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声闷响从地下传来。
那声音仿佛被褥中的笑声一样断断续续且含混不清，一声刚结束没多久，下一声便接踵而至。这一周里，这种响声孜孜不倦地敲击从里侧敲击着地面。
而闷响声终于在今日终结了。仿佛破壳而出的雏鸟一般，覆盖着岩石的地面一角发出了龟裂的声音，肆虐的热风从被破口处喷涌了出来。
伊芙艰难地从被轰开的洞口处走了出来。
这一周的时间里，她持续用魔法轰击密仪院的闭合圆顶，最后终于找到了破绽。食物和水都是从死亡的逮捕队士兵的尸体上搜寻而来的，手背上贯穿伤也用医疗套件做了应急处理。创伤主要是精神上的，持续不断的高强度的魔法攻击已让精神濒临极限，但她却不敢稍作休息，而是径直向王都走去。
根据密仪院的计时系统，被困在地下的时间接近一周，世界在这段时间里，已经足以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准备充分的莱昂纳多仅用了五天的时间便击溃了最高意志，这一次更是不知他能做到怎样的程度。
从密仪院步行到王都大概有三小时的路程。途中，她与不少拖着行囊行色匆匆的人错身而过，她莫名地想到了‘黄昏灾厄’时代，人们在以太怪物迫近是匆匆逃窜的场景。
“这实在不是令人放心的景象啊。”
王都是否已经沦陷了？霍兰索斯仅仅在一周的时间便全面战败了么？种种的不安在伊芙的心中徘徊不去。
在靠近王都的时候，她遇见了一股人数众多的迁移部队。和仓皇逃窜的流民不同，那些人还保留着良好的队列与秩序，伊芙在他们中看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缇缇和最高议会的一些掌权者都在其列。
那些人是霍兰索斯的贵族阶层。
“等等，那边的是圣女阁下！”
他们中很快有人认出了伊芙，余下的人迅速地将她围了起来。
“圣女阁下，请帮帮我们！”
“圣女阁下，请与我们同行，保护我们安全！”
贵族的矜持与从容渐渐抛到了脑后，那副拼命的模样，像极了在母亲面前嗷嗷待哺的婴儿。
“安静，保持好队列！”
人群中传出了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音量不大，却震慑住了所有人。一位老人拨开了人群走上了前来，伊芙对他的脸有印象，他是最先发起逮捕莱昂纳多提议的实际掌权者。
“伊芙阁下，一周不见了。想必你有很多想问的问题，老夫知无不答。”
“……”
伊芙和老人走到了稍远些的地方。
“你不问我逮捕莱昂计划的详细过程么？”
“从之后的信息中，我大概已经猜到了。而且‘最高议会’已经名存实亡了，我已经没有那样的资格了。”
“那么，首先告诉我之后发生的事情吧。”
“好的。逮捕计划失败后，莱昂纳多便发动了政变，不，或许称之为战争更为恰当。消除黄昏灾厄后回归的领土中不少还残留着以太污染的影响，那些地方有不少‘星精治愈者’士兵服役。莱昂纳多一宣布政变，他们就立刻加入了他的势力中，组成了所谓的革命军。在这一周的时间里，霍兰索斯的主力军队近乎全灭，前‘对黄昏灾厄’战线外的国土已经全部沦陷了。”
“……怎么可能！星精治愈者在军队中的人数不足百分之二十，就算全部倒戈到莱昂纳多的麾下，霍兰索斯也至少拥有四倍与他的战力，为什么连一周都撑不过去？”
老人的脸上露出了极其苦涩的表情。
“我们都太低估他了，那个男人从半年前，不，应该是在消除‘黄昏的灾厄’之前，就开始筹备这场战争了。在‘密仪院’担任核心技术人员的时候，他就已经私下研究出了用星精作为驱动源的兵器，之后他似乎从对付以太怪物的‘调谐弹’中找到了灵感，秘密研发出了能对一大片区域辐射调谐波的移动发射塔。我们军队的武器都是以太驱动的魔导武器，辐射了整个战场的调谐波直接将我们缴械。我们不得已从仓库深处搬出老化严重且储备不足的老式武器，但完全无法与装备了新式武器（星精驱动武器）的新人类军队抗衡。战斗几乎是一面倒的屠杀。侍剑骑士的制度本来是为了杜绝这样的悲剧而设立的，继任伊芙阁下的侍剑骑士本是位完全值得信任的人选，但不知为何也被他策反了。”
