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着小碎步缓慢走在安静的长廊上。

这里其实是一座城堡,但不像正常的城堡那样金碧辉煌。

本来应该挂满各式珍稀名画的墙壁上,如今就只剩下脱落的暗褐色油漆,看起来一点也不美观;墙上的确有挂着图画,但不晓得画画的人当时心境是怎样,整幅画又黑又红的,仿佛是一大团的黑雾怪得了重伤,根本看不出来画的究竟是什么,不过倒也跟斑驳的墙面挺般配的。

根本不想在这些画上多看几眼,我持续朝着目的地走着。

刚刚团长用通讯魔法告诉我,计划要开始进行第一步了,所以我马上丢下手边的暗杀任务快步来到他的身旁。

嗯……虽然说是「快步」,但其实也是因为我的腿比较短,所以看起来走很快而已,因此也花了将近十分钟的时间,绕过曲折的长廊,顺着旋转的楼梯向下,还因为差点踩到从台阶上奔过的老鼠而跌倒。

那老鼠肥肥的,很可爱。

我知道我是一个喜欢小动物的人,所以每当暗杀目标中有人是饲养宠物的,我都会不小心起了同情之心,会忍不住去想如果他们的主人死了怎么办?谁来负责照顾牠们?

后来,因为这份「同情心」好几次差点让我丢掉性命,所以我听从了团长的建议,拿掉会让自己陷入危机的情感,一点一点地让自己变成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团长的建议一向有效,后续的任务执行起来比以往都还要轻松许多。

不知不觉间,我成为了团长非常赏识的得力帮手。每当成功完成一份暗杀任务,我都可以得到团长的摸摸头鼓励。团长的手又大又厚实,但是摸我头的时后小心翼翼又温柔,总赐给我一种强大的安心能量,这更加深了我出手斩杀目标的决心。

直到今天。

我的脚一踏上一楼的大厅,就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

虽然我也不是很在乎气氛的变化。

作为一个杀手,首先要学会的就是不让气氛影响自己的下手时机,因为一旦错过了最关键的那个点,自己就会明显曝露在致命的危险中,搞不好还会反过来中了敌方陷阱。

所以,尽管平常还会有些打闹的团员突然变得安静,我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默默地来到团长面前,单膝跪下:

「团长。」

我的语气一直都是淡淡的,但是在这天,我似乎多了一分不确定。

「不能有任何困惑,芙伊丝。」团长严厉的语调传来,我马上直起身子:「杀手如果有感情,将会是致命伤,这事妳比谁都清楚的。」

「是,团长。」我依然简短地说着。第一天认识我的人,可能会觉得我冷漠难相处。事实上,我不只冷漠难相处,我还没有任何感情。我不会笑、不会哭、不会愤怒……只要人类应当拥有的情感,在我身上通通找不着。问我喜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很多时后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就比如说,我现在是一名完美执行任务的杀手,而我只是个十四岁左右的小女生。

「听克瑞说妳这次又一个人歼灭了驯魔师的队伍?」

克瑞是我们的代理副团长,至于真正的副团长去哪里了?我不知道。

「是的,团长。」我从随身包包里翻出大小不一的结晶状石头,递给了团长:「这些是从他们身上搜刮出来的。」

这些石头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叫做「泪之结晶」。泪之结晶多半都能从野外的魔兽和魔物上取得,或是攻进去驯魔师的基地从他们身上掠夺过来,他们永远不缺乏这些东西,或许是圈养了许多魔物?我杀掉的那些驯魔师身旁没有魔物,但是身上有很多泪之结晶,恐怕他们自给自足,不过现在已经是团长的东西了。

「嗯,很好。」团长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着,默默期待的摸摸头这次并没实行。「但妳漏了一名驯魔师。」

说罢,听见脚步声的我转往大厅的门口,看见一脸神气样的克瑞大步走入大厅,肩上扛着一名伤痕累累的少年;在克瑞旁一脸肃穆的金发男子是雷欧,团队中第二强的先锋。据说第一强的先锋是整天把自己关实验室的奇怪博士,我很想说他看起来很弱,但因为从来没跟他一起参与过任务,所以我不能随便评断他。

而且,现在有麻烦的人,似乎是我自己。

克瑞毫不怜惜地把浑身破烂的驯魔师少年丢到我身旁,然后用嘲讽语气对我说道:

「作为一个隐秘性十足的暗杀者,怎么没能发现同行呢?」

我面无表情看着昏迷不醒的少年。

他长得并不好看。应该是说,除了小动物,我实在不晓得要怎么分辨人类的美丑。在我看来,人都是一样的。

克瑞刚刚说这名少年是我的「同行」。意思是说,他躲起来看着我把他的成员一刀锁喉,而我完全没有发现到他的存在,这给我看似「完美」的暗杀任务添上一笔致命伤。

万一他比克瑞早一步通知其他驯魔师是我杀了他的伙伴呢?

