头,“这里有问题啊?”

被唤作公子的青衣公子嘴角抽了抽,一折扇挥了过去,“记你的。”

“是是。”小童捂着被打的脑袋默默走回原位。

黑袍男子被打断后一直呆愣着,不再说话。青衣公子忍不住轻声提醒,“欧阳公子?”

“在,我在。”黑袍男子缓缓转过头,眼神迷茫。

青衣公子觉得额头有点疼,这一个两个都是不着调的。他深呼吸让自己忍下把对方丢出去的冲动,“欧阳公子,继续吧。”

黑袍男子这下不看亭外了,盯着手中的茶盏继续发呆。在青衣公子准备拿扫把赶人的时候,对面缓缓开口:“那两年,是我一生中最欢喜的。”

青衣公子用眼神示意小童动笔,黑袍男子继续诉说着他的故事。

“我虽出不去,却也能知道外面的事。只要天公作美,它总会出现在我的房中,和我讲述我不曾看到的事物。困于方寸之地,有它作陪倒也不会觉得寂寞了。”

他捧起茶盏牛饮一口,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平复杂乱的思绪。

“就这样过了两年,我十五岁。”

06

那一年的冬天极冷,院子里落叶遍地,虽说不下雪,却也冻得人直打哆嗦。我活到了十五岁,不知道让多少人跌破眼镜。这两年里倒是没怎么惹病,许是养着养着身子骨就好了。母亲也不时来看看我,不过从不曾走近,只远远的说着话。

熬过这个冬天,我就十六了。

那个晴天里必到我房中报道的青色小鸟,还是小小只的,不见一点儿长大的迹象。我曾摸着它的羽毛无奈地说道:“卿鸢啊卿鸢,就是乳鸽养两年也该肥了。”

它愤怒地直啄我的手,叽叽喳喳叫嚷着,“欧阳坏蛋,欧阳大坏蛋,我是那乳鸽可比的吗!”

“是是是,”我赶忙给它顺毛,“比不了比不了,乳鸽比你还胖两圈。”

“欧阳!”

这般嬉嬉闹闹,一日的光景很快便过去了。等到来年初春,我或许可以带它去看看那渐暖的小河,应该有不少鸭子,想来那时身体应该好了七七八八。我这般想着,便睡了过去,枕边放着一节枯枝。

隆冬已过大半,我却病了。

这病来势汹汹且莫名其妙,我躺在床上全身乏力动弹不得。大夫换了一个又一个,皆是一脸凝重,留下温补的药方吩咐人“好生养着”便摇头离去。院里的人忽然多了起来,脚步声杂乱而仓促。我望着床上的帷帐,想着或者是人多了吓着那个小家伙了,它已消失了三日。

“药拿来了么?”

“来了来了。”

“爷已经睡下了,先温着吧。”

“好。”

窗外是两个小姐姐在说话,我睡得不安稳,她们的话语声透过窗缝传入我的耳中。

“姐姐。”

“嗯?”

“姐姐你说……爷这病,啥时能好?”

“大夫说,熬过这个冬天,便还有一年。”

叹息声很轻,被风一吹就散了。好一会儿,声音再次传来。

“那……若是熬不过呢?”

窗外再无人说话了。

我静静看着床顶,手中紧握那节枯枝。小姐姐好几次都想拿开它,拿去丢掉,却被我死死握住。不知是病了力气小的缘故,那节树枝倒是没有折断,也是稀奇。

怎么能丢了呢?

这是小家伙第一次见面赠与我的,世上独一无二,如何能丢。看不到它的时候,也就这节短小的枝干能给我慰藉了。于那只小青鸟而言,这可能是最贵重的礼物了,于我亦然。

入夜,我突然高烧不止。

全身似放在火上灼烤,衣服湿乎乎的黏在身上又像是跳入寒冬的河流那般刺骨冰冷。我难受得在床上不停翻滚,只想找块瓦砖把自己敲晕过去。床边有不少人来来去去,额头的毛巾不知换了第几回,隐约中我仿佛听见母亲的啜泣声。

这次,很难过去吧?

“欧阳欧阳。”

那只小青鸟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恍惚中它身上似乎带着光亮。我苦笑地摇摇头,自己大约是烧糊涂了。或许,是真的挺不住了。听说人合眼前,一生的过往都会闪现,那个最重要的,就会来到自己眼前。

“欧阳,你怎么了?”小鸟落在我的身上,啄了我一下,力道是往日的十之一二,“你又傻气了,瞎想什么呢!”

