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

    一个夜半哭泣的婴儿?

    又饥又渴,孤独寂寞,

    哭泣是他惟一的语言。

    而又会有谁,

    将我温柔抱起,带向光明?”

卢子元掂了掂手中的酒瓶,十分肯定这是一个空空如也的酒瓶,一个回到了那段在被制造后被注酒前的纯洁时光的酒瓶,在他从酒馆买下来的十分钟后就失去了使用价值。不过是因为自己已经没钱买另一瓶,才一直拿着没丢,直到现在,华灯初上。

他正挨着墙,瘫坐在市里最安静的一条巷子里——因为在夹街的两道城墙似的沉默的青砖墙间,居然坐着个自己,或许就此成了市里第二安静的,但谁知道呢——正像一个失聪的流浪汉一样,呆呆地注视着巷尾朦朦胧胧的灯光。

他知道,他有能力去买第二瓶,第三瓶,甚至那家酒馆也不在话下——只要他回家,回到那富丽堂皇得虚伪十足的豪宅,向自己那如石雕般高傲而冰冷的父母折腰,面带歉意,背出一堆彬彬有礼的废话,然后成为“温馨一家人”的一份子。

我要逃离这个无聊的世界。这是他在倚墙而睡之前想到的最后一句话。

等到他醒时,巷尾那朦朦胧胧的灯光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的小孔漏进来,在一片黑暗中显得更为显眼。让他失笑的是,身体的哀嚎打败了心灵的游离,腹中的空响宣告着现实世界的存在。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摸摸口袋——离家时不多的散钱早已用完。这么晚,只能找找好心的人家,施舍一个(他审视了一下自己)外貌清秀却显颓废,衣着华丽却已破烂的青年了。

他找了许久许久。

其实这条巷子并不长,找了这么长时间,主要是由于他的步伐。有着虚空的肚子,脚步也就相应地变得沉重起来,不时还要扶着墙支撑一下。在几次短暂的停歇中,他也曾回想过,自己为什么,怎样来到这条巷子的,但在迈起脚的瞬间这个疑问又会被惊散在空中。

他妈的。可能是被这个自己不常用而不经意间嘟囔的词惊醒了吧,卢子元站住了,但也可能是别的原因。巷尾那朦朦胧胧的灯光就像是受到了斥力,和那朦朦胧胧的巷尾一样遥不可及。两边的青砖墙后面大概是后院吧——不过后院不是有后门的吗?——一丝出入口的痕迹都没有。要是小说家——如果更不幸是个哲学家——想必会用“在水面上孤独滑行的灵魂”来形容现在这般状况的角色了。

灵魂大概是不用能量也能一直走下去的,所以卢子元只能把它拉回来让身体继续前行。然而大概出窍什么的也会上瘾吧,一次次出来又一次次回去,卢子元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地方竟走出闹市中走走停停的节奏。也许是第一百次——第一千次也说不准——停顿的时候,他的手似乎摸到了不同于青砖墙的东西,感觉——还是要怪那遥不可及的巷尾那朦朦胧胧的灯光——像是后院门所特有的木质门板,附有木把手。

卢子元这时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发现,自己已经用了好多次“巷尾那朦朦胧胧的灯光”这个短语,但那真是巷尾吗?那真是灯光吗?里面是钨还是发光菌?不过比起那,那——还是用“灯光”这个词吧,这木把手起码是能握在自己的手里。仔细打量这扇门,肯定是比自己老,身子却比自己结实,有着木门的厚实感,似乎侧身倾听就能听到如门卫老大爷般在缝隙中囤积着的后院轶事。

别想多了,这就是他妈的一扇门。卢子元忽略了自己今天第二次的脏话,心中不知怎的就有一股气涌了上来。不算是怒气,只是像对公园长凳另一端的游客唠叨了许久却发现他是个耳背的;像一口气灌下了一瓶碳酸饮料却憋着把气吞下去——这时他才注意到的是像突然发觉自己是长短手般,他居然还拿着那个空酒瓶。把气呼出来!明明什么也没吃,他没想到自己居然有力气轮圆了手臂,把空酒瓶砸在了木门上。

