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精神是一只飞鸟,在肉体之上的高空中盘旋。

少女在心中默念着不知道从哪里看到的语句,试图让自己凭借刻意关注精神方面的空灵和自由的行为来忽略肉体上实实在在存在的疼痛。

蜷缩在角落的少女口中穿出若有若无的歌声,那轻微的乐音里没有词,只有单纯的旋律在飘动,仿佛借着这有如悬在高空之中的歌唱,她便可以与精神一起化作天际的飞鸟,将这伤痕累累的肉体抛在脑后。

可是那当然是做不到的。被殴打而造成的痛苦不止化作肮脏的色彩表现在表面,更是钻入深处再慢慢地把疼发散出来。身体各处的疼痛汇合起来,逼着她没法再平稳的哼唱那首只属于她自己的无字歌,开始断断续续的哭泣起来。

她呜呜咽咽地唱着,扶着墙壁站起身来,头顶上是阴沉沉的天空。天上没有太阳,只有浓重的阴云层层叠叠的把色彩渲染成铅灰色。

还有散落了一地的课本等着她去捡拾,她咬紧牙关,强迫着自己不要流泪,从牙缝里挤出歌声。她把躺在地上的书包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抱在怀里,又一本一本的把地上的书拾起来塞回包里。

这种事情已经受够了,疼痛已经够多了,可是被欺辱的情况一点都没有变少。在这世界上,对我而言,除了毫无关联的人,就只有以给予痛苦来获得快乐的施虐者和麻木不仁的旁观者。少女终于无法再将自己的注意力摆放在脱离肉体外的精神之上,眼泪开始大颗大颗的涌出来,她一边哼着歌哭泣,一边把书从地上捡起来,昏暗的天空仅有的亮度在地面上赋予她惨淡的影子。

她在无人的角落里做着令人悲伤的事情,一如童话中被继母与姐姐们欺凌的灰姑娘,可是现实世界里从来都没有神仙教母,当然也不会有国家的王子举办盛大的舞会来挑选伴侣,对于少女而言,摆脱这真实中悲剧的方法只有两种。

一种是抛弃尊严,让高尚的精神落回地面,与心中所厌弃的恶同流合污,苟且地活着。

还有一种,就是死。

她不是没有考虑过扔掉自己的脸面,找一个靠山,也不是没有考虑过死。可是她真的受不了把自己精神局限在狭窄的笼中,也真的不想死。

所以她放弃了逃离痛苦,沉沦在不断反复的无聊悲剧桥段中。

人的精神是一只飞鸟,在肉体之上的高空中盘旋。

少女在心里重复着。

少女出生在一个不算太富裕的家庭里。

在她三岁的那一年,因为父亲多次在酒后对母亲施暴,忍受不了的母亲提出了离婚,但是被“女儿年纪还小,不能没有爸妈”的话语和父亲再三保证不再酗酒的承诺打动了的母亲最后还是没能忍心结束这段不完美的婚姻。

本来这个故事到这里就该上演父亲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投心于工作,终于使事业走上正轨,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上新生活的“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戏码,然后顺畅地一路走向Happy Ending。

但人的一生毕竟不是宣扬正能量的小说。

做出了承诺的父亲还是没能改掉借酒浇愁的习惯,仍然会不时的酗酒,次次喝到烂醉,一醉就凶狠地殴打自己的妻子,时不时还会带有一些辱骂。而这种行为理所当然地逼走了母亲。

在少女五岁那年,不堪其扰的母亲第二次提出了离婚,这次母亲再也没有听信父亲的鬼话,任由对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忏悔,坚定地选择了离婚。

她的抚养权成了最后的问题。母亲很清楚跟着那样的父亲会有怎么样的生活,所以努力地争取着女儿的抚养权。可是偏偏此处却如所有落入俗套的故事一般,痛哭流涕的父亲没能感动母亲,但是成功地骗到了年少不经事的女儿,得到了女儿的抚养权。

