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子元起身后没有马上去洗漱,而是倚在床背上思考着。

由昨天回来开始,兰静仿佛是在思考着什么事情(车子也没有如去时的风驰疾速),整个人如同外表般安静下来,连之前的对他的那些“骚扰”也停了——不是心里对此乐此不疲,只是,他感到,仿佛在两人之间腾起了一片若隐若现的薄雾。

直到临睡前,看到兰静还是在客厅里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两眼也失焦般望着前方,卢子元终于忍不住主动开了口:“怎么了,后来之后就这模样。”

兰静转过头来,却又好像没有听见般看着卢子元身后的什么地方,更没有回答。

虽然现在女孩没有戴着眼镜的脸颊让卢子元产生就这样静静欣赏的念头,但他还是继续问道:“你是在想什么事吗?”同时走过去想拍拍她的肩膀。

“你明天有空吗?”

卢子元停下了脚步。“什么?”

“你明天要去什么地方吗?”

“嗯,明天晚上不是要去赴宴吗?白天倒是在家里。”

“明天陪我去月湖公园走走。”

保镖不是应该是跟着被保护的人行动的嘛,怎么会反过来要我跟着保镖“去公园走走”呢?卢子元想到,同时直接说了出来:“好呀,没问题。”话说完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楞了一下,摸了摸鼻子,连忙补充道:“正好我也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去过月湖公园了,明天过去走走也好。”

兰静听着卢子元的辩解,“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身体散发出一股轻松了不少的气息,终于是与卢子元对视:“谢谢你。”

卢子元也跟着放松下来。自从兰静来到这之后,其实是一直绷紧了精神吧。虽说明英社的袭击似乎是遥远的他乡传闻,自己也不怎么在意,但是至少身边是有一个女孩是带着武器来护卫着的,而这个女孩却一直是那么笑容满面,说不定她那有时让人无奈的话语也是她缓解情绪的一种方式罢了。真是难为她了。

卢子元再往前几步,就能伸手摸到兰静的那头仿佛掺着墨香的秀发,捧起来让青丝在五指间滑过——他退了几步,双手把妄想拉过来藏到身后:“没什么。今晚早点睡吧。晚安。”

直到第二天起身的现在,卢子元还是没有弄清楚,兰静有没有在他回房间后照他建议的那样去主房那边就寝。

电话声响起,拿起后话筒里传来的是李正的声音:“子元,你现在是在家吗?”

“嗯。有什么事吗?”

“虽说今晚才过来月湖迎宾馆,到时候也可以见到面,中午时你过来一趟这边可以吗?有点事想和你商量下。”

卢子元刚想答应,想起跟兰静的约定,改口说道:“很抱歉,今天我和别人有约了——啊,是什么很要紧的事吗?”

电话那边迟疑了下。“哦,也没什么,你和别人有约了也没办法……今晚,你可以早一点到……不,你按你的时间来就可以了。”

卢子元听出了对面似乎犹豫着好像有什么事告诉自己。而自己呢?刚刚还在想着兰静的事,也因此而拒绝了邀请,因此不禁开口说道:“宴会的安全工作也是很辛苦呀。”

“嗯,确实是要下不少功夫——你是有听到什么消息吗?我可以去跟白家那边负责这块的人去提提。”

原来李正不是负责这次宴会安全工作的人——也是,肯定是某个高管直接坐镇的,那么兰静的事也就不方便在这提起了。卢子元含糊过去:“没啥……那今晚在月湖迎宾馆见。”

“嗯,到时候再见。”

放下电话,卢子元也下床为今天的行程做准备。

*

在公园的正门放眼望去,园里游览的人几乎大多数都是老人或者小孩,像卢子元和兰静他俩这样的年轻人没有多少。

卢子元像是解释般自言自语道:“毕竟是工作日——虽然即使是周末,要来这个看风景为主的公园的年轻人也不会太多——这样也正好。你要骑自行车吗?”

穿着深蓝色短裤的兰静点了点头走向一旁的自行车摆放点,还回头给了他一个“你会骑自行车吗”的眼神。

卢子元跟着走过去,笑着抱怨:“你是以为我是过着怎样的大学生活啊,骑车是最基本的吧。”

“哦,我还以为对卢少爷来说汽车是最基本的呢——那你会开汽车吗?”