它跳到枕边,我侧着头看着它,它也歪着头盯着我,“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他人都是往好里走,你可好,怎么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卿,卿鸢……”我抬起手想要摸摸它,可从未发现这个简单的举动是如此艰难。

小鸟直接踩上我的手,这时候我才确信它真的来到了我身边。小脑袋突然一垂,它闷闷的声音传来,“欧阳,家中突发急事,没……没来得及和你说一声。”

“无妨。”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坐起身,连呼吸也顺畅了几分。

“不过!”小家伙昂起头,不复先前的低落之相,“你可真行,这才几天就成这副姿态。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思我不见,憔悴成疾。”

我终于摸到了它的羽毛,光滑柔顺是往日的触感。我轻笑出声,“可不是?不留一言就消失了三日,你可知我想你念你?”

“呸,”它一脸嫌弃地看着我,“这病秧子转眼就成了油嘴滑舌公子哥,想来你也是没什么大碍了。”

“我不就是个公子哥,这油嘴滑舌我可是不认的。”

我伸出一指轻戳它,只见这青色小鸟傲气地把头扭到另一边,小脑袋高高抬起。倒是那时不时偷偷瞅我的小眼睛出卖了它。

“卿鸢。”

“哼!”

“卿鸢呐。”

“干嘛?”

“这名字好听。”

小鸟儿直啄我那手指,叽叽喳喳的声音活力十足,“哪有人这般夸自己的。不知羞!不知羞!”

我笑嘻嘻躲过它的小嘴,尖尖的喙啄在手上不疼,倒是有些痒。我把它捧在手心,伸出一指轻抚它的羽毛,一下,又一下。

“卿鸢哪,”我笑看着它,手中动作不停,“快给我说说那外面的景象。是否真如书中所言,‘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小鸟昂首看我,眼里的嫌弃愈发明显,“读书读迷糊了?这明明说的是雪景,咱们这不下雪!”说完语调一转,变得轻快起来,“不过呀,你问我可是问对人了。我是谁?那可是无论在哪里都能找到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

“是是是,卿鸢最棒了。”我不住点头。

“哎我和你说呀,别看现在外面冷得骨头都打颤,这冷也有冷的好啊!城外不远有个小村子,那里有一户人家,专挑这时候腌渍些吃食。最好吃就是腌萝卜,你得去尝尝,那个酸爽劲儿……”

我侧靠在床边,看着手中的小青鸟叽叽喳喳,不时还应和它两句。

“……城外现在倒是没什么景致,东大门那边有块地方你可以去瞧瞧。那里有片花海,不过此时也是凋零遍地。那些个花精也不见了踪影。不过呀,等到来年春天,那花景会比上一年更好。你去看看那凋零之景,待到来年再看那花海,你就懂的落,落青,不对,落绿……”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对对!就是这句。”

小家伙飞起来盘旋一周,不停地说着附近冬季少有的美食美景,如数家珍地一一列出,饶是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也被鼓动得心痒痒。我头靠在床栏,听着耳边欢快的声音只觉得自己也变得欢快起来。眼皮有些沉重,我猛掐大腿一把才没让自己睡去。

真好呢!最后还能见到它。

我知道自己已是强弩之末,心底里却不愿就此睡过去。看着那活力四溢的小青鸟,我很贪心,哪怕多留一刻也好。

“欧阳?”

它似乎终于发现我的不对劲,跳到床沿忧虑地看着我,“欧阳欧阳,别睡呀,我还没说完呢!”

“卿鸢啊,”我努力维持脸上的笑容,“我……等不到你长大了。那些个美景,你要替我好好瞧瞧,那些个吃食,就拜托你连我那份也吃掉了,还有……”

“不听不听!”小鸟直接扭头转身不看我,“好看的,自个瞧去;好吃的,自个品去。我才不搭理你了哼!”

“卿鸢……”

我觉得全身愈发无力,刚刚的精神劲儿似乎只是昙花一现。它必定是又恼了,可我没有力气去哄它了。

“你,你别睡!”它的声音带着焦躁不安,“你等我一下,千万别睡!”

眼前一个黑影飞出窗外,我连抬手唤它回来的气力都没有。

卿鸢,卿鸢……

别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