少女那时幼小的心灵还没有经历过太多的风雨,懵懂的她没能了解到即将面临的,将会是怎么样的地狱。

父亲依旧免不了酗酒。晚归的他每日带给女儿的礼物就是一顿毒打。不止打,辱骂也是少不了的,而且这无能的父亲不单单是骂自己的女儿,他还习惯于抱怨。今天抱怨着老板的小肚鸡肠,明天抱怨着同事的溜须拍马,后天抱怨着管理层的狗仗人势,每天都要抱怨各种各样琐碎的事,在这所有抱怨的话语中最多的,还是关于与他离婚的那个女人。他把酒当做是自己消愁的工具,实际上真要追溯起来,让他释放出心中压力的从来都不是酒,而是他自己的女儿。

她也想过要逃离父亲。可是每次酒醒后父亲都会跪在地上哭着喊着跟她说对不起,而她的心又太过柔软,就单纯为了这么毫无重量的道歉,选择了原谅自己的父亲,忍受着痛苦继续这没有任何变化的生活。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的父亲在打她时明明因为酗酒过度导致头脑不清醒,但是从来不打那些会露在衣服外的地方,她的脸、手臂和小腿一直都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淤青,可是隐藏在衣服之下的部分则是被各种各样的伤痕覆盖。

她的童年,就是在这样令人悲哀的状况中度过的。

“我回来了。”她手里提着今天的晚饭推开门,轻声说道。

这句轻微的话语从她的口中说出的那一刹那便立刻消散在这狭窄房间内那充满了叫骂声和烟味的空气中。

麻将牌碰撞的声音清脆地响起来,麻将牌倒在有绒布覆盖的桌上的声音沉闷地响起来,粗俗的女人的笑声尖锐地响起来,带着几分抱怨的男人的骂声高亢地响起来,乱七八糟的声响汇聚在一起,宛若在小小的房间里重现了无人管理的闹市景象。

坐在桌边的颓废男人顶着一头乱发,蜷缩在椅子上,头仄歪着,盯着桌上的牌,察觉到她推开门走进来,只是瞥了一眼,又把视线重新聚焦到面前的局上。那个男人,那个如今坐在椅子上自顾自娱乐,看都懒得看她一眼的男人,那个在她刚开始读初中的时候就失去了工作,整天靠着母亲提供给她的赡养费混日子的男人,那个如同所有三流情感小说中习惯于狂怒的无能角色一般的男人就是她的父亲。

比起她的父亲,可能还是她父亲的牌友对她更热情些。背对着她的臃肿的中年大叔顺着她父亲的一瞥扭头,看见她之后便仿佛他才是少女的父亲、这房间的主人似的开了口。

“小婷回来了啊!”中年男人大声地说着,让她的鼓膜一阵刺痛,看着对方那油腻的脸庞在房间里昏暗的白炽灯灯光的照射下微微反光,内心中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恶心感,可是表面上还是勉强地微笑着冲对方点了点头。可是对方那种过度的自来熟并不愿意简简单单地放过她,在她回以笑容之后,便将头扭回来,大声地同她的父亲说道:“老李,你女儿回来了你也不吭一声,你这爹当的也太失败了!”接着这毫无礼貌可言的发言的,是同样毫无礼貌的大笑声。而他扎耳的笑又似乎带动了旁边浓妆艳抹的女人和另一个男人,让他们也开始打趣起她父亲来。

“……近日犯下多起杀人案件的嫌疑人赵某今日被警方逮捕……”

放在一边的老式电视机正开着,播放着没人看的新闻,主播认真报道的声音混在这嘈杂的声音里,变得几乎轻不可闻,屏幕泛起雪花,画面于是变得模糊,给少女视线里那张属于犯罪嫌疑人的脸庞带上了一种富有幻想色彩的丑恶感。

那是一个光头男人,此刻看起来面目可憎。

可是对于少女来说怎么样子才可以被归类在面目可憎以外呢?看起来慈眉善目的烂好人也会换上残酷漠然的面具冷眼旁观,看起来憨厚忠诚的老实人也会做出阴险狡诈的欺骗落井下石,更不要说那些有着一副好皮囊却蛇蝎心肠的人了。

她已经受过太多次由脸庞带来的欺骗了,如今在她的眼中,怎样的假面都藏不住在那之下汹涌的恶意,而在那恶意的扭曲下,所有人的脸便都像损坏的显像管上投射出的画像,逐渐的面目可憎起来。

少女没有继续盯着电视上的画面,她不愿意再为一个杀害了多名少女的杀人犯操心。她将手中塑料袋里的盒饭取出一盒,放在茶几上,接着推开自己房间的门,走进去,然后扭身锁上了门。