声音很闷很低——不过巷子现在连第二安静也不是了——所以卢子元重复了一遍动作。他妈的。不知道是不是厂家一早就知道有人会这样子做,起码瓶底能看出来是经过特别加厚的,除了手的酸痛,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算了,就这样呆着吧,卢子元随手丢掉了酒瓶,让它滚到了路的另一边,接着慢镜头般靠在木门上箕踞而坐,反正又不会有人来敲他的膝盖。不过如果真有这样的人的话,又会是谁呢?他又渐渐地睡着了。

*

真有人踢膝盖啊,卢子元在睁开眼睛看到晨晞前就感觉到了这个事实。

虽然很荒唐,但他心里总是隐约希望不过是自己在家里做了一个近乎真实的梦,只要醒过来就会回到那日复一日的平常生活中——即使是那么的虚伪造作,不还是会有对家庭的些许眷念么?可是他对膝盖的感知与心中的叹息瞬间如海浪般冲刷掉了这些沙子上的妄想,把他冲了上岸。

清晨空中那手法熟练的橙与灰的混合,还在缓慢而稳定地掺进更多的白光;巷子变得起码是比昨晚清晰了许多;巷尾那朦朦胧胧的灯光还在,不过已经越来越不起眼,只能等待下一次的黑夜;自己背靠着的已经是青砖墙了;面前似乎有一个人正弯腰看着他。

卢子元似乎在哪见过这个人,更准确的说,是老人。实际上他见过的许多老人似乎都是一个熟悉的模模糊糊的印象:满头皱褶,一把胡子(让你看不清笑容中的老人的牙齿),略微弯着腰,但很多时候身体仿佛依然年轻——至少是老当益壮。眼前这位老人也是如此,穿着休闲装与运动鞋,大概是正准备日常的晨运时发现自己堵着后门吧。卢子元想到这里,就试着站起来,但也许是还没习惯露宿街头,又或是乙醇们终于开始活动,居然眼前暗了些许,头也有点儿晕,动作就自然慢了不少。

“年轻人,昨晚喝多了吧。”

被一个老人称为“年轻人”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尤其是自己真的相当年轻时,但卢子元依然下意识的撇了撇嘴。通常接下来就是应该如何如何什么的。听吧,都是些人尽皆知的废话;不听,又被说会吃亏在眼前——最后来一句“这又不是教训你,而是为你好”可谓是无懈可击。

既然卢子元没有掩饰自己的撇嘴,老人也就一样没有掩饰自己微皱的眉毛:“看你这样子,多半是有家不归,又把那点小钱花完了。与其这样乞丐似的呆在这里,不如进屋里陪我喝一壶茶——唉,这一脸惊讶的表情可是让我有点失望呢。”说完就真的像高人一般推门进去。

好了,现在选择权到了自己手上,是留在这里还是进去坐一坐?反正自己也没什么好畏惧的,不过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虽然可能会看上去穿的好一点)年轻市民,说不定还有一顿免费的早饭,大不了被当成傻子戏弄一番而已——当下自己不正像个傻子一样瘫坐坐在这儿了吗?

于是他扶着墙站了起来,一步一步的走进了院子。

院子的大小出乎他的意料。本以为这种神秘人物的后院一定是大得看不清边墙,时不时有几队衣装整齐划一的打手巡逻,仔细搜一搜说不定还能发现若隐若现的不明身影。但眼前的院子仿佛一个三级跳就能从一头跳到另一头,地上铺的也只是普普通通的水泥。唉,难道自己居然渴望“被”卷进什么惊涛骇浪之中吗?真是奇怪的想法——不过没有什么犹豫就进来,身体还真是挺老实的呢——不管这有些无奈的自嘲,卢子元跟着老人,走向了院子一端的小屋子。

老人回头确认了一下,像是确认小狗没有跟丢似的,继续慢悠悠的踱步。

“好久没有在家里跟你们年轻人(卢子元又撇了嘴)一起喝茶了,都是些老家伙在自娱自乐,时间长了不免有些无聊——你算不算是一个有聊的人呢?”