“公交车和大货车我是开不了,小轿车我是学过的。”

“那你怎么回乡时让我来开呢?”

“喂喂,那不是你兴致冲冲地抢着开的嘛。”

卢子元很高兴能再次见到和自己开着玩笑的笑容满脸的兰静,就像昨天的那个状态不过是个幻影,只是自己在梦中所见——估计可能是自己的脸红了一些,引得兰静有些好奇的注视。

来到摆放点,卢子元粗略地选择了一下,把手搭在一辆双人自行车的把手上准备骑上前座,兰静却直接骑上了一旁的单人自行车,笑着打了个招呼就开始往公园的绿道骑去,卢子元连忙也选择了另一辆单人自行车跟上。

位于尹城市中心的月湖公园,并不是单单只是围着月湖建一圈栏杆,而是包括了旁边大大小小的自然或人工的湖泊七八个(其中最大的还是自然形成的月湖),还有一座寺庙,好几家酒楼,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体育馆和游泳池。

公园里的绿道在这些湖边的林荫下,现在这个时间并没有其他的骑车游客,卢子元和兰静两人两车就这样慢慢地并排在绿道上前行。要是遇到了在湖中的观景楼,两人就下车,步行走过长长的石桥,登楼观赏月湖公园的景色,之后又下来回去骑车,去下一个观景点。

到后来,两人干脆就停车在湖边,让微风轻轻地拂过耳边的同时一步步踩着一连串印在路上的光斑散步。

“说起来,我们之前都没有像现在这样,一起走这么长的一段路呢。”兰静把清风勾起别在脸庞边的几缕头发顺回原处,缓缓说道。

“嗯,应该说是都因为有目的地,所以途中就不怎么在意了。”卢子元回顾着两人不足两天的经历,“你以前常常来这儿散步的吗?”

“从小开始我就经常来这。一开始是我父母带我来的,之后我也会一个人过来这边走走。”

卢子元之前没有听过兰静提起她的父母,想继续问又显得有些突兀。“我自己以前也是父母带着,有时还是吵着要过来的,后来长大了反而不太来这儿了。”想了想笑着接着说:“如果还有来这边逛的话,说不定会早一点认识你。”

兰静对卢子元眨眼笑道:“那可不行,要是到了‘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时节,我看到了你,径直上来打招呼才发现你和你女朋友正边走边拉着小手卿卿我我,到时候你可要和你女朋友解释一番了。”

卢子元也笑着回道:“那到时候我没有了能边走边拉着小手卿卿我我的女朋友的话,可就要找你了。”

兰静听后却没有马上反驳,反而把头转开,低头再次顺了顺那几缕头发,声音也弱了不少:“我可不一定答应呢!”这下子倒真的和她给人的第一印象有些相符了。马上她又恢复到笑容灿烂的模样,不甘示弱般地重复了一遍:“我可不一定答应呢!”仿佛刚刚那个自己没有出现过一样。不过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继续就这话题说下去了。

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轻佻,卢子元觉得不好意思没再说下去,心底里却又有些许得意之情,兰静的那瞬间的神情更是马上就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两人就在这阵沉默的气氛中走着,只有地上的光斑显得更亮了。

*

伴月园坐落在月湖泮边,就算是放眼全尹城也是一座比较有名的酒楼。它的中心部分是一个和月湖连接着的圆状小湖,小湖中央是一块不大的舞台,小湖四周则是一个个大小错落的包厢,用餐之时可以欣赏到小湖以及其中舞台上的各式表演。

卢子元是被兰静拉到这儿来的,明明离园里其他也很有特色的酒楼更近,她却怎么也要在伴月园这个在公园离他们目前位置几乎最远的地方吃午饭。无奈之下两人绕了不少路才来到这里,当然的已经是中午时分了。

湖中舞台一直有演员在演戏,但是看着现在湖边包厢都稀稀落落的没几个人,即使是少出一点力甚至是早退,卢子元都觉得是情有可原。

身边的兰静大概是不这么想的。在点完菜后就侧身趴在栏杆上看舞台,一会儿笑容如被中午的阳光晒蔫般,转头嘟着嘴跟他抱怨:“可惜现在人少,要是节日晚上这儿人声鼎沸的时候,舞台表演绝对比现在精彩上一万倍。”

卢子元看着服务员离开,瞄了眼舞台,正好是一出戏的结束时分,演员微微鞠了个躬,草草退了下台。“看来我们来的不是时候——说不定今晚寿宴时翘了来这儿看就能让你满意而归呢。”

兰静白了他一眼,又趴回去等下一出戏。

这俏皮话可真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卢子元挠了挠头,问道:“你就是为了看这个,所以才要拉着我到这儿来的吗?”