她没有忍住,背靠着门坐倒在地上,在一片漆黑的房间里小声地啜泣起来。

再过一个月,2018年和她虚岁的十四岁都将在和过去一样的屈辱和痛苦中化为泡影,而对于即将到来的崭新的2019年,预料到彰显力量的欺凌绝不会停止的她,不抱有任何美好的幻想与期待。

明明有着会对所有不合心意的情况加以蛮横干涉的丑陋的灵魂,却仍然保持着那样会使他人轻易相信其没有犯下错误的美丽的外表,那些伤害她的人简直就像是画像没有被损坏的道连·格雷一般。可是现实和故事是不同的,现实的世界里从来都不可能存在那样神奇的画像,人本质的肮脏和歪曲也都不会随着时间展现在外表上。脸谱化的恶人在现实里是活不下去的,现实不是正能量的子供向动画,坏蛋不会像后者的故事里一样大大咧咧,更不会简单的迎来终结。恶人从来都不像是童话里的反派那样,被创造的意义就是为了多增添一些波折,诞生的本质就是为了被主角打败,现实里的恶,是会用精妙至极的谎言和外表带给他人的错觉来修饰自己的,甚至有的时候,他们根本就不觉得自己是恶。

若是用童话来打比方的话,那些给予少女内心上疼痛的人,从来都不是《汉赛尔和葛蕾特》里制造糖果屋的老巫婆,而是《忠实的朋友》里那位将单方面的压榨视为友情的磨坊主,是《小公主的生日》里对于小矮人的心灵熟视无睹的小公主。他们仍然在这令人恶心的社会上过得很好,未来还有可能过得更好。他们犯下的一切几乎要粉碎少女心灵的暴行在他们自己的心里总有一天会被时间的潮水冲淡,以至于全然抹消。受害者刻在灵魂上的伤疤不过是加害者无心的举动,这种事情既让人觉得滑稽可笑,又让人不由得流下泪来。

如果不反抗的话就会被一直欺负下去。可是反抗却得不到任何好的结果,只能换来变本加厉的欺凌。做出霸凌行为的人根本不觉得自己是错的,他们只把对孤僻者的攻击当作是日常饮水一般。

父亲的殴打和同学的侮辱占据了她至今为止的整个人生,她的世界里除了黑暗以外空无一物,光束从来都不会照射在她的身上。她就宛若在寒冬雪夜的街道上叫卖着火柴的衣衫单薄的小女孩,依靠着自己产生的那短暂而微弱的火光不断的幻想,在梦的画面中持续前进,去拥抱那短暂的温暖,虽然想象只能够将她带向破灭的彼岸,可那瞬间的明亮又是那样令人贪恋。

她不想死,她想活下去,活到足以凭借自己在这世界上立足为止。

她靠在门上,脑海里闪过无数的思绪,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哽咽的声音被门外的吵闹掩饰下去,才没被发现。可事实上即使父亲发现了她在哭,恐怕也不会深究。

人的精神是一只飞鸟,在肉体之上的高空中盘旋。

她一直相信这句话,将自己的精神视作高高在上的、翱翔于天际的鸟,借精神的自由和高洁去摆脱肉体痛苦的桎梏。

可是有的飞鸟已经折断了翅膀,失去了它的高尚性和它纯粹干净的飞翔可能,坠落在人的肉体里,追随着肉体带来的欲望在低劣的泥沼中挣扎翻滚。

她如此想象着,支撑着从地上站起来,把遮挡在自己房间那扇狭小的窗户前的帘拉开。

屋子内和黑暗混合在一起而变得有如沼泽般粘稠的沉重气氛并没有因为这一行为被稀释开来。窗外的天已经黑了,照进来的是不知道来源的微弱的光,不要说让房间亮堂起来,恐怕想要借着这光去看书都是做不到的事情。

夜空中没有月亮,看不见星星,也没有鸟飞过。

悬在她下巴上的泪水被重力拖拽,化作不规则的形状脱离了她的脸庞,坠落下去,在地板上砸出轻微的响声,绽开了一朵转瞬即逝的泪之花。

在少女9岁的时候她开始读小学三年级。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继承自母亲的外貌开始逐渐的展现出来,简单地说,就是她长得越来越像她的母亲。