“呃,嗯,还可以吧。”卢子元是第一次被问到这种问题,但感觉由自己来评价不太恰当准确,回答也不算好。为了换一个话题,顺便解解惑,他带点恭敬的问:“不知道老先生怎么称呼——”

“喊我白老头子就行,”老人从容答道,又加了一句,“——不过老子还没到白头的时候哇。”说完便自顾自的笑了起来,卢子元只能嘴角跟着上翘了几下。是个孤独不失幽默的长者,他已经默默地为白老头子做了定性。

白老头子推开了小屋子的门,说了句“先坐着等等”,便走向屋里小茶桌旁的柜子,开始准备茶具与茶叶。看到卢子元还站在门口,似乎是解释的说:“平常都是溜达完再回来,今天稍稍变了一下而已,不过依旧以早茶度过一天的清晨。”

卢子元也不好意思一直站在门口,正想进屋里坐下,背后传来另一个老人的声音:“哎,小伙子,你是怎么进来的,想干什么......”还没来得及转身,肩膀就已经被按住,手往后一扭,让他憋住了几乎涌出的喊痛声,生怕任何一丝响动影响到对方情绪,连脸都没看清就先折一臂。

“老福,你看你,吓着这孩子了。”白老头子放下手中的茶叶罐,觉得有趣似的看着这一幕。还把我的身份又降了一层呢,卢子元在心中——虽说白老头子一发话就知道自己没什么大碍,但依旧不敢吭声——加了一句。“这是我在门外遇见的小伙子,我领他进来尝尝我的好茶罢了。”

“少——老爷,我只是担心有什么不速之客,额,喝醉后不请自来,打扰您的清净。这位小哥,多有得罪了。”感到手被松开,卢子元赶紧揉了揉手臂,下意识的回头看看究竟哪个家伙。

是一个高老头,鞠完半躬,接着伸直了身板。抬头的瞬间卢子元有一种要把头扭开的直觉,但真正看着他那一般人般的面庞时,又如欣赏风暴过后平静如鉴的大海般让人生不出丝毫恶意。不,更不如说是因为平凡,平凡得如路边练摊的大叔,如旁桌进餐的食客,如恭送观众的服务生——既无印象,何来怨恨?

但至少卢子元对他身后的那人是有印象的。而当这印象与他现在所处的环境结合起来,印象也就立马转化为了惊讶与疑惑。

白普时虽然没有什么能吸引到卢子元的外表,但是作为一个会在晚饭前看当天晚报的尹城青年,还是能认出这个现在和报纸头版上神情不太一样的市长大人的。而且与报上小小的端坐着的半身相片不同,现在能清楚地看到他半低着头,犹如窗玻璃上的苍蝇般不安地搓着双手,如果不是那双微微眯起来的小眼睛那就更像了。大概是不常来这个地方,在前面引路的老福停下来时才察觉到情况,抬头看见白老头子,小眼睛稍稍放大了一些,轻声说道:“大伯,您怎么搬到这个小地方,”瞥了一眼一旁的卢子元,继续说道,“也不通知一下我这个亲侄子。”

“哈,人老了,就想找个清净点的地方。大老远的来探望我,你是有什么事想要跟我谈谈吗?”

“就是拿了些茶叶过来,给您尝尝。”白普时向前走了几步,扭头看向卢子元,不为意地朝门外指了指。

卢子元没有动。白老头子,白普时市长的大伯。如果说大多数人是在报纸上认识的白普时,那么可以说大多数人是在历史书上认识的白长泰了。出身尹城,身经百战,共和国成立后的第一任市长,这样的人物居然还活着,呸,是居然还活生生的正站在自己面前,还聊了好几句,现在可不是谁都会有这样的待遇,卢子元正在不断从记忆中翻出他以前所读到的关于白老头子的一切,自然没有空余去迈动自己的双腿。

“就是最近的——”留意到某人,市长大人声音恢复回正常的响度。“——怎么还在这儿,你是谁?”

“我是谁,我就是我,难道你就不是你吗?”卢子元也很惊奇在失神时居然有个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在现任市长和前市长、尹城的骄傲和英雄面前说出这样的话。

“你!”市长大人顿了一下,眼睛睁得更大了,恢复回卢子元平常所熟知的那个模样,“哪来的醉鬼这儿说胡话!”

