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园。
上午。
“这样就行了么?我记得…你是想当花魁来着的吧,就当了一晚上的花魁然后就陪着我过着隐居的日子。”
男人顿了顿。
“安分得下来么?”
他轻笑了一下,轻轻牵动嘴角,然后鼻腔轻轻出气的那种轻笑。
“你还真是个呆子阿,我才不是真的想当花魁。再说,有东王府里“管事儿的”陪着我安分,我哪还敢不安分下来啊。”
女人看着男人笑道。
“你还记得阿,那好像是很远之前的事情了。很远啊。”
男人在说出很远啊三个字的时候,神色闪过一丝落寞,同时叹了口气。
女人知道,他又想起之前了。
那时他是伪装身份去喝花酒的少年。
说是喝花酒,他却总是一个人,不要任何人作伴,一个人坐在角落的那个不易被人发现的隔间里,一边喝着酒一边喃喃自语,兴致来时便用手指沾着酒液在桌子上写一些诗句。
“孤身笃行在人间,伴酒伴仙又一年。”
那时她是不知身世来做小厮的少女。
就像其他那些莫名其妙出现在花楼的其他的孩子一样,没人会关心他们是怎么来的。六岁时便会在店里帮着打杂,女孩长到14岁时便会渐渐的成为花楼里的新人,而男孩有的会做帮工,有的会外出,自生自灭。
那时她的名字也不叫燕凌青,那时她的名字叫燕染青。
那个时候的她是一个很调皮的女孩子,她不像其他有些女孩子一样一直安安静静的,也不像有些女孩子在花楼里学着那些姐姐们变得媚艳。她总是一直活泼着,在店里看到新奇的便追着跑上跑下,在陪着姐姐接待客人的时候,也总是忍不住和旁边的人讨论着对客人的评价。为此她没有少被老鸨处罚,打扫卫生,罚洗衣物什么的,由于花楼实在是太大了,她经常会做得头昏眼花,一边被老鸨责骂,一边甚至会被扣下饭菜饿着。在没人看到的时候她会狠狠地踩着那些衣物一边懊恼着说一些气话,在人前经过的时候她又会特意地硬撑着,故意走得趾高气昂地。
就算是被骂得狗血淋头的时候她也没有哭出来,只是低着头很慌张地手足无措地站着。她说她其实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不想被别人看到自己流泪的样子。
“后来?后来我慢慢的就哭不出来了。”
有一次喝了酒以后她这么说道。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总是忍眼泪的原因,她有时候会莫名其妙的掉下泪来,就好像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燕染青很好奇那个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喝酒的少年,那个看起来有点瘦弱,动作却很轻缓,给人感觉很温柔的少年。所以在每次上楼下楼帮忙拿东西的时候,她总是会偏头往那边看一眼。
有时候少年趴在桌子上睡觉,有时候少年靠在椅背上躺着,有时候少年一只手拿着酒杯一只手在眼前胡乱的做着一些手势,有时候少年举着杯子发呆。
对于少女来说,他的存在和她看到的人都不一样,而且这个来花楼喝酒的少年是那么的与众不同和奇怪,他总是一个人,在某个她上楼的时候就出现了,在某个她下楼的时候却又突然消失了,有时候燕染青觉得他好像不是属于这个尘世的人。
有一次少年好像喝醉了。
他单手撑着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在用力看着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失神似地看着前方。
那是燕染青第一次看到少年的眸子。
忘了是在哪里看到的还是谁告诉她的这个道理:一个人是什么样子总是会浮现在他的眼睛里。
那一瞬间燕染青看到的感觉就像是一个稚子,少年思索着的样子看起来认真而又无助。
然后却变了。
似乎是发现了有人在观察他,少年古井无波的眸子里就像是骤然落雨一般。少年的眼眸迅速对焦然后盯住了那个偷看他的少女。
少年很少和人对视,因为在他的环境里,和人对视过久反倒会有一种别样的意味。还有个原因就是,很少有人能“和”少年一起对视。并不是说没有人的意思,而是有的人或者说少年自己他们在和人对视时有时候为了化解尴尬会生硬而刻意的移开视线。看起来就好像是自己热脸贴到冷屁股一样,而少年自尊很强他不愿被那么感觉被人轻视。
也就是说,少年讨厌对视。
也因此,少年用了一种自认为很锐利的眼神,他的头微微昂着,尽力的想要俯视少女。
当他对视少女的眸子的时候。
那是怎样的一种眼神阿,少年心里默念着。
那么认真,那么好奇的盯着你看。
头慢慢的朝一边偏着,但瞳孔还是注视着你。
少年感觉少女的眼神就像一把温柔的锥子一样,仿佛要洞穿了自己,但却没有一丝敌意。
那一瞬间好像很慢,慢慢地看着,慢慢的积攒笑意。
不知道是谁先笑了出来。
笑声好像是看得见一样,像微波一般在空气中传递。
原来心脏有时候真的会漏跳一拍阿。少年这样想着。
不自觉地,少年的嘴角已然向上扬起。
当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少年却感觉很诧异。
自己,
是多久没有做出这种柔软的表情了呢?