她的母亲在大学时曾是学院剧团的当家花旦,拥有一张标致而带有优雅感的脸,被许多人追求,可最后却被少女的父亲所打动,与他结了婚。少女的母亲并不笨,但大概在看男人的眼光上有些问题,以至于创造了这么一段不幸福的婚姻,产生了这样一个不圆满的家庭,更是导致了自己的女儿长久地生活在了扭曲之中。

少女变得越来越像她的母亲,以至于在父亲酗酒过度殴打她时,会全然把她当做母亲。

他的左手死死地钳制住少女的双手,右手则是甩起皮带狠狠地抽击少女的身体,一边做着这样残暴的行为,一边愤怒的斥责被当作是“母亲”的少女背叛了自己,舍弃了自己。他说出的话语里包含的内容概括起来,大体就是觉得自己全然没有错误,皆是因为被对方抛弃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颓废整日,碌碌无为。被殴打的少女除了哭喊着对不起,什么也做不到,拼命的蜷缩着身子,可还是躲不开父亲的鞭挞,在男人感到了疲倦,把她一把推开离开之后,她便只能自己一个人窝在被子里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到了第二天早上,父亲便又像是换了个人一样,温柔地抱着她,为给她添了那么多伤而痛苦不已,甚至流下泪来。

她从那时候起就意识到了父亲拥有许多张不同的面孔,于是由此不愿意再相信任何男性。她患上了严重的男性恐惧症,对班上所有的男同学敬而远之。然而母亲给予她的出众的相貌注定了她不可能远离男性,刻意的回避和退让只会让那些还不懂爱情的男孩产生更为强烈的好奇心。

年幼的孩子对所谓的爱情没有认识,但还是有些简单的喜欢,而这种青涩的喜欢是那样的美好,心中那种酸酸甜甜的味道正是天真无邪的爱意的表现——这种话是如同封建制度一般早就被抛弃的愚蠢认识,所谓毫无心机,往往只能去概括那些大大咧咧的男孩,对于某些略微早熟的女孩来说,她们会展现自己的嫉妒,压制其他可以被称作“情敌”的人,并为此动用各种手段。

所以,如之前所说的,少女被动地吸引了太多男孩的关注,这并不能说是她的错误。可是这个世界从来都不存在“没有错误就不会被伤害”的规则。

被某个男孩吸引了的女孩发现男孩喜欢的是另一个女生,而且在内心的最深处她又确实没有能够打败对方的自信,出于强烈的妒忌,她决定不让那个被爱的女生好过。

听起来很熟悉吧,这种几乎在读到那一瞬间就会产生既视感的剧情在肥皂剧中已经出现过太多太多次了,可又有谁会想到这种恶俗的情节会完全一致地再现在小学三年级的孩子身上呢?

就在某一天,少女发现自己被孤立了。她试图和女生说话时,没有一个女生理会她,仿佛她不存在一样。那时的她不知道这叫孤立,同时习惯了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的少女并不为这种情况感到痛苦。但是这种孤立是与男生无关的,女生们并不能阻止男生想和少女说话的心情,当然,她们也不能对自己喜欢的男生进行报复,于是报复的行为便集中到了少女的身上。

她的书被人撕坏,扔进了垃圾桶;她的书包被人弄破,丢进了男厕所;她的本子上被人涂鸦,写的作业被人擦掉……各种各样恶劣却又不触及任何底线的作为不断加诸在她的身上,她反复地想找出犯人可是就是找不到。

如果现实真的是一部言情类的肥皂剧,那么这时必然会出现一个温柔帅气而且理解少女的男孩子,他会帮助她,会保护她,会识破其他女生低劣的恶作剧,阻止她们,然后当着其他的女生的面霸气的展现出自己对女主的喜欢和对她们的不屑,故事则在两人幸福的在一起这种桥段处恰到好处地停止。

可是现实并不是无脑偶像剧,不存在这样美好的故事和结局,白马王子在现实里出现的概率接近于零。没有一个男生会去试图理解少女的内心,他们不过是喜欢她的外貌和气质罢了,这种喜欢并不是什么牢靠的东西,就像是实验室里的盖玻片,轻轻用力便会折断破裂。