“那现在的局势究竟是什么样的，王都已经沦陷了么？”
“虽然没有沦陷，但也只是时间问题，现在莱昂纳多将兵力集中在‘旧黄昏灾厄战线’上的米德加尔，霍兰索斯溃败后的部队也不断在那里聚集，和他进行着对峙。贵族阶层的核心人员已经从王都撤离了，会从更后方重新聚集战力。”
伊芙的脸上露出了冷笑。
“哼，说是聚集战力，其实只是仓皇逃窜吧。但大半国土已经沦陷了，你们又能逃到几时呢？”
“……我对此无话可说。但是伊芙阁下，我还是恳请你前往米德加尔。霍兰索斯所有残存的战力都集中于此，那里的战斗便是最后的战斗了。那些溃败的军队宛如散沙，需要有人重新唤醒他们的斗志，为此，我恳请伊芙阁下重新成为‘圣女’。莱昂纳多是新人类的信仰，而你则是我们的信仰。”
“……就算让他们重新拥有了信仰又能如何？我们还是战胜不了新人类的军队。”
“其实还是有渺茫的胜算，伊芙阁下不是还拥有魔法的力量么？战斗的胜负可能因为首脑的溃败在一瞬间被逆转，莱昂纳多解决黄昏灾厄的作战就是很好的例子。”
“……”
伊芙的脸上写满了挣扎。
“伊芙阁下，现在不是对牺牲感到犹豫的时候。莱昂纳多已经发表了声明，会对所有人注入‘星精’，如果那家伙获胜了的话，所付出的牺牲要远超我们的想象！”
“……最后，还想问一个问题。”
“请讲吧。”
“为什么最高议会要将‘星精绝育特性’的消息泄露出去？难道你们之前真的打算放弃那些‘星精治愈者’么？”
老人的脸上写满了无奈、
“伊芙阁下，事实上我们根本没有泄露那份文件上的任何消息。”
“怎么可能！我明明是秘密汇报给最高议会的，如果不是刻意泄露，那些民众是怎么得到这个消息的？”
“……我们也对这一点很费解。在没有讨论出结果前就将这条消息公之于众的话，势必会引起民众极大的恐慌，这一点最高议会还是清楚的。这样的回答你满意么？”
“可恶，那真相究竟是什么……”
“真相是什么样的都无所谓了，事情已经到达了无法挽回的地步。所以伊芙阁下，至少做好我们力所能及的事情吧。”
伊芙半阖的双眼，隐藏了自己此刻的眼神。
仅仅力所能及是远远不够的。
“……明白了，我会去米德加尔的。”
“那么我们就此别过，伊芙阁下，祝你好运。我还想继续苟延残喘一会儿，就算是死，我也不想变成那种怪物的。”
“……”
临别之前，那群贵族们依旧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伊芙。伊芙无端地回想起在圣龙乌拉尔基斯的梦境中看到的光景，无数的人们视死如归，冲向了拥有绝对力量优势的龙。
“我并不是圣女，也无法拯救所有人……所以，要想活下去的话，就自己拯救自己吧。
“伊芙姐！”
缇缇突然拨开了人群冲了出来。
“带我一起走吧，我想要和你一起战斗。”
伊芙对那双眼睛中寄宿的东西有印象，从龙的记忆中见过，从死在米德加尔中的那群士兵的眼中也见过。那是龙所描述的，足以逆转力量差距的‘纯粹的意志’。
“不，缇缇。你还年强，还拥有未来，你的战场不应该是那里。”
内心深处的柔软被触动了，圣女最终也无法逃避自己的私情。伊芙抱住了缇缇，用自己的额头贴在了她的额头上。
“加油，缇缇，请坚强地活下去。不论是哪一方获胜了，这个世界都一定会变得满目疮痍的。请你为了复兴世界而努力吧。”
挤出了一个笑容后，伊芙决然地转身离去。缇缇最后似乎说了些什么，但伊芙没能听清。
三天后，米德加尔城外的霍兰索斯军队中传来了圣女归来的消息。霍兰索斯各地的残余军队闻风后纷纷向此处汇聚，米德加尔一时间成为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伊芙小姐，虽然没能彻底将你困在密仪院让我有些遗憾，不过我又觉得，能和你再次相遇实在是太好了。”
夜幕下，莱昂纳多望着不断向城外汇聚的军队，发出了一声感慨。身后的幕僚则有些焦急地进言到。
“所以阁下，现在我们应该趁着所有军队还没有聚集起来前主动出击……”