燕染青上楼的时候虽然和少年对视着,但却也没有停下脚步。
确切的说是她也不敢停下脚步。
脸红红的,心跳加快。
不自觉的想要逃离。
好像满脑子都是少年刚刚的模样,一回想起自己又莫名其妙地想笑。
她用手拍了拍自己,告诉自己要镇定,还有事情要做呢。
把手头上的事情做完了,下楼的时候再去看看他吧。
少女这样想着。
可当自己把那些累活做好下楼的时候,他却已经不见了。
唉,明明感觉没多久阿。
花楼里总是灯火通明,不管白天夜晚。
但花楼里只有那么几个房间是可以看到外面的。花楼为了客人们的隐私,四周都垒有高墙,说是外面,不过也只是看到一些景色和天空而已。所以在花楼里经常是一不小心,一个白日,一个晚夜,很轻易地就会从手里溜走。
话说回来,他呆的那个房间恰好是最靠近花园的吧,池水荷叶就在窗边。
而且他好像经常是在某一个时间来的,虽然没有特别注意,但却隐约有一点感觉。
大概,现在不会马上再来了吧。
看腻了花楼里的胭脂水粉,燕染青也突然想去看看花园里的池水荷叶。
或者说,她想去他呆过的地方。
但这个时候的燕染青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是突然有了这么一个想法,而且想要去做罢了。
相比较花楼里的其他地方而言,这个房间格外的安静。虽然也会听到嘈嘈切切地人声沸腾,但还是感觉安静多了。靠在长椅上扭头便能看到外面的池水,以及池水反映着的月亮。
桌上放着一个酒壶,还有一个杯子。
燕染青拿起酒壶摇了摇,大概还剩一点的样子。
她看着那一个杯子,没有太多思考便把酒液倒在了杯子了。
拿起酒杯看了下杯子,然后品了一品。
是一种蜜甜的味道,呼吸的时候可以闻到一股很清新的花香。
于是燕染青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一股暖暖的感觉在身上流淌,感觉就像脑海里有朵花开一样,绚丽而又宁静。
燕染青放松了身体,劳累之后的放松就像打开了阀门一样,洪水一般的睡意涌了上来,还不等她做出反应,就不由自主地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燕园。
晚上。
男人和女人坐在池边的亭子里喝酒。
“早在第一次到这个地方来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感。”
女人环顾着四周说道。
“尝尝这个,你会更熟悉的。”
男人一边轻笑着,一边倒了杯酒,递了过去。
女人接过酒杯,浅浅地泯了一口。
还是熟悉的蜜甜和花香的味道。
“现在会喝了?”