她终于无法忍受这长时间不断的骚扰,在有一次看见一个女生在自己桌子上用白板笔写字的时候,她拉着对方找到了自己的班主任。可是这什么用都没有。对方看起来并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平日里表现也不算差,成绩方面更是比每天遭受家暴而精神状态不良的少女要好,于是在对方简单地说了一句“对不起”之后,老师便让两人都回了班级。

对于少不经事的孩子,尤其是学生们而言,“告老师”这件事情,是绝对不能触碰的禁忌。这次告老师之后,不止是女生,连男生们都开始对她议论纷纷,不再那么关注她了。

有些时候,恶人是能达成目的的,也并不一定会有恶报。成功通过各种恶心人的行为让男生失去了对少女的兴趣之后,那些带头孤立少女的女孩们停手了吗?

没有。

她们的行为伴着年龄增长水涨船高、愈演愈烈。

少女甚至为此找了自己的父亲,结果父亲带着她找老师评理,却反被老师数落,憋了一肚子气,酗酒之后打她比平日里打的更重了。自此之后,少女就再也没有反抗过。

因为她明白了。

反抗是没有用的。

当某种主观的东西在心里定型之后,就会不由自主地为自己觉得好的东西辩护,刻意地否认那些很可能是真实的瑕疵,就像老师看待其他人一样,她觉得其他孩子都是好学生,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情呢?所以一定是说出她们犯下错误的人错了。

当某种观点被大多数人拥护的时候,即使是谬误也会被认为是真相,更何况对于她而言,这个班级的其他人与她泾渭分明。

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她就失去了对社会的信任。

如果她的经历能够少一些痛苦,在她周围的人不是想着霸凌她,而是能够多试着去与她沟通,去理解她,可能她还会对这社会多几分信任吧?

不过过去的事情是无法重来的。假设真的有重来的机会,由少女选择从什么时候开始重来的话,大概她会选择永远也不要降生到这对她而言宛若地狱的世界上来吧。

少女抬头看向天空。

本来就阴沉的云如今变得更加阴沉,在寒冷的风中行走着,她意识到大概很快就要下雨了。

她并不喜欢雨。理由不算太普通,也不算太不普通。不是因为雨会带来潮湿,也不是雨会让本就寒冷的天气变得更加刺骨,而是当淅淅沥沥的雨落下时,悲剧的氛围会被浓烈的渲染起来。在许许多多的故事中,各种各样的离别总是发生在或是如烟的细雨,或是绵绵不绝的阴雨,或是倾盆的暴雨之中,故事中的角色在雨中哭喊,而他的泪水却全部糅合在了凉薄的雨水里,让人分不清自己有没有在哭泣。雨水仿佛是天上乐园里欢愉的天使们抛弃的泪水,在那只有快乐的天国里不存在悲伤,自然也不会有人哭泣,所以无数的泪便伴随着阴沉的气氛自天空坠落下来。

她讨厌这种悲剧气氛,也讨厌离别,即使不能够彻底的断绝关系只会带来更大的悲哀,她也没办法将那些缠绕在自己身上的铁链解开。即使她有打开束缚她自己双手的镣铐的钥匙,她也不会想着解开这些孽缘,去追求属于自己的自由。

事实上,少女早就已经变得扭曲了,只是她自己还没有察觉到罢了。

当父亲在咒骂母亲时,是否有被父亲影响,在心里暗自诅咒着母亲呢?在母亲再婚,过上新的生活之时,是否有对她产生过嫉妒呢?明明之前遭到父亲那样的殴打,可在每天接受父亲的道歉之时,看着涕泗横流的父亲,是不是由衷地产生了对父亲的怜爱呢?在父亲失业之后,看着变成了废物的父亲,心里又是否有错误的保护欲涌上来呢?被人欺负的时候,诞生出的愤怒被全数埋进理性的坟墓里,可是燎原的烈火真的就那么容易熄灭吗?

一味地追求着精神带来的神性,刻意地蔑视和背离肉体带来的兽性活着,把精神的自由视作一切自由的根本,以至于连想追求的东西都变得模糊不清,这样的少女,难道不是扭曲的吗?