万一克瑞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呢?

幸好以上的「万一」通通没有发生,不然团长是不会像如今这般冷静的。

当我反常地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后,少年忽然发出一记呻吟。

他缓缓地将眸子睁开,竟是一双跟我头发颜色一样的红眸。

他的眼睛暗淡无光,像是在看着我,又像是看着别处,接着翻身,以手将伤重的躯体努力撑起,用握拳的手背抹掉嘴角上的血迹,抬头瞪着站在我面前的团长时,红眼睛多了一道愤怒的光。

「你这个恶魔!」

这句话似乎耗尽了他所有体力,因为他下一秒整个人又倒了下去。

我默默看着他颤抖着的身躯,听着团长以清冷的嗓音开口:

「据说你是情报员,专门给世界各地的驯魔师传讯息,所以一定也知道每个驯魔师的地点吧?只要你愿意配合我们,我不只可以帮你的伤治好,还可以让你加入我的麾下,为罪神行事……」

「我听你在放屁!」

我不小心被少年的吼声吓一跳,但我继续维持住镇定,看着他的嘴巴因为激动的关系流出更多血了。

「你们尽管杀死我好了,因为你们从我这里得不到任何情报!」

这里每一个人都很清楚,谁都不会想用这种语气跟团长说话的。

因为,除了找死,任何益处都没有。

「咳啊!」

所以,少年被瞬移到左侧的团长一脚重踢腹部,整个人被踢到了半空中,然后一大群的乌鸦化作锁链将他四肢紧紧绑住,让他以大字形的方式停滞在空中。

此时,披在团长身上的乌鸦羽毛不见了,大概都成了绑住少年四肢的锁链吧?

说起来,我入团也有七年了,第一次看到亲自对俘虏动手的团长……

我选择继续单膝跪在原地,没有抬头看着少年接下来的下场。

老实说,这样不像我,因为我居然开始害怕拷问的画面……

「芙伊丝。」

团长的呼喊让我的身躯抖了一下,我先紧闭一下眼睛,开口时,嗓音一如往常的冷淡:

「什么事,团长?」

「这人是妳不小心忽略的,我想藉着他教导妳如何从一个不识好歹的傢伙口中,得到想要的情报。」团长一字一句说着,却让我许久未出现的焦虑感慢慢翻腾上来。「不可能每次逮到关键人物的时后,妳都有时间把他捉回来,让我们审问他,妳有很多时后必须在现场就问出情报。」

「所以,我要妳现在,睁大眼睛看清楚每一个过程。」

我听得出来,这不是请求,是「命令」。

于是,我默默站起身子,转身,抬头,看着四肢大开被困在高空中的驯魔师少年。

因为腹部吃了团长那一脚,所以他又昏过去了,只是紧皱的眉头说明他不是容易屈服的人。

我很想劝他不要再挣扎了,跟团长对上的人没一个好处。

但我也很清楚自己根本不可能那样劝他。

因为就是他害得我在追求完美的暗杀任务上,添加一笔污点。

所以,尽管明白团长接下来会怎么进行拷问,我选择默不作声。

因为我想要继续再被团长……摸摸头。

「芙伊丝,人最脆弱的部位是哪里?」团长问我。

「这个……」

「换个说法好了,妳杀人通常都会对准哪里?」

「……喉咙。」这是公认最快夺去性命的方法。

「嗯,拷问的时后避免一击毙杀,这样就得不到想要的东西了。」团长一边向我对话一边举起了右手,接着我看见克瑞奋力从地上一跃,来到了跟少年平齐的高空,将凌厉的右钩拳狠狠打入少年的腹部里。

我看着少年痛得瞪大眼睛,这下子他也完全清醒过来了。

克瑞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在几只乌鸦的帮忙下得以停留在半空中。

克瑞并不是庇佑者,他靠着团长赐予的力量所以也有魔力。

如果我是那名少年,在吃了第二拳后应该就会乖乖吐露实情了。

我很怕痛,所以我也才会当暗杀者。

但是少年比在场的人想得都还要倔强:

「再、再打啊……?被你们抓住的……时后……我早就已经有接受拷问的准备了……所以……嘿嘿……你们就算彻底打烂我的身体,我也不会告诉你们……任何的狗屁情报!」

说着说着,还把一口嘴里的血吐到克瑞脸上。

……他真的很勇敢。

但也很愚蠢。

接下来就是一连串的残忍酷刑,少年的惨叫不断回荡在我耳边。

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把视线转开,目睹了所有过程。

视野却随着时间过去,愈来愈朦胧……

「团长,这傢伙的口风真紧啊,都被打成这样了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迷迷胡胡中,我听到克瑞向团长抱怨的声音。

团长一直没有说话,然后我听到有脚步声停在我身旁。

察觉是何人脚步声的我连忙爬起身子,头部却像是被狠狠踹了好几下,疼得受不了。

我按着疼痛的太阳穴,脸色尽量不要表现得那么差,单膝跪在了地板上。

一天当中,我犯下二次错误。

「团长,非常抱歉,我……」

「没事,至少妳关键的部份都看见了。」团长的语气意外温和,甚至还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可能克瑞实在是太过残忍了,所以妳才不小心晕过去的,对吗?毕竟,妳还只是个孩子呢。」

「不是的,我……」我听起来竟有些慌张,这对一名杀手来说,并不是好事。

杀手不应该要有任何情感的。

甚至对敌人的同情都不允许。

我是不是哪里故障了呢?

「听说芙伊丝你还没有跟罪神缔结契约对吧?」团长突然问我,我默默点了点头。「嗯,我知道有一个罪神很适合妳,妳去找她吧。」

「我要怎么……」

我的话语猛地卡在了喉中。

这辈子,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条人命死在我的刀下。

我每一天都在担心着自己可能无法完美达成任务,所以行动的时后特别小心翼翼。

看着美丽的血花在空中绽放,我总能在那个当下安心下来。

包括现在。

别人的血很美丽,自己的也不遑多让。

不能被人所杀,但是眼前的男人,可以。

我微微一笑,视野再次模糊。

「团长,等我……回来。」

「呦!妳就是这次跟我缔结契约的人吗?」

我其实已经醒了,但我没有睁开眼睛,所以我也没有回答这个女声的问题。

「一头红发的,很漂亮耶,像是血一样……嗯,行,我喜欢!」

我还是没有回答她的话,可能想继续在脑中回味鲜血挥洒出的画面吧?

「我一个人在这里待得太久了,超级无聊,一直很希望有个人可以来跟我聊天。啊,我不是什么都可以聊的人呦!比如,我就不喜欢男孩子,总觉得他们有股汗臭味,所以我希望有庇佑对象的同时,不希望对象是个男生!还好还好,当灵界空间震荡的时后,出现的是妳!哎呀,妳感觉超级可爱的捏,小小的身体、漂亮的裤裙,还有……」

「好吵。」我终于受不了了,睁开眼睛,看见的是一名年轻的少女。

少女抓起其中的发丝绑成两条俏丽的辫子,垂挂在肩上,其余黑发则使其随意落在身上;脸上戴着方框的眼镜,镜后的淡紫色眼睛闪烁着俏皮的光辉;身上是一件可爱的及膝黑色连身裙,裙摆上还缀着蕾丝,并在领口系上白色蝴蝶结;一双修长的美腿,皮肤细嫩白皙,脚上穿着白色的长靴。

整个样子,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我眯起眼睛,尽管心里已经清楚这名少女是什么身份,还是忍不住想抱怨几句:

「真的很吵,妳是不是罪神里面最吵的?」

少女愣了一下,可能没想到我会呛她吧?

我也不晓得为什么起了呛人的念头,但我说完这句后就没再继续说了,懒洋洋地等着少女回答我这个问题。

少女也没愣太久,不高兴地鼓起双颊,气呼呼的模样竟然有些可爱。

「我才不是最吵的,耶梦加尔哭哭啼啼的才是吵!」

「她谁?」

「总而言之,在我的领域内,不准拿我跟其他罪神比较!」

少女提高音量,看来我真的惹她生气了。

「嗯,好吧,所以要契约了吗?」

我的问话一出,少女忽然嫣然一笑。

原来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人呀?