“但现在是敌人最强的时候，现在的他们恐怕比我们之前面对的任何一个敌人都要强大，主动交战的话一定会蒙受巨大的损失的。”
“但他们说到底还是聚集起来的溃军……”
“最动人心魄的火焰不是燎原的烈焰，而是黑暗中的烛火。有了信仰的人类是很可怕的生物。那缕烛火给了他们希望，就算前方是毁灭的深渊，他们也会像飞蛾一样毫不犹豫地跃入其中。”
“但是阁下，一味地等待的话只会增加更多敌人……”
“无妨，比起冗长的游击战，我更愿意一口气吃掉敌人汇聚起来的主力。而且，汇聚起来的军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一旦那缕烛火熄灭，他们便会因为重新堕入黑暗而陷入绝望。”
“……”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微微眯起了双眼，莱昂纳多在椅子上着拍子，唱起了年代已经久远的被忘掉的诗歌。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就这样，米德加尔迎来了第二天的黎明。
这一天，聚集在米德加尔城外的部队第一次有了大规模的动向，仿佛冲破堤坝的江河一般，他们向着许多新人类的阵地同时发起了攻击。朝阳下响起了第一声老旧的自动步枪的枪声，宣告了战斗的开始。
毫无胜算的进攻。
从仓库底部翻出的旧时代武器和新人类的火力有着绝望性的差距，霍兰索斯的军队瞬间便被淹没在了新人类的弹雨下。两者的差距悬殊到了有些滑稽的地步，这根本称不上是战斗，而是一场屠杀。
但不论付出了多少牺牲，霍兰索斯的军队只是保持着沉默，前赴后继地朝火力全开的阵地进攻着。不少新人类的士兵都联想到了和那些以太怪物战斗时的情景。那些家伙忘记了疼痛，忘记了恐惧，甚至连自我都忘记了。四肢被打断，身体被轰碎，直到生命的火焰熄灭之前他们依旧蠕动着身躯，朝着目的地前进着。
伊芙站在米德加尔城市边缘的房顶上，面部表情地眺望着远方。以太技术被莱昂纳多的移动发射塔屏蔽了，‘贤者之眼’无法使用的情况下，只有她能用操控光线的魔法侦查远方的敌情。
昨日，伊芙便率领了筛选出的突击小队潜入了这里。莱昂纳多指挥部的位置已经事先侦查好了，从当前位置的突击路线也已经设计完毕。虽然距离不算太短，但如果牵动了守备部队的注意的话，伊芙还是有着能够冲入指挥部的自信的。
伊芙采用的是莱昂纳多在击败‘最高意志’时所使用的战术，派出大部队吸引对方主力的注意，随后让精英小队从薄弱地点突破，将敌人的指挥官斩首。
昨晚，当伊芙将计划全盘托出。那些军官们爽快地接受了这宛如送死般的命令，他们那时的眼神和曾经为了掩护自己，冲向以太怪物的民众们一样，充满了平静和决绝。
内心稍稍地动摇了。
伊芙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把自己的脸揉回了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莱昂纳多引发的灾难足以匹敌‘黄昏灾厄’，而只有拥有魔法的我有力量杀了他！只有我能够结束这场灾难！
“他们已经吸引到足够的多的敌人了，下面该我们行动了！”
“明白，圣女大人！”
筛选出的精英小队跨上了摩托车，为了保证突击时在城市中的高机动性，他们不得已装备上了这种操作难度极大的古老的交通工具。
龙，我愿意相信你！我相信人类拥有能够逆转力量差距的‘纯粹的意志’！
伊芙拔出了腰间的‘魔导振动剑’，炽热的火焰宛如调皮的精灵一般窜上了剑尖。
“随我冲锋，胜利已在我手！”
伊芙从房顶一跃而下，一马当先地冲在了突击小队最前面。
心情不可思议地高亢了起来，身体变得轻灵无比，强大的魔法不需要‘咏唱咒语’的辅助便能发挥到最好，伊芙此刻有一种自己一切都能办到的自信。
魔法制造出的气流提供了强大的动力，火焰在她的身后拖曳出了一条长长的焰尾，此刻的伊芙看上去就像一颗极速坠落的流星。