可是少女当然并不清楚自己的扭曲。她只是注视着精神的飞鸟罢了,尽管肉体不断的悲鸣着希求她去了解那份疼痛,可少女却刻意的忽视着,她就像高危建筑,无法判断何时会崩塌,但迟早会有崩塌的一天。

由着潜意识从家中离开,在深夜的街道上徘徊的少女走着,为了将自己浸没在黑暗和寂静之中而拐进了无人的小巷。

雨从靛紫色的天幕中坠落下来,逐渐越下越大。少女不得已的跑进了一个小小的遮雨棚下。雨水敲打着地面和遮雨棚,发出不同音阶的“噼啪”声。

少女看着雨幕和天空出神,却突然间意识到有什么人正朝着这个方向奔跑过来。

那是一个穿着风衣的青年,他浑身几乎已经湿透了,挤进这狭窄的遮雨棚里的时候腼腆地笑了笑,对她说了声抱歉。

“真是没想到会突然下雨啊。”青年叹了口气,用一种很失落的语气说道。

“是啊。”

在少女开口应答的那一瞬间,她就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吃了一惊。先不说她对所有人都抱有不信任感,连认识的人的话都不会去接,更不用说是陌生人的话语了,单是她本身有比较严重的男性恐惧症,根本没办法和父亲以外的男性交流这件事就足以让她对如今出现在遮雨棚里的陌生青年避而远之,可是她却反常地接了对方的话,并且察觉到自己并没有对这个男青年产生排斥感。

真是奇怪的事情。她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啊,你也觉得这时候下雨不太好吧?”听到少女搭话的青年于是扭过头来向少女搭话,“这突然的雨害得我连家都回不了了。你呢?你也是没办法回家所以待在这里躲雨吗?”

没办法回家吗?从物理角度来说,这里离家并不远,所以也不能说是没办法回家。可是从心理上来说,那要回去的地方真的是家吗?我还有办法回家吗,回到过去那个真正的家?少女在心里思索了片刻,最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不用太害怕啦,我是静波馆大学的学生,名字是秦葬尘,你看,这是我的学生证。”陌生的青年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册子在少女面前晃了晃。

“静波馆大学?在堇州区那边的静波馆大学吗?”少女听到这个名字,眼睛轻微地瞪大了一下,询问道。

“哦,你知道啊。那事情不就很好办了嘛!”青年说着,爽朗地笑起来。

少女当然知道静波馆大学,毕竟静波馆大学是海静市仅有的两所一本院校之一,而且还是唯一一所中外合资的大学,要就读静波馆大学,不仅需要有好的成绩,还需要较高的英语水平和雄厚的财力,毕竟其每学期的学费都是上万的。尽管这上万的学费换来的是高质量的硬件设施和师资力量,可是对于像少女这样的穷苦人家根本就是无法负担的东西。更何况,少女的成绩也没办法让她考上静波馆这种大学,即将面临中考的少女甚至连自己能否考上普通高中都不确定。

“说起来,你喜欢雨吗?”青年的视线突然从少女身上离开,飘向眼前的景象,然后再一次抛出了一个问题。

但还没等少女回答,他便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我不喜欢哦,雨。因为你不觉得雨这东西和悲剧是挂钩的吗?如果一场戏在雨中落幕,那么比起喜剧,这场戏是悲剧的可能性会更高哦?”自称“秦葬尘”的青年将自己的学生证收回口袋里,把左手伸进落下的雨水中,“一首乐曲,如果带上了雨的名字,那么它带着让人忧伤曲调的可能性就更高。虽然也有什么好雨知时节的句子,但是这样的语句从来都不是多数的吧。”

“一场凄婉的离别,如果不是在雨中发生,悲伤的感觉会少一半吧?在大雨中失去了自己重要的东西,哭号声被雨声淹没,泪水被大雨冲洗地干干净净,整个人被笼罩在刺骨的寒冷之中,多么哀恸的场景啊,不是吗?”秦葬尘的脸上流露出某种深沉而复杂的感情,让原本还算擅长识别人的情感的少女都没能读懂。

她很能理解秦葬尘,下意识地觉得她和秦葬尘是一类人,相信着对方的人生也一定有着什么哀伤的残缺。然而她却没有注意到这种感受出现在她的身上本身就是不正常的。她才没有那种相信别人的天赋。

听着秦葬尘的话语,她没来由地觉得冷。好像站在那冰冷刺骨的冬雨之中的人,就是自己。她甚至感觉得到雨滴砸在身上的轻微痛感和霎时间蔓延开来的寒凉。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秦葬尘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一般,扭过头,看向少女,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

少女愣了一下,和刚才一样,轻轻地点了点头。

“对你来说,人的精神是什么呢?”