大概是觉得有趣,白长泰开口了:“哈哈,普时,这位是来采访我的小作家,昨晚我请他在这留宿,多喝了几杯,现在可能还有些酒气。”

“你知不知道我是——”市长大人把音高又调高了三分,却又调了回去,“——你先离开一下,我和长泰先生有话要谈。”

卢子元已经相当后悔了,也不好多说什么,转身朝着门口走去,只在老福关起房门前听见“担忧”“攻击”这几个词。

*

现在该离开吗?站在院子的正中央,卢子元有些为难。太阳已经爬出了地平线,驱散了剩余的酒气,只剩一个衣着仍有些凌乱的年轻人(这个早晨估计是卢子元感到自己是年轻人最多的一次)。院子静悄悄的,在这呆着不对劲,总不能又去敲开房门让老福带路去客房——真把自己当成采访作家啦——歇息梳理;就这样走出去,且不说老先生替自己圆的理由以及没打招呼就离开,能见到这样的大人物没能继续聊下去,总归是不甘心。

于是一旁正敞开着的房间成为了卢子元的目标,直接走了进去。

卢子元刚进来就知道这是白长泰的书房,木桌上的宣纸一边有长条镇纸压着,另一边则是放上了一卷摊开的书,应该是打算把那页上的话给写下来。背后墙上的“关山”二字和一幅有山有水的文人画,看题字是亲笔,卢子元自觉水平有限说不上好坏。这边也有茶几和茶具,可能是老先生独酌的地方,只有一桩树根可坐,因此卢子元更属意在房间内转转。说是书房,当然也不代表是那种满满地塞着纸堆的廉价书柜,而是几个错落有致的格物架。卢子元回头看了眼那边关着的屋门(极像是要窃书),大概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打开的,就看看有什么书可以打发打发时间。

毕竟还是不问自取,拿的书样子太新的话老先生大概会记得动过,太久的话又怕是记忆尤新,于是卢子元开始查看那些不新不旧的书。大多是市面上常见的书,甚至还有几本像《快速致富的38种方法》、《医生不会跟你说的养生秘诀》等让他看见封面专家们的笑容就跳开浏览下一本的畅销书,“老先生还是很入世的嘛,明明写了幅‘关山’在这。”

忽然,卢子元被一本书的封面吸引住了眼球。“楚东遗稿”。

吴楚东是一个历史学者,准确的说是一个富有的文献资料搜集者,在他的生涯中收集过不少的曾经被当时学者认为已经失传的尹城历史资料,而在他逝世过后,有很大一部分被现在学者认为已经失传了。所幸的是随着近年来对他的手稿的整理发现,他对于那些史料的研究和心得都有详细的记录,有不少被保存下来,成为现在研究尹城历史的重要参考。

影印本。即使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卢子元心中还是有一丝希望看到与自己家里那本不同的原本的奢望的。不过也是,自己不就随便溜进来并翻阅到了吗?卢子元有些失望地翻开扉页。“感谢白长泰先生赠与原本”几个字映入眼中。看着下面标注的日期,如果早来二十年,说不定就能看到真正的原本了。

“那我先回去了,您再考虑考虑”白普时的声音随着开门声传来。卢子元刚想着出去看看,发现自己还捧着那本影印本,不知怎的就闪进书房里的门外看不见的地方听着市长大人的脚步声飘过并越来越远——这下可真成了偷书贼的样子——直到脚步声完全远去。正准备把书放回原处,白长泰就进来了:“你在这儿看书呀。”

卢子元把书捧在胸前,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否要继续把书放回原位,只得随口应道:“额,是的,我就随便看看——都很好,都很好——我现在就把书放回去。”

“你要是喜欢拿去便是。”

“不,不用了,这是老先生您的书......我家里也有呢,我也读过好几遍了。”实话说,有是有,大概是头几页有粗略看过的。

“哦,你是对于哪段印象比较深呢?”白老头子笑眯眯地问道。

“这个,哪段都不错,而且离上次复读的时间比较久了,一时间我也难以比较。”卢子元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不出颤抖,“老先生您忙,打扰您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我先回去了。”

白长泰哈哈大笑,伸出手来拍了拍卢子元的肩膀,仿佛要把他的惶恐给拍下去:“都说了直接喊我白老头子就行,既然如此,老头子我反正也没什么忙事,你可以明天上午有空的话可以再来,到时候直接在这儿吃午饭吧。”

看来这一顿是躲不过去了,卢子元不禁有些怀念那个微醺的天不怕地不怕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