兰静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看着下一出戏的演员登台,鞠躬,开始表演。这时一个和她平日里有些不同的细细的声音才传了过来。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常常来这儿,就是为了看舞台上的戏,说不定看了比其他人都多——但说不定也许还是比其他人都少。”

“那时候我还不太明白舞台与现实的区别,看着舞台,就认为是真的发生着那样许许多多的事,或开心,或悲伤,或激昂,或低沉,看着有人高兴而唱歌,我就欣喜得跟着拍着手,看着有人痛苦以致哀嚎,我也止不住自己的眼泪唰唰地落下来。”

也许是发觉自己的情绪有些异样,她连忙换了个口气,转头向卢子元眨眼,些许不自然的笑着问:“你能看出现在上演的这出戏是讲什么的吗?”

卢子元看到她眼中尚未完全退去的回忆的浪潮,默默在心底叹了口气,望向舞台,看了一小会。幸亏自己并不是完全没有接触过,面前的这段在自己的记忆中还是有点印象的。

“是《廉长海与华乐儿》吧。”

女孩瞥了瞥嘴。“是《莲花誓》。”

“额,主人公不就是廉长海和华乐儿嘛。”卢子元不甘示弱地嘀咕着。

兰静没有管他的辩解,重新继续看着舞台。

“‘青莲莲子连心夜,朝花花露化泪时’,当时虽然我还不太懂两人的爱情故事,但是看到他们最后一个清晨在莲花前滴血起誓时的场景,我却比其他默默落泪的观众哭得更伤心,即使是到了最后,帷幕已经放下,我才渐渐缓了过来。”

卢子元回忆起以前初次看时的自己的表现,不比她好多少,而之后读过相关的故事则更是如此。在历史上华乐儿可以说是当时博济社中的明珠,而廉长海则是明英社的主力骨干,在两人相遇相爱要退出各自的会社时,根据当时的记载,即使是在以行医济世救人的中立温和著称的博济社,华乐儿也付出了三只手指的代价。而廉长海要退出残酷百倍的明英社后果更是可想而知——到最后究竟这对小情侣结果如何并无明文记载。

“大概是很可笑吧,大概是很难过吧。”

兰静仿佛已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继续自言自语般说道:“我也知道这是改编的,真实历史上远远比这要残酷得多。但是又怎样呢?我宁愿希望这个两人相爱起誓,最后有仙人相助,从此过上幸福生活的《莲花誓》是真正的发生过的事。”

她没有再看那些正照本宣科表演着的演员,倚在椅背上,呆呆的望着无意识中自己伸出来的正交叉舞动着的双手十指的方向。

“你能体会到吗?怎么都逃脱不了家族血缘的束缚,而家族又不过是编织者手中杂乱而普通的织线,延续,穿梭,时而缠绕,却又分开。齐头并进却只有寥寥数根拉出,编织着多彩而华丽的花纹,收尾便咔嚓一刀毫不留情地裁剪整齐。”

“大概是很好看吧,大概是很普通吧。”

她像是连场好戏中的名角,匆匆上台时忽然忘记了自己的身法,就这样站在满座的观众席前,伸着的双手像是在渴求什么。然后如同在睡梦中惊醒发现身边正有人默默注视着一样,回过神采才发觉正被卢子元从自己那双黑得透亮的眼中看进心底,脸颊与耳根瞬时发烧般红了起来,手也要缩回去。

卢子元已经伸手握住了兰静的手。

掌心贴着掌心,手指贴着手指,感受着对方的温暖和微微的跳动,噗通,噗通,似乎把自己的心声也通过这一纽带传递给对方。

她也回握住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