男人打趣道。
女人没有说话,扭头瞪了男人一下,嘴角却带着一丝笑意。
“蕊露虽然喝起来是甜的,但是却是一种烈酒。我喝的时候半杯都要喝上一会,某人一杯饮尽,然后就睡那了。虽然当时我也喝酒醉了,但我记得我没有点姑娘才对。也幸好你遇上了我这个正人君子。“
男人哈哈笑着。
“得了吧,哪有去青楼的正人君子啊。”
女人反驳道。
她慢慢地低下了身体,用手在桌上撑着头看着男人。
因为醉酒了微醺而显得动作有些慵懒,脸颊上的微红也为淡妆增添了几分媚色。
她忽然地这样盯着男人看,然后又忽然的笑了起来。
男人看到这一幕不禁有些出神。
池水荷叶,月下伊人。
就好像他们第一次相遇时的那样。
那时他只不过是因为喝了太多酒去如厕了而已,回来的时候便发现有个少女趴在那里。
一开始他以为是走错了或是妈妈擅自安排的少女。
随后便打消了这个猜想,因为他有一个很奇怪的习惯:用什么也好吃什么也好,一旦开始了去做什么事情,那么便几乎不会更迭。例如在饭馆里吃过之后,便会记住吃过的感觉还行的菜品,而下次来的时候便会接着点这个菜品,如果没有什么大的变动的话,大概他会一直吃下去。
做其他事情也是一样,他在这家店里,在这个房间喝过酒了,那么他便会一直在这个店子一直在这个房间里喝酒。
所以对于一件做过很多遍的事情来说,做错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缓步却故意比较大声的走进了房间。
令他感到奇怪的是那个趴着的少女却是一动也不动。
他走近了才发现,原来少女是睡着了。
他再看了看卓上的酒壶和杯子,不由得露出一丝哭笑不得的神情。
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估算了一下时间。
然后拿过酒壶和酒杯,在少女的对面坐了下来。
他一边慢慢品着酒,一边打量着这个睡着的少女。
与花楼里那些艳魅的姑娘们相比,少女显得较为可爱和干净。
少女微红的脸庞看起来也很熟悉。
“咦?”
这不就是刚刚看到的那个上楼时和我对视的姑娘么。
他心里默念着。
少女还是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
黑色的长发干练地绑在了一起在背上倾泻,额前有一缕随着呼吸一动一静。
细长而白皙的脖颈下面是雪嫩的双肩,再下是隐约又朦胧的曲线。
少年感觉脸有些发烫,他强忍着让自己不要把视线给移下去。
于是他干脆坐了下来,坐在了少女的对面,让厚重的红木隔绝心中的妄念。
少女还是那样趴着睡觉,她的呼吸声在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响着。
她的那微红可爱的脸庞被头发给遮住了半边,一缕青丝在空中摇曳。
少年不禁看得入神了,没有注意到自己不知不觉站了起来,俯身往前伸手想要把那缕头发给移开。
他伸手轻轻一捋,把头发移到了一边。
但好像是捋的时候头发划过脸庞有些发痒,少女哼了一哼,动了一下。
少年赶忙收手往回坐。
却一不小心碰到了杯子,杯子然后又碰到了酒壶。
一声晶莹的“叮”。
少女醒了。
“后来呢?”
女人笑着问道。
“后来啊…后来那个少女就励志要成为花魁然后再让心上人来把她迎娶回家。”
男人扯着嘴角装做笑着回答道,眼神却不自觉的往一边瞟。
“唔…你说的这些我都有点印象,但之后的就一点都记不得了。”
女人懊恼地皱着眉头说道。
“你该不会…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吧?”
女人看向男人。
男人有点不敢看她,她的眼神还是像当初那样,温柔和坚定。
对这样的眼神说谎,实在是做不出来啊。
男人心里默念着,但也不想把那些事说出来,索性沉默着不发一语。
“你果然是骗了我吧?”
女人问道。
“没有。”
男人答道。
反正说过的话都是真的,这样回答也没有什么问题。
男人心里想着。
不管怎样,既然她都把那些事给忘记了,我又何必再去把伤口撕开呢。
男人看着自己左手中指上那枚戒指,然后狠狠地捏紧了拳头。
今后,我一定会好好保护好你的。
男人心里默念着。
然后他起身抱住了女人。
“嗯?”
女人哼了一下。
“凌青…”
“怎么啦?”
“我一定会好好保护好你的。”
女人轻笑了两声,然后抱住了男人,右手轻轻地抚摸着男人的头。
“好啦好啦,清尘。我知道啦。”
女人亲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