“人的精神是一只飞鸟,在肉体之上的高空中盘旋。”少女几乎是无意识地脱口而出。

“是吗,用赖德的句子回答我啊。”秦葬尘似乎被少女的回答速度惊到了,但是很快便回味过来,露出了一个微笑。

“这句话是赖德说的吗?”

“没错,埃里希·赫尔塔·赖德(Erich Herta Laid)在他的著作《扭曲的天空(Torsion Sky)》里写到,”秦葬尘闭上眼睛回忆着,说出少女还留存着些许印象的句子,“‘人的精神是一只飞鸟,在肉体之上的高空中盘旋。若是一味地注重肉体那作为基点的功用,被肉体带来的多种欲望束缚,那便是在自由的精神与不自由的肉体上绑上了一条绳索,是在飞鸟的足上系上了细线,将它拴在木桩上,令它的天空彻底扭曲变形,最终变成一个看似自由的鸟笼将它牢牢地禁锢住。如今社会中的人们便是这样的活在扭曲的天空中的。’”

“没想到你居然看过赖德的书呢。还对其中最知名的一篇中最点题的几句话念念不忘。”秦葬尘笑着说道,好像对少女颇为赏识,“这么一想的话,赖德算是和尼采截然不同的人呢,尼采对于蔑视肉体者是持否定态度的,而赖德则是提倡重视精神的自由和高洁,对于肉体这带来种种弊端的事物持否定态度。大概算是个唯精神论者……”

少女并没有听见秦葬尘后续的解说,她因为回忆起了过去曾阅读过的语句而陷入了某种共通的感动之中,就好像写下这段文字的作者与她是无视时间和空间的知音一般。

“可是精神又怎么可能永远保持高洁呢。”

这句话再次将少女的注意力拽了回去,使她的心莫名其妙的感受到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抓握着提到半空中的感觉。

“肉体被伤害者的精神里肯定是会有对施暴者的仇恨的,不是吗?那种恨意很可怕吧?几乎是漆黑的感情呢。曾在某一刻变成一片漆黑的精神的飞鸟,究竟是代表着信使的鸽子,还是象征死亡的乌鸦呢?那样的精神,仍能被称作高洁吗?社会本身就不是高洁的,在洁白的纸张,被扔进染缸后取出来,怎么也不会再是白纸了吧?”秦葬尘带着几丝嘲讽的语气,再一次抬起手,用食指指向面前的因雨水而模糊的景色,“鸟在雨中飞翔是很危险的,一旦翅膀被雨水浸透,就只有拖着沉重的翅膀坠落的可能。不是所有鸟都是蜂鸟,可以承受三十倍重力加速度在空中抖掉自己身上的水的,人的话,五倍重力加速度就会昏过去吧?”

“所以对于那些自认为完美无缺,实际上根本就已经有了损伤的飞鸟而言,如今这种雨幕可不是单纯的雨幕,而是深渊哦。”

秦葬尘轻轻地说着,方才的笑容随着话语里的感情一起全数归于虚无。

“不要踏进深渊哦,不完美的小鸟啊。”

猛烈的寒意一瞬间窜上心头,恐惧感和某种无法具体说明的情感驱使着少女向前方冲出去。

失重感。眼前的景色全数向着天空奔流而去。

接触地面的时候是覆盖了视界的黑暗和碎裂开来的疼痛,头颅被眩晕感和疼痛感混杂的奇怪感觉填充接着又迅速的散失,身体移动不了,但是并没有察觉到什么痛苦,只有空无一物的虚无感。

于是很快的,一切归于虚无之中。

作为少女而言的最后的一点想法,并不是唯精神论的精神至上,而是纯粹作为一个普通人而产生的“不想死”。

青年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站在那里,俯瞰着残骸。接着又抬起了头。

“抱歉呢。毕竟我喜欢把悲剧的结局设置在雨中呢。”青年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诚恳地说着,“你并不完美,不过我非常喜欢不完美的东西。”

“你的精神之鸟,也和肉体一起坠落了呢。”

他向着那少女鞠了一躬,转身隐没在了雨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