措手不及的守备预备队被撕开了一个大口，慌忙射出子弹都被伊芙剑上的火焰融化掉了。她和阻挡在前进路上的敌人错身而过，不断用灵巧的斩击收割着对手的生命。但跟随在身后的突击小队似乎陷入了苦战，摩托车倒地的声音和老式自动步枪的怒吼交织在了一起。
伊芙冲到莱昂纳多的指挥部时，身后已经空无一人了。
这一刻，在阵地前激战的新人类士兵听到了从身后的米德加尔传出的剧烈的爆炸声。
作为指挥部的建筑不断长出尖刺般的火柱，随后龟裂崩塌。
不少军官露出了慌乱的神色。留下了守卫阵地的部队后，所有的预备队都向着米德加尔城中急行军。
伊芙将剑抵在了莱昂纳多的脖子上。
“莱昂纳多，现在马上命令你的军队放下武器！”
“我拒绝，伊芙小姐。”
剑锋刺入了脖子的肌肤，鲜血流淌了下来。
“只有新人类和旧人类互相妥协，才能保护所有人，现在我仍然没有放弃这样的想法。向我投降，帮助我成为王，否则我会杀了你。就算独自一人，我也会在这条道路上走下去的。”
“我拒绝，伊芙小姐。你是无法成为我们（新人类）的王的，就算杀了我，也会有人继承我的意志。新人类会继续战斗下去的。”
赶来增援的军队将两人围得水泄不通，却迫于伊芙手中的人质无法行动。他们只能默默地看着这即兴出演的戏剧。
这是一个有些千篇一律的故事。
“莱昂纳多，因为你的抉择，会有三分之二的人都死去！杀掉这么多人，你就没有感到一丝罪恶么！”
“嗯，我对我所做的一切毫无愧疚。这是人类进化必然面临的阵痛，死去的都是旧人类，而我们（新人类）会在竞争中获胜。”
背景是在烈火中崩塌的建筑，演员是曾彼此相爱的男人和女人。
烈焰鼓动的热风吹拂着赤色的长发。女人手中的剑无助地颤抖着，而满身疮痍的男人则靠着残垣断壁冷冷地注视着她。
“莱昂纳多，难道我们最终也无法互相理解么？！”
女人悲痛地呐喊着，但其中的情感绝对无法传入男人的心中，因为那份‘互不相容却又彼此相依’的理念正是他们吸引彼此的原因。
在烈火的剪影中，女人挥下了手中的剑。
故事的幕布就此落下。
志气相投的朋友，忠贞不渝的恋人，他们终将被新人类与旧人类的鸿沟所分离，最后露出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彼此敌对。
是的，在这个时代，这实在是一个有些千篇一律的故事。
每天都会在身边发生，熟悉到让人感到厌烦的故事。
剑柄上传来了刺穿肉体的手感。
伊芙心中残存的温暖也随着流出了鲜血消逝殆尽了。
围在周围的士兵一片寂静，就像是在位他们的王者默哀一般。
下一秒，她所熟悉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伊芙小姐，很遗憾最终输的是你。”
莱昂纳多的声音在米德加尔的上空回荡着。
“！”
一股触电般的战栗流窜过了伊芙的脊背。
“真是利落的斩首计划，你执行的和我们曾经并肩作战时一样漂亮。伊芙小姐，我从未低估过你，所以你也如我所愿地选择了这个战术，并落入了我所设下的陷阱之中。刚刚你杀死的只是我的替身。”
“……”
伊芙下移着视线，发现倒在地上的男人的面貌已经发生变化，那的确不是莱昂纳多。也许，他已经研究出了霍兰索斯无法理解的技术了，这个男人总是能在不经意间超越伊芙的想象。
“这里将是你的葬身之所，而失去了圣女的霍兰索斯军队也将崩溃，这场战争使我们（新人类）赢了。”
“是么，原来我输了啊。”
伊芙小声地喃喃自语。内心涌现出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伊芙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她露出了释然的表情，对着包围她的士兵摆好了架势。
“虽然输了，但请让我战斗到最后吧，毕竟这是身为圣女最后的自尊了。”
包围着她的敌人宛如源源不断的江河一般无穷无尽。
这里是三年分别后的邂逅开始的地方。
也是两人一切的恩怨即将结束的地方。
伊芙用眼角的余光最后望了一眼天空，头顶上的米德加尔的天空如此的蔚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