「妳不问问我是谁吗,小妹妹?」少女双足优雅一点,飞了起来,劃过周围纯白的空间,两边「墙壁」突然像是被人打开了一条「缝」,出现有花园、有树木、有草园、有小桥、有流水的一个恬静空间,看起来就像是不存在的乌托邦,美得令人难以相信。

桥上挤着满满缓慢移动的灵体,井然有序的样子。

少女轻巧落在桥墩上,对着其中一位灵体一点──

我的身体忽然疼痛不已,差点就不能呼吸……

不对,我可是被团长毫不留情刺穿心脏了,我应该感受不到痛才对,但为什么少女碰了刚刚的灵体,我就有反应?

难道说……

「妳是掌管灵魂的女神?」

我一脸平静的问,从地上站了起来,望着离我有一段距离的少女。

「嗯!」少女用力地点点头,似乎对我的回答很满意:「小芙伊丝,妳才刚死没有多久,跟我契约刚刚好!」

「为什么刚刚好?」我说:「我已经死了。」

「对啊,妳确实死了,但我是掌管灵魂以及死亡的女神,我可以决定一个灵魂的去留。」少女说,又迅速飞回我的面前,持续飘在半空中,满面笑容:「妳只要跟我契约,妳就能活,而且可以获得比之前更强大的力量。换句话说,妳将成为『重生的芙伊丝』。」

「……听起来好无聊。」

「才、才不无聊呢!」少女一下子激动起来,我发现我满好操控她的情绪的?「妳还可以活耶,还可以见到心心念念的团长!」

「我没有心念他。」

「总、总之,团长把妳杀了,不就是为了可以跟我这个灵魂女神海拉签订契约吗?如果妳拒绝了,就是对罪神欺瞒,虚无会降下刑罚给妳的!」

「所以妳现在是威胁我?」

「我……!」海拉似乎说不下去了。不,她是突然改变了态度,不在天空飞,落地,小心翼翼与我拉近距离,声音也放柔放轻不少:「小芙伊丝,妳难道……不想活起来吗?」

「我不知道。」我说,这是实话。「我虽然跟团长说我会回去,但是看到了这些景色后,我迟疑了。」

海拉一听,又笑了,只是这抹笑容多了一分寒意:「小芙伊丝,因为妳是跟团长认识的,所以我可以告诉妳这个秘密。」

她弯下腰身,在我耳边一字一句说道:「不要相信眼前看到的景象,当妳相信了,妳就再也出不去,会迎接到真正的『死亡』。」

「……」

我知道,这次海拉并没有威胁我。

她虽然看起来有些疯疯癫癫的,而且翻脸比翻书还快,可还是有正经的那一面,比如说出上述那句话的她。

于是,海拉微笑看着我,不再说话,似乎等我咀嚼吸收这番话的含义。

我不知道我自己算不算聪明,但是我知道这个时后应该怎么回复:

「好吧,契约。然后,回去。」

海拉简直笑开怀了,将我整个人抱在她的怀里。

意外的是,罪神的怀抱非常温暖。

我以为站在邪恶一方的他们是冰冷的存在,但是这样的意外发现,仿佛也触动一直压抑着的那颗心。

看来,我真的该来一场「重生」了。

当乌托邦的景色完全消散时,我发现自己平躺在大厅的地板上。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血腥味,不晓得是不是都我的血,还是有参杂被俘虏之人的血。

我坐起身子,看看四周。

没有半个人在。

那名驯魔师,也不在。

仿佛大家在短时间内通通消失了。

其实我也不晓得自己「死」了多久。一天、两天……一个月?

我不清楚。

我站了起来,但是又跌倒在地。

双腿无力。

看来我躺在这里有一段时日了。

身体不可思议的没有腐败,还是跟死前一样白皙。

又或是海拉的神力让我的肉体回到正常状态?

我懒得考虑那么多了,一个转身,冲出大厅。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冲出去,团长这个时后应该在他的专属卧房等我,或是某个怪怪博士的实验室那里,但我就是有那么一时半刻不想呆在城堡里头,每待一刻钟,我就会想起驯魔师少年被凌虐的画面。

那画面让我觉得无比噁心。

我一路冲到了最近的河流边,在河边上吐得一塌胡涂。

不知道是重生的副作用,还是我的心经过一番死亡后有所转变,每想起一次那名少年,有着跟我发色一样颜色眼眸的少年,我的心就绞痛不已。

难道我真的……坏掉了吗?

走在实验室的长廊上,我碰上了团长。

我的心此时已无任何杂念,因此抬起头来看着团长时,已经没有他虐待少年时给我的噁心感了。

因此,我以淡淡的语调说着:

「团长,按照你的约定,我回来了。」

而我也,完